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迢迢【完结】>第52章 一二三

  巨人的手掌有脸盆一般大小, 张开的五指骨节分明,转合灵敏,仿佛虫子只是最表面的一层皮, 内里有着真正的骨骼神经和肌肉。

  贺知年一刀劈了过去。

  巨人的手掌刷的一下, 从手肘处分裂开了。眨眼的功夫,四下散开的虫子就重新聚拢成了两条软软的触手, 顺势抽打过来。

  贺知年后退两步,避开了它的触手。

  巨人一击不中, 手臂上的触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合拢在一起,重新变成了一条手臂。巨人上前两步,两只手臂一起朝着贺知年探了过来。

  以巨人的身高,秦时不用去验证, 也知道药水无法对它产生什么影响。

  秦时试探地挥出一刀,就见巨人的大腿上倏忽裂开一道缝隙, 刀风走过后, 又严丝合缝地恢复了原状。

  秦时的心一沉。他发现虫人的反应要比自己预料的更为灵敏。他手中的宽刀还没有收回, 虫巨人的拳头已经兜头砸了过来。

  这居高临下的一拳, 在秦时眼里看去,像游乐场上晃悠到了最高处的海盗船,在临界点上微妙而短暂的停顿中蓄积了全部的力量, 然后携裹着重力带来的狂暴压力, 轰然砸了过来。

  秦时迅速后退。

  巨人的拳头紧擦着他的脸颊扫了过去, 拳头带起的微风中夹杂着烧灼一般的腥气。很快,被拳头擦过的地方便热辣辣地灼痛起来。

  秦时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 他之前看到虫子的时候,居然还会觉得这种小东西没有杀伤力?!

  林章林辞, 包括之前跟兄弟俩推推搡搡的那个黑壮小子也举着宽刀冲了上来帮忙,被巨人一脚踹飞了两个,林辞抓住这个机会一刀砍在了巨人的大腿上。

  巨人的腿上出现了一道缺口,但很快,缺口就再次合拢,被数不清的虫子们密密麻麻地织补起来。无论他们怎么下手,都无法对巨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分散了巨人的注意力,让它没有办法全力去抓捕第一个对它动手的人。

  贺知年则趁着这个功夫,把最后一支火把抢到了手里。

  虫子的表皮坚硬,火光之下泛着油亮的光,但没有助燃的东西是很难把它们点着的。贺知年试了几次都拿它们毫无办法。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就在巨人的身后,又有几个鼓包慢慢地在虫子堆里鼓了起来。

  躲在药水圈的后面,用手里的兵器、甚至于外袍拼命驱赶虫子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眼前的情形让他们萌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这样随时可以散开再聚拢的怪物,而且还不知有多少个,他们要如何打败它们?!

  恰在此刻,头顶上有破空之声传来。

  秦时抬头,就见什么东西在巨人的身前炸开,蓬起一团灰白的雾气。雾气迅速散开,将虫人笼罩了起来。

  紧接着又一支利箭从城墙上方射了过来,堪堪穿过了那一团刚刚成型的薄雾。就听“啪”的一声响,雾气瞬间被点燃了。

  巨人张开手掌拼命拍打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它拍打起来的火星不论落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会立刻燃起熊熊的火苗。

  巨人发出一种风箱漏气似的嘶嘶声,它越是拍打自己,掉落的火星就越多。很快,它脚边的徒子徒孙们就点着了一大片。

  秦时和贺知年都看呆了。

  尤其是贺知年,他刚才用火把试过,知道这些虫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点燃的。

  “是之前那团雾,”秦时轻声说:“雾有问题。”

  城楼上方长箭如雨,熊熊火光照亮了城关外的荒原。

  秦时和贺知年护着身后诸人后退,几乎紧贴在了城墙根下。他渐渐发现弓箭手射出的火箭并不是毫无目的的,一篷一篷炸起的火花渐渐的在城门外的荒野上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将他们包裹在了里面。

  秦时迟疑地望向贺知年,贺知年却没有看他,他紧盯着远处燃起的火花,双眼闪闪发亮。

  “贺知年?”

  贺知年回头一笑,漫天火光在他的眼里跳跃。秦时竟从那有些狰狞的火光里看出了几分欢快与兴奋。

  秦时满头问号。就算守护城关的卫兵们没有放弃他们……用得着激动成这样?!

  贺知年拉着他又往后退了退,仿佛小孩子心里藏着一个快乐的秘密,他对秦时说:“别急,马上开始了。”

  秦时,“……”

  什么要开始了?

  这位大哥何时养成了说话说一半儿的习惯?!

  秦时还要问,却见贺知年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示意他往远处看。

  这个时候,离他们最近的虫人已经烧得散架了,干瘪焦黑的虫尸洒落一地,散发出硫磺般呛人的气味儿。稍远一些的几个尚未长成的虫子鼓包也被火光压了下去,像漏了气的气球似的,一点一点变得干瘪。

  还活着的虫子们惊慌失措,在火光里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爬。片刻后,它们像收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开始掉转头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虫子们来得快,去的也快,眨眼之间,它们与城门口的距离就拉开了。

  “一。”贺知年自语般轻喃。

  秦时挑眉。

  又来了。

  又是这种“有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莲花云散开,皎洁月光照亮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也照亮了潮水般退去的虫潮。

  月光下,黑色的虫潮在荒原上形成了一道极鲜明的边界线。一半是比夜色还要浓的黑,另一半则是大地固有的黯淡的灰黄色。

  而在虫潮的身后,尚未熄灭的火光仍在夜色里跳跃。

  这是天地之间最原始的颜色:杀机四伏的黑色、戈壁滩苍凉的灰黄色,以及绚烂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火光,仿佛给这夜色都染上了一层血气。

  肃杀的夜,令人胆寒,却也充满了粗砺的生命力。

  一瞬间,秦时仿佛被这肃杀的画面拉回到了传说中唯有杀戮才能破开一条生路的洪荒时代。

  “二。”贺知年微微眯起眼,似乎在估算虫潮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时仰头,见城墙上方火光闪动,显然守在城墙上方的士兵也在关注远处荒原上的动静。虫子们已经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城墙上不再有箭雨落下,但那种凝重的气息,秦时还是感觉到了。

  秦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他们也在等待着什么。

  “三。”贺知年说完这一个字,下意识的抓着秦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秦时不明所以,但也受到气氛的影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秦时艰难的喘了口气,“贺知年……”

  贺知年却只说了一个字,“看!”

  秦时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第一眼,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那副天地宽广的夜晚的画卷,近处的空旷与远处密集涌动的黑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秦时注意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混入了虫潮之中,有几处地方,虫潮浓郁的黑色似乎被冲淡了。

  他正要示意贺知年注意,就感觉视野之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待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刚才的一闪只是他的错觉。

  下一秒,一道极亮的白光突兀地出现在了远处的地面上,就像有人在那里用发光的软管捏出了一道弧线。

  不,不是弧线,它的两端远远地向两侧延伸,一直延伸到了关城的背面去,竟像是一道完整的、将关城包围起来的亮圈。

  人群里爆发出惊叫。

  秦时也有些傻眼了,“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亮圈之外,地面忽然翻腾起来。有巨大的土丘从地面之下涌起,下一秒却又包裹着无数的虫尸沉入了地下。

  地面开始震动,轰隆隆的响声从远处传来,秦时听到身后有人惊叫道:“这是土地爷现世了吧?!”

  秦时不知道在地下翻涌不休的到底是不是神龙,但他现在可以肯定一件事:关城周围,除了巡逻的士兵,应该还有许多像这样类似结界的东西在保护这座关城的安危。

  这个想法让秦时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疲惫感从脚下漫起,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秦时踉跄一下,顺着贺知年扶着他的手劲滑坐到地上。

  贺知年也顺势坐了下来。

  秦时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扬起半天高的尘土,轻声问贺知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阵法吗?”

  贺知年嗯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秦时转头看着他,“知道关城外面有这样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贺知年哑然失笑,“这属于关城自己的军事秘密了,怎么可能让不相干的外人知道?”

  秦时盯着他,神情狐疑,“我感觉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

  贺知年解释说:“西域诸国接连出事,咱们的守关将士不可能毫不知情。我觉得,他们不应该什么准备都不做。”

  秦时对这个回答半信半疑。

  贺知年知道的远比他的解释要多。秦时怀疑这里头还有什么秘密是只有缉妖师才能知道的,不能随意说给普通人听。

  秦时不打算追问了。他望着城墙上方的火光闪动,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之前那位樊将军将他们留在关城之外肯定是故意的,给敌人留个诱饵什么的。或者单纯的只是想营造出一种“敌人来袭,士兵手忙脚乱,来不及入关的人都被关在城门外了”这样的一种气氛。

  有阵法一类克制妖怪的东西存在,他们大约也不认为留在城门外的人就真的会有危险。

  但秦时心里还是不痛快。

  首先是被蒙在鼓里的不痛快。但他们本来就是流民,无权无势。被人轻视,隔离在秘密之外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哪怕在秦时生活的时代,哪怕他就是第六组的成员,但级别不够,一样有很多秘密是他没有权限去了解的。

  因此这一点儿不痛快,虽然存在,但对秦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最戳心的,还是被人随意摆布的不痛快——被自己的同类摆布、也被不知名的妖族所摆布。

  他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别人随意摆布。如今他离家何止是千万里,没有了固执的家长,没有国家针对特殊人才的培养计划,甚至也没有了来自第六组的种种规章制度所带来的责任与压力。

  秦时却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自由。

  他一样要直面妖怪的袭击,而且比起封印在尧洲大阵里那些无法接触外界、时不时就要搞点儿事情给他们添堵的大妖,这里的妖怪更加肆无忌惮,手段也更加的血腥残忍——它们面对的并不是后世训练有素的第六组,不是一个完整有序的体制,而是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秦时再没有哪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深刻的意识到在这二者之间——在普通百姓与妖族之间,搭建起一重安稳可靠的隔离带是多么的重要。

  否则在这个妖为刀俎,人为鱼肉的世界,仅仅是想保住性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件困难得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