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任务又失败了>第34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以为钟菇知道马强强的家在哪,就让她带自己跑一趟。

  哪知钟菇说不知道。

  陈子轻很是惊讶:“小马去你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你没上过他家?”

  钟菇被问懵了:“我印象里好像提过几次想去他家来着,最后因为什么没去成就不记得了。”

  陈子轻好像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忘了,似乎是跟这个话题有关的内容,就是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摸着机器的铁皮蹙起眉心。

  钟菇以为他在为马强强操心:“向宁,你赶着去小马家啊,是担心他没来上班出啥事了吗,我到人事科问一下他家的地址,都有记录的。”

  陈子轻不纠结着非要现在想起来了:“我自己去问吧。”

  “成。”钟菇利落地把腮边发丝别到耳后,“那你问好了,我陪你去。”

  “不用,我让宗技术陪我。”

  陈子轻把手伸到背带裤后面,将蹭上去点的衬衣往下顺了顺,他随口问道:“对了,钟菇,你跟你哥送刘主任回家,没发生什么事吧?”

  钟菇隔着裤子捏捏兜里的一叠符箓,笑道:“没啊,一路上顺着呢。”

  还是不给向宁说了吧,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发毛。

  “那就好,刘主任也算是入土为安。”陈子轻把朝下的手表转上来,看着时间就要走,钟菇喊住了他。

  “向宁,我哥的状态不怎么好,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和他聊聊吗?”

  陈子轻一时没答应。

  钟菇“啪”地把手套甩在操作台上:“我哥让你不痛快了?”

  那掐架的势头十足,下一秒就要说我找他去。

  陈子轻赶紧说:“不是不是,是我自身的原因,你哥那边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很好。”

  钟菇“噗嗤”笑起来:“你咋这么慌,舌头都要咬上了。”

  陈子轻尴尬地挠挠手背,一言难尽道:“总之,对于你哥这段时间的情绪低谷,我提供不出有效的价值,反而有可能造成更坏的结果。”

  钟菇欲言又止:“我哥他……”

  陈子轻眼神询问。

  钟菇在心里把后半句补全:他做梦叫你名字了。

  “其实我哥那样也正常,谁站在他的位置都是一个样,夏天过去应该就好了。”

  她自顾自地说:“夏天过去没好,那秋天过去准能好,早晚都会好的。”

  陈子轻“嗯”了声:“你留意着点你哥。”

  “以我的经验,情绪起不来就多吃甜的,像那罐头啊,巧克力啊,糖啊,多吃吃,对心情有好处。”

  他跟钟菇说完就去了人事科,短时间里出现了第二个意料之外。

  人事科的女同志翻箱倒柜地扒拉工人信息表:“怎么就找不着了呢,那么几大摞……”

  陈子轻跟她一起找,两人把储物室翻得乱七八糟。

  女同志摸了把被细汗打潮的披肩长发,理着因为找信息表而起了不少褶子的连衣裙,她几次看陈子轻,有些许局促和考量。

  陈子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女同志这才暂时撇下羞愧,有了开口的勇气:“向师傅,这事你无论如何都得先替我忙着。”

  “不着急,不是一张纸,是小一万张,夹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堆在什么地方了,你慢慢找。”陈子轻做好安抚工作就去办公楼,厂长手里有所有工人跟领导的档案。

  这会儿厂长是宗怀棠。

  反正他正要也要去找宗怀棠,让对方陪他去马强强家。

  陈子轻出了厂房往西,扑面的风里有淡淡的烟味,他的当务之急是见马强强,所以他就没去管。

  碰巧的是,烟味的来源地就在他去目的地的路上。

  几个工人蹲在一个树洞口吞云吐雾,过两山坡就是保卫科的同志,他们胆子挺大,还是第一车间的人。

  “又被谈话了啊?”

  “哎,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成品量就是提不上去,我上个月垫底,马强强受处罚了都在我前头。”

  “这里面是有技巧的,你要多跟那几位老师傅打好关系,让他们教你才行。”

  “打好关系?你有什么办法吗?”

  “很简单,就拿钟主任来说吧,他手底下还没收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钟主任不是带着汤同志吗?”

  “汤同志是见习生,见习期结束留不留下来都没个定数,大学生的选择多着呢,咱厂没准留不住那样的人才,况且他在厂里的时候,主要也是坐在办公室打打字,给我们发这个表那个表填,又不上车间操作。细皮嫩肉的,也不敢让他上,万一有个好歹,那就不得了了。”

  “也对,汤同志不是钟主任的徒弟,那钟主任有什么喜好吗,我没听说过。”

  “喜好这块是没个明确的思路……不对,前些天我有看到钟主任吃桔子罐头,汤都喝光了还抱着罐头不撒手,他爱那口,你带罐头找他去,桔子的。别买错了。还有啊,钟主任没了师傅跟二徒弟,老三性子又不活络,他身边没个说贴己话的人,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凑呗,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可劲的凑,记住一定要诚恳,要有礼貌。”

  “这样他就肯教我了吗?”

  “你想的美。送一次礼就想人家教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啊要经常去,尤其是礼拜六礼拜天不上班的时候,你要去他家帮忙,随便帮他家做些什么,记住啊,每次去不能空手,尤其是桔子罐头千万不能少。”

  “啊?这么麻烦。”

  “啊什么啊!还嫌麻烦!厂里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你这样跑上一个月,钟主任八成就肯教你了。”

  ……

  陈子轻没留下来听,他往办公楼走,寻思着原主跟马强强也是师徒关系吧,一手带出来的。

  虽然方法不对。

  但忽略掉过程的话,成果是显著的庞大的,对集体,对个人都是。

  当然,普遍的想法是,过程跟结果分不开。

  不知道马强强对于严师的改变,心里怎么想的。说起来,他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

  陈子轻前进的身形收到了阻碍,像被人拉住了,他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往后看……

  原来是让树枝勾到了。

  陈子轻把树枝拨到一边,加快脚步去找宗怀棠。钟菇这头去了主任办公室。

  “哥,你忙不忙,我来你这歇会儿,向宁去小马家了,我本来想陪他去的,他没让,找宗技术了。”

  钟明在看报纸。

  钟菇从办公室的架子上拿下自己的缸子倒水:“哥,你是不是……”

  “不是!”钟明猛然站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钟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吓到了小妹,也会引起她的好奇,他握拳抵着桌面粗喘几声,坐了回去。

  钟菇确实吓一跳,她还拎着暖水瓶呢,半天都没动。

  “啥不是啊,”钟菇说,“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该收个徒弟了。”

  钟明重新拿起报纸:“再说吧。”

  钟菇喝水的时候光顾着想她哥的失常,没注意到水温把嘴给烫了,她端着缸子去了门外。

  过道的墙上贴着先进个人,照片上的向宁肩持平,头抬起来,目光向前,整个人是一条标准线,现在的向宁是一条活动的线,各种形状的变。

  钟菇循着脚步声看向过道那头:“白三。”

  白荣手上拿着褂子,半长头发没往后抓,随意披垂在脖子上,有那么几分跳出世俗的洒脱和个性,他徐徐走来。

  “褂子咋啦,破了吗?”钟菇在得到白荣的回应后说,“更衣室有缝纫机,我给你缝了吧。”

  两人一道去了更衣室。

  钟菇让白荣替她拿缸子,白瓷的,磕得厉害,几面都有大块大块掉瓷露出的黑色。

  白荣站在缝纫机旁,目光不知放在哪。

  缝纫机在他们进来前被人用过,针槽里有针,钟菇拧开螺钉看装的针是几号的,大小合适就不换了。她对比褂子的阵脚,调整螺钉的位置。

  之后就利索地踩着缝纫机绕线,缠线……

  一手拉扯穿了针的上线,一手转动手轮,拉出底线,将褂子破了的地方理平整,放在压板上面……推着破开的那处走,踩缝纫机的同时转动手轮。

  “哒哒哒哒……”

  更衣室里响着流畅的踩缝纫机声,白荣始终面对着一个方向。

  钟菇蹬踩的动作停了下来:“白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白荣娇柔的脸上带了点笑,问道,“缝好了吗?”

  钟菇把褂子上的线咬掉:“好了。”

  “多谢。”白荣还她缸子。

  钟菇冲他的单薄背影喊话,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白三,你不会和向宁竞争副主任的位子吧?”

  “不会。”白荣走了出去,“我不追求岗位的高低,在哪都是一样。”

  “原先还挺积极给刘主任当三徒弟的,现在不向往名利了,觉悟这么高明。”

  钟菇把缝纫机上的线头吹掉,她一口喝掉缸子里凉了的水,随意擦擦就回车间,这会儿向宁是不是该到小马家了……

  .

  陈子轻确实到了。

  马强强的家并不算大,石头砌的小院带几间平房,院门是开着的,有个老人坐在院里编竹筐。

  老人年近花甲,头发已然全白,从年纪来看,应该是马强强的奶奶。她编得很认真,就算有人进来了也没有抬头。

  陈子轻把手伸到后面,宗怀棠给他一只袖子,他熟练地拉住,小声表露自己的疑惑:“马强强没说过他有个奶奶,我们不会是找错了吧?”

  “你能找错,我也能?”宗怀棠站在院里吃陈子轻买的麻花,“你们只是同事,也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你。”

  “不止是同事吧……诶,别抽走袖子,是同事是同事,你等我打听一下。”陈子轻拉紧宗怀棠的袖子,向老人询问道,“大娘,请问这是马强强的家吗?”

  “是啊,你是?”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陈子轻。

  “我是马强强的同事。”陈子轻笑着说,“您是马强强的奶奶吗?”

  “不是。”老太太还在打量他,浑花的眼里流出费解,不知是哪里让她想不通,“我不是强强的奶奶。”

  她在陈子轻的诧异中说:“我住隔壁,来这看会门。”

  陈子轻问道:“那马强强的爹妈在不在家?”

  老太太语出惊人:“当爹的在家呢,当妈的啊,不在喽。”

  陈子轻错愕住了,马强强的妈妈竟然已经不在了。

  马强强让李科长公开批评那会儿,他怕被爹妈知道,怕他们难受,显然当时他妈妈还在世。

  那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陈子轻记得马强强说他爹身体不好了,要做手术的时候,没有提起妈妈怎么怎么,说明是后面才有的悲剧。

  估计是为他爹的身体操劳过度走的吧。

  马强强几天没来上班,就是又要照顾他爹,又要给他妈处理后事,连到厂里请假的时间都没有。

  陈子轻捏捏空着的那只手,按理说来有白事的人家,是要买肉的,他事先不知道,空着手来的,这会儿就想让宗怀棠去街上买点,刚要张嘴……

  等等,

  按这个时代的习俗,亲人刚去世,门头底下是要插白花的。

  刚才进门的时候,有看到吗?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到院门口,确定地瞧瞧,没有。他的心里涌出一丝怪异感:“大娘,马强强的妈妈是这两天走的吗?”

  老太太说:“哪是昨天啊,早就走了。”

  平地一声雷,陈子轻吃惊地询问:“那是多早?”

  老太太回忆着:“怎么也有八年……”

  陈子轻两眼呆滞。

  “十一,十二,十五……不记得多少年了,很多年了。”

  陈子轻人傻了,马强强才20岁,那岂不是说,他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那他是不想面对妈妈的离世,才让别人以为他还有妈妈吧。

  不对……

  不对!

  原主的记忆里,马强强的爹妈给他送过老鸡汤!就在清明前一段时间!

  马强强找人装他爹妈带去厂里,让原主觉得自己真的是马家的恩人?

  这不是糊弄原主吗。

  陈子轻抽了抽嘴,原主到死都不知道。

  真没想到马强强还会算计人。

  “大娘,我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下马强强旷工的情况,同时看望一下他爹的身体,他在屋里的吧。”陈子轻说,“虽然他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厂里毕竟有那么多人盯着。无故旷工的话,我担心领导会对他有意见。”

  “啪!”老太太干枯的手一抖,摔了竹筐,“说的啥啊,强强都死多少年了!”

  苍老的话犹如晴空霹雳,让陈子轻怔在当场。

  “死……死了?”

  陈子轻站在原地喃喃,脑子里一下就像来了场大雾,什么都不清晰了。

  如果小马早就死了,那他一直以来见到是谁?常常陪他写诗的是谁,前几天他给谁捐了钱?

  鬼魂吗……

  陈子轻强行挤出一点笑:“大娘,您别逗我了,马强强怎么可能死了呢?”

  “哪个会拿这种事逗人。”老太太起身穿过院子去客厅,她见陈子轻傻站着,招手说,“到这来。”

  陈子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过去的,他站在客厅外的时候,整个后心都湿了。

  客厅中央的醒目位置摆着两张巨大的遗照。

  其中一张就是马强强。

  从相框的斑驳程度来看,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显然照片里的人,早就不在了。

  陈子轻听到自己又抖又轻的声音:“宗怀棠……宗怀棠!”

  “嗯。”

  身后人及时给他回应。

  “你,你你看到了吗,小马他,他……”

  陈子轻磕磕巴巴,舌头像舔过冰,冻得很僵,那股子冷气从口腔向他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流窜,他瞬间就成了个冰人。

  宗怀棠托住了他摇晃的身子:“看到了。”

  语调里没有了惯常的闲散,也没料到会是这副景象。

  陈子轻被宗怀棠托在臂弯里,他依旧站不住,大脑一会阵阵发冷一会又阵阵充血。

  照片上的马强强就是他三天前见的样子。

  老太太走到遗照前,用火柴点了三支香,转身看向陈子轻。

  “你也来拜拜吧。”

  陈子轻一言不发地接过香,对着马强强的遗照拜了又拜,然后才把香插入香炉里。

  青烟袅袅,檀香淡淡,遗照里的青年穿着一身工作服,工作帽戴得端正,他在笑,圆圆的眼睛弯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陈子轻看着照片里的马强强,看着相框上脱落的漆痕,这让他有种记忆错位的恍惚感。

  “怎么死的?”他吃力地问。

  其实他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是想确认一下。

  “是强强命不好,当年厂里的那场大火,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没逃出来。”老太太在一旁叹息着,眼睛有些湿润。

  陈子轻的嘴唇发白,小马真的就是化工厂那批鬼魂之一。

  原来他一直等的鬼同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子轻挎着肩跟遗照上的青年对视,按照小马平时的表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强强他同事,你怪显年轻嘞。”老太太终于琢磨出了让自己费解的地方,“现在最少也得快四十了吧,看着真不像,太不像了。”

  被老人这么一问,陈子轻顿时感觉神智一片混乱,失神地望着另一张遗照上的妇人,跟原主记忆里的马强强妈妈重叠了。

  马强强死在20多年前的那场事故里,那他带爹妈去厂里给原主送鸡汤也是二十多年前,火灾没有发生之前。

  照这么说,原主岂不是也……

  不然原主的年龄对不上。

  所以现在的几个最新信息都指明了一点——原主不是今年清明的时候磕死在山里的。

  陈子轻用力抿起了嘴,他从来没有往时间线上想。

  所以,时间线是错的吗……

  先捋一下。

  事故,送老鸡汤,小马的死,以及原主的死都是五几年,他来的是八几年。

  这年,已经是鬼魂的原主又死了一次,让他住进来了。

  不一定。

  扫墓磕破头有可能是在事故之前。

  要是让他蒙对了,那时间线就不是从五几年到八几年这样顺着走的,而是乱的,被事件搅乱了。

  “强强他同事,当年的火灾到底咋回事啊,也不知道是真的查不出来,还是查出来了不敢让外说。” 老太太追忆往事,“好久以后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后来也没咋样了。”

  陈子轻心头一骇。

  火灾不是电路引起的,拉电线拉的啊,怎么会是有人纵火?

  “咳咳……”

  一间屋子里传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老太太迈着还算利索的步子走了进去,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大爷,得了重病。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去屋门口,他往里看,那大爷面颊凹陷得厉害,眉眼间还是能依稀看出点马强强的痕迹。

  不用问,这肯定就是马强强他爹了。

  大爷的状况很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意识也不清醒,陈子轻打探不出任何线索。

  老太太去忙着照顾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大爷,陈子轻凑到宗怀棠耳边说:“我们去转转。”

  他们转去了一个疑似马强强生前住过的屋子。

  屋内没有多少家具,却十分整洁,可见经常有人打扫擦拭,陈设比陈子轻熟悉的要更老旧。

  五几年的吧。

  陈子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马强强不像一般工人,他们接触了那么多次……

  宗怀棠摸他眼睛,指腹摁着掠过他眼角:“你找不找,不找就走。”

  “我总要平静一下。”陈子轻长长地叹了两口气,他在屋里翻了翻,并没有什么发现。

  宗怀棠倚着门,手上拿着最后一根麻花,冲一处指了指:“那里找了?”

  陈子轻顺着宗怀棠指的方向看是床底,他蹲过去掀床单,手碰到就缩回来:“你别站门口啊,你进来,站我边上。”

  “事多。”宗怀棠瘸着腿走进去,停在他旁边。

  下一秒,腿上就多了一只手,整个抱住。

  陈子轻一手抱着宗怀棠的腿,一手掀床单,他把头往床底深。

  在他看清床底的东西之前,他脑中第一想到的是,会看到马强强的尸体,鬼脸之类。

  但是没有。

  陈子轻把几个纸盒搬出来,拍拍,挨个打开查看,他最后在一本诗词里找到了一封被拆开的信件。

  就在这时,老太太向他寻求帮助。

  “强强他同事,来搭把手——”

  “好!”陈子轻没多想就把信收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信里很可能有重要的信息。

  .

  陈子轻去隔壁的时候,老太太跟床上的大爷介绍他。

  “老马,你看那是谁。”老太太拿着毛巾给大爷擦脸,“那是强强生前在化工厂里上班的同事,年轻吧,我活到这岁数可算是开了眼了,这得是吃了话本里讲的那啥才行,唐什么,对对,唐僧肉!”

  “强强他同事,我得回家一趟,你在这帮我看着点。”老太太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的盆里,碎碎叨叨地出去了。

  陈子轻靠近床。

  大爷浑浊泛黄的眼睛睁开点,而后慢慢睁大,他瞪着陈子轻,喉咙里的呼吸如同破风箱。

  陈子轻心想,马强强他爹认出了我。

  认出来也正常,这副身体的相貌停在死的时候,没变过。

  大爷的喘气声越来越有劲,仿佛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来。

  即便能通过他没变的年纪和相貌知道,他是个鬼。

  虽然他不是。

  但跟借尸还魂相比,还是鬼魂更符合人的认知观。

  “叔叔。”陈子轻礼貌地打招呼,用只有大爷能听见的音量说,“对不住,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大爷干瘪的嘴很微弱地动了一下,又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很想说出来。

  陈子轻的心跳快了些,他弯了弯腰:“叔叔,您说。”

  大爷是说不了的,他颤巍巍地抬起皮包骨的手。

  陈子轻以为他要握自己的手,就离得更近,耳朵上突然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马强强他爹咬住陈子轻的耳朵,用尽了自己这条残破生命里的所有力气。

  陈子轻痛得脸白了,冷汗也下来了,可他没有挣脱,他忍着痛挨着这一遭。

  是宗怀棠阔步进来,卸掉了大爷的下巴。

  下手太快,毫不留情。

  陈子轻根本都来不及阻止,他惊慌地拍打宗怀棠的手臂:“快给接上去,快啊!”

  宗怀棠眼底冷冰冰的:“不接。”

  陈子轻看大爷要不行了,他急道:“宗怀棠,你不接,我就不跟你谈了!”

  宗怀棠面色吓人:“你说什么?”

  “我就是想你给马强强他爹把下巴接上。”陈子轻看不得老人口水横流,尤其是马强强他爹。

  接着又饱含撒娇意味地说了一句:“快点啊,我耳朵疼死了,一直在流血呢。”

  宗怀棠这次渐渐缓了脸色,他捏住大爷耷拉的下巴,调好位置,一用力。

  咔嚓。

  接回去了。

  陈子轻放松下来,他是向宁,马强强的爹这么对他,问题很明显了。

  送老鸡汤时是真的感激感恩,要儿子把组长当榜样,好好像组长学习,后来估计是无意间知道了儿子在组长手下受过多少训吃过多少罪,没有自尊可言,就怪上了。

  恐怕不止是怪,是恨。

  恨向宁。

  有只手捂住陈子轻受伤的耳朵,他顺势往宗怀棠身边靠了靠,靠进对方散发出的那片戾气里。

  马强强应该也是恨向宁的,没有杀他,想来是通过他的各种言行举止,判定他不是原主了。

  陈子轻在心里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他忘了个事。

  马强强是把自己当活人的。

  那马强强就是一个连蚂蚁都要轻轻捏的活人,哪里敢杀人。

  陈子轻看着床上的老人,咬他耳朵那一下让老人用光了精力,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昏睡过去,他轻声说:“对不起。”

  大爷瘫软死灰的精气神又起了一点点波动。

  人可以被执念撑起碎烂的骨肉。

  爱,恨,求而不得,期盼……什么都行,只要形成了执念。

  陈子轻重复了一次,就当是替原主说的。他调整调整心绪,喊宗怀棠离开。

  马强强不出现,他们留在这也没用。

  两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刚好从院子外面进来:“咋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饭?”

  “还有事。”

  陈子轻温声说,“大娘,这些年一直是您照顾马强强他爹啊,辛苦您了。”

  “不止我,大家轮流的。”老太太捡起没编好的竹筐,“强强出事后,厂里不是给了补贴嘛,第一次只给了点,后来又给了一次。”

  “那补贴啊,让我家娃有了学费,村里不少人也受了照顾,这不,拉扯着他呢,能多拉扯一天就多拉扯一天……”

  .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骑着自行车,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宗怀棠用帕子给他扎了个蝴蝶结,他迎着暖风问:“你怎么都不说说自己的想法。”

  宗怀棠坐在后面,单手搂着他的腰,长腿屈着:“那种突发情况,我能说什么。况且你情绪起伏那么大,我不得盯好你。”

  妈得,盯了都出岔子。

  要是不盯着,耳朵都能被咬掉。

  陈子轻感受到身后人的怒气,他赶紧拍拍腰上的手:“我想你帮我分析分析。”

  宗怀棠懒洋洋道:“鬼魂有活人的特征。”

  陈子轻等了等:“没了?”

  宗怀棠前倾上半身,额前发丝随风飘着,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了蹭他的后脖子:“那你还想听什么?别的你自己不就能想。”

  陈子轻骑正在拐弯,他有点走神,车子快擦到巷子里的墙壁,宗怀棠把圈着他腰的手伸到前面,握住不断摇摆的车龙头,小臂肌肉一绷。

  往墙上倒的自行车被捞住,稳了下来。

  “向宁,你骑个车都能骑到墙上……”宗怀棠瞥到他苍白的脸,深呼吸压下翻滚的情绪,“好好骑。”

  陈子轻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你摸摸。”

  宗怀棠:“……”

  真够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又腻歪上了。

  陈子轻翻出手心看看:“全是汗。”

  宗怀棠冷声:“你想说什么,骑车扭成麻花是因为手上汗多,握不住车龙头?”

  陈子轻垂着脑袋不吭声。

  宗怀棠拍他手心:“手还伸着干什么,讨打啊,帕子在你耳朵上扎着,我口袋里没带纸,还能怎么给你擦?”

  “没让你……”

  陈子轻话没说完,宗怀棠就将塞在裤腰里的白衬衣下摆抄出来,带着皮带扎过的痕迹包住他的手,很不认真地擦了几下。

  “行了,没汗了。”

  宗怀棠不把下摆塞回去了,就那么随意地垂下来,他两手捉住陈子轻的腰,把人转回去,对着前面巷口:“再骑不好车就没借口了,向师傅。”

  “我哪有找借口。”陈子轻继续骑车。

  “现在是82年。”他嘀咕,“鬼魂不是都停在原地吗,怎么也能往前走。”

  巷子里只有他们。宗怀棠拢着他,阖下眼帘有点疲乏:“都?这是根据什么定的?”

  陈子轻含糊:“听说的。”

  宗怀棠一语道破关键:“没见过鬼魂的人说的。”

  陈子轻撇嘴,也是。

  死了的人具体会怎样,要去哪,能不能去哪,是不是以某种形式存在,这些活着的人哪里会知道。

  陈子轻出了巷子,朝着制造厂的方向骑:“宗怀棠,我们集体见鬼了,你不怕吗?”

  宗怀棠要睡着了,嗓音泛着点浑意:“你看马强强那样,哪里值得怕的?”

  陈子轻默了默:“我跟他相处得最多,我每天写诗基本都让他陪着。”

  宗怀棠说:“以后叫我。”

  “嗯……”陈子轻耳朵上的帕子被扯了一下,他“嘶”了声,“别碰啊。”

  宗怀棠没好气:“这会知道疼了,咬你的时候你不知道躲?”

  “不提了不提了。”

  陈子轻卖力地蹬者自行车,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他在风里梳理信息,纵火这个线索没法延续,这个背景是为了他的任务转的。

  任务是找拉断电线的人,故障起火跟纵火是不同的性质。

  因此纵火必定是当时乱传出来的。真实情况还是跟拉电线有关,不可能脱离任务本身。

  陈子轻的两条腿蹬得发酸,脸上的热红蔓延到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直把厕所外那个马强强当成是鬼变的,厕所里的才是马强强。

  现在知道马强强是死的,那鬼变人就不成立了。

  鬼更不可能变成鬼,没意义啊。

  陈子轻无声地说:“所以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呢?”

  行驶的自行车出现咔咔声,他大力踩脚踏板,还是没有踩起来。

  “别踩了,链条断了。”后头的宗怀棠用脚撑地,“下来吧,向师傅。”

  .

  自行车撑在路旁。

  宗怀棠让陈子轻到一边站着去,让他别挡风口。

  陈子轻走到不远处,一屁股坐地上,在宗怀棠的角度,鬼魂马强强从五几年来到这个年代,进第一车间成了他的组员,做了他的小跟班。

  宗怀棠不知道他也是那么走过来的。

  陈子轻发现脖子一侧有点血迹,肩上也有几滴,他用手蹭蹭,瞥见一个小孩在挖蚯蚓。

  挖出来一条绿的,小孩捂着鼻子嫌它臭,一铁铲下去,蚯蚓断成两截,一截往这边扭,一截往那边扭。

  “挂上去了。”

  宗怀棠的声音切断了陈子轻落在蚯蚓身上的注意力,他起身回到车边。

  “你能骑吗?”宗怀棠满手都是黑油,他在草上擦擦,擦成了黑花,“不能就换我。”

  “能骑能骑,你坐着就好了。”

  陈子轻一跨上自行车,腰上就多了一双手臂,修长结实,体温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朝着他冰凉的皮肉里钻。他挺着背向后仰仰,脱口而出:“宗怀棠,你把我抱紧点。”

  宗怀棠差点从后座掉下去。

  “大街上的。”他耳根子发烫,“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两人就紧不紧这件事争执了起来。

  “反正你抱都抱了,紧点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码事?我松着点是同志情分,我一紧那像什么话。”

  “能像什么话,不就是深一些的同志情分。”

  “死活都要我抱紧你就是了?怎么这么爱现。”

  “……”

  向师傅跟宗技术一路上没争出个胜负。

  回到厂里,宗怀棠交代了陈子轻几句,拉着他躲在草丛里打了一会啵,径自从另一条路去了办公楼。

  走远了又折回来一半:“我先当回宗技术,带你去医院处理耳朵上的伤。”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你的。”陈子轻骑着车丢下了难得温柔体贴的宗技术,晚上肯定要被他捏着鼻子数落,到了晚上再说。

  陈子轻沿着公路骑,马强强不在那个家里,他去哪了,还会不会出现呢。

  骑累了,陈子轻把自行车丢在草地上,他躺下来,消耗大量体力让他头脑清明,手脚有点抽抽。

  躺了片刻,陈子轻在日光下昏昏入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叫:“组长,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他没睁眼:“去小马家走了走。”

  “啊?小马来上班了啊。”

  陈子轻“腾”地站起来:“在哪?”

  “车间啊。”工人冲撒腿就跑的陈子轻喊,“组长,你的自行车不要啦?”

  陈子轻掉头拿自行车,以现在能用到的最快速度赶去厂房。

  “哥!”

  后面响起含着笑意的叫喊,陈子轻整个背部的汗都凉了下来,他做了做表情管理,回头看去。

  马强强站在厂房外的老树下,手里拎着一个桶,他激动地跑到陈子轻跟前:“我爹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能活几十年!”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确实,二十多年后还有气。

  他从上到下一寸寸地看着马强强,有微热的呼吸向他喷来,这么个活人,怎么会是死的呢。

  马强强眨眼:“哥?”

  “诶。”陈子轻下意识回应,“你跟我到天台上去。”

  陈子轻摸着兜里忘了打开的信,眼神示意马强强跟上自己。

  他们去了天台,那儿有几把刷过新漆的椅子,漆已经干了,他们把椅子搬到角落,面对面坐着。

  陈子轻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摊牌,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

  “小马,你之前每天带的伙食,是谁烧的啊?”

  马强强说:“我妈。”

  “哥你想吃红烧肉啦?”他小心地说,“那要等段时间,我妈得照看我爹……”

  “不是,没想,我就问问。”

  陈子轻立即解释,他回想客厅的两张遗照,那对母子。

  此时此刻,马强强还在说妈妈烧的红烧肉多么多么好吃,吸溜口水。

  陈子轻想,马强强果然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回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家,有妈妈的家。

  马强强惊呼:“哥,你耳朵上怎么扎了块帕子,还有血啊?”

  “哦,耳朵让人咬了。”陈子轻见马强强眼睛瞪得比平时更圆,呆呆傻傻的样子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他一下被堵住喉咙,不知道从何说起。

  下面突然嘈杂起来。

  “不好了,李科长要把马同志开除了!”

  “真的假的啊,好生生的就把人开除?”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亲耳听到的!马同志上次又是迟到又是骂李科长不像人,这次旷工三天!事情大了,他组长人呢,赶快去李科长那儿啊!实在不行就求,怎么也不能丢了岗位啊!”

  “我这就去第一车间——”

  陈子轻刚要说话,马强强就垂着头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很大声地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

  “小马,你先……小马你别跑,等我一下,小马?!”

  陈子轻心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正准备去阻拦,身子起来一半时,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双脚。

  那一霎那间,陈子轻起身的动作僵死了,他偷偷看向对面。

  空荡荡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是刚才跑下去了的马强强。

  穿的还是工作服,却明显不是这个时期的款式,圆乎乎的脸灰白,瞳孔睁大,表情神态令他陌生。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另一个马强强发出同样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陈子轻的脑中突然闪过那两截蚯蚓,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抖着腿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