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封寒城终究是特例,边境有太多饱受战火摧残的村庄镇邑,那里的百姓流离失所,只能举家逃难。听说了封寒城的好处,自然满心期望地往这里迁徙,只盼着能获准进入城中,不用再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所以封寒城附近的官道小道上常有流民蜂拥而至。

  但封寒城所能容纳的流民也有限度,凛尘堡治下,规定了每日放入城中的流民数量,同时在城外设置临时安置点,确保城内城外不发生动乱;限定了可入城的要求,例如逃兵不收,来历不明者不收,以防敌国细作渗透;还有驻留期间的统计上报制度,倘若在其他州县有亲戚可以投奔,或者故土已被收复重获安宁,便会遣送到他处安身立命,将城内空缺的名额让给更需要的流民。

  有如此完善的流民安置之举,封寒城更是声名远扬,就连户部都大为赞赏,命州府将其详细汇总记录,引为范例以供效仿学习。

  不过身逢乱世,总有人不讲规矩,不愿老老实实在城外等着被安置。在他们看来,早一天混进封寒城就能早一天享福,说不准还能想办法傍上凛尘堡,从此吃穿不愁,晚一步就可能失了先机,肥差都被别人抢去了。

  抱着这般想法,便有人铤而走险,妄图钻一钻守卫的空子,比如躲在乱葬岗的常氏兄弟。

  他们是邻州县城里逃难来的,本身会点打铁手艺,早就琢磨着应征凛尘堡的工匠,好蹭点战乱中的油水。可同县的杜家也是铁匠,论本事还比他们高明些,这回在城外流民营领到的号牌还在他们前头,眼见着就要比他们先一步去抢饭碗,他们怎能不着急。

  于是这些天常氏兄弟就在城外转悠着想法子,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们找到个可乘之机——每夜子时,城西门会出来两个差人,用板车把城内伤重病死的流□□送到乱葬岗埋了,倘若在这儿守着,等那两个差人埋尸的时候把他们敲晕,自己换上他们的衣裳,黑灯瞎火的守卫也辨认不出,不就能混进城里了?

  两兄弟打好了如意算盘,便在乱葬岗埋伏下来。

  ***

  吱呀,吱呀,吱呀……

  板车轱辘轧着雪,声音由远及近,常氏兄弟对望一眼,心道机会来了。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他们也不觉得冷了,抓紧了准备好的青砖,手心直冒汗。

  “冷哟!这风割在人脸上生痛!”一个差人抱怨。

  “赶紧干活吧,早干完早回家,家里炕头最暖和。”另一个差人声音嘶哑粗粝,似乎年长些,安慰道,“今天就两具,埋起来快得很。”

  “反正就两具,不能放两天攒攒再一起送出来吗?”年轻差人还是满腹牢骚,“还非要咱们半夜三更地埋,曹堡主恁地会折腾人。”

  “你小子积点口德吧!”老差人呵斥,“什么攒攒一起送,这是葬死人,不是送瓜菜!这些流民一路逃来,伤的伤病的病,许多人进了城也没撑住,死了也没个亲眷收尸,总要让他们入土为安吧。给你的差事就好好做,别老想着偷奸耍滑!”

  年轻差人拿着铁锹东探探西敲敲,插在雪上沙沙响,碰到地面就是铛地一声。

  老差人也拿了铁锹试土,这时节土都冻上了,不太好挖,乱葬岗这里的土跟别处相比还算是松散点了,就是埋得凌乱,位置不好找。

  他边找地方边数落:“再者说,病死的人不及时处置,若是疫病散了出来,那才是大麻烦!曹堡主现下不光是凛尘堡当家的,更是咱们的守城将领,他嘱咐我们夜里处置,自然是为了安抚民心,不然这边看见活人进去了,那边就看见死人横着出来,若是被有心人挑拨,指不定给传成什么样!”

  年轻差人嘟囔道:“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错了……师父,您看这块地方行不?”

  老差人走过来,用铁锹铲开表层的雪,插了下地面,又用脚踩了踩四周,感觉略有坡度,皱了皱眉:“瞧着还行,不算太硬,但我怎么觉得是块有主穴。”

  年轻差人不以为意:“就算有主也是住了七年以上了,师父您不是说过么,荒冢七岁可易主,底下那人应当早就往生了吧,哪里还会在乎这破屋子,又没人惦记着供香火。”

  老差人稍有犹豫,不过这战乱年头空位着实难找,掘了旧坟埋新尸也是常事,只是他们尽量去翻那些年头久远的荒冢,总不好刚埋不久又给人挖出来,那就太损阴德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徒弟相中的这块有主穴不止七年,估摸着该有十多年了,恐怕连骨头都化作尘土,的确是不妨事的。

  老差人做了决断:“行,就这儿吧,生火烤烤就开挖。”

  年轻差人得令,从板车上取来柴禾,熟练地架起一个火堆。

  生火堆是有讲究的,一来把土化个冻,他们会好挖许多,犯不着跟那邦邦硬的地面较劲;二来人也暖和些,否则挖着挖着出了汗,冷风一吹就容易得病;三来可以驱走野兽,在他们这行里,还能驱走些不干净的东西。

  常氏兄弟渴望地盯着那火堆,可惜还是离得太远了,半点都沾不到光。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那两个差人开始专心挖土,就悄悄摸到后头把他们拍晕!到时候套上他们的棉袄,还能烤个火再进城,什么都值了。

  至于这两个差人躺在冰天雪地的乱葬岗会不会冻死,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最多把他们拖到火堆边上,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

  眼瞅着那个坑就要挖好了,常氏兄弟从雪堆后缓缓靠近。

  青砖在手,他们极轻地踩着雪。

  还有十步、五步……

  忽然,那两个差人停下了挖坑的动作,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头看着坑里。

  年轻差人颤声道:“师、师父……这、这……怎么可能?”

  常氏兄弟也不由得停了下来,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断不想错失良机,常大敦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继续悄然前行。

  正当他们来到差人身后,高举青砖就要砸下时,年轻差人崩溃地大叫一声,撒开铁锹转过身来,恰好跟常小实撞了个脸!

  “啊——”

  “啊啊啊啊!”

  霎时间乱葬岗上乱成一团,常小实被吓得青砖脱手,砸到了自己的脚趾,痛得飙泪。年轻差人冷不丁又被他吓住,跪在地上求神拜佛地告饶。

  老差人反应极快,顾不上前面坑里的东西,躬身避过了常大敦的偷袭,而后挥舞铁锹拍在他的小腿上,当即把常大敦撂倒在地,抱着腿痛呼不已。

  拽起吓破了胆的徒弟,老差人连扇他两巴掌:“回魂!还不快跑!”

  年轻差人勉强清醒过来,牢牢抓着师父胳膊,跟着他踉跄而逃,奔着西城门去了。

  一阵混乱之后,乱葬岗只剩下常氏兄弟二人,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就此落空,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妈的,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常大敦揉着腿爬起来,恨恨啐了一口,走到弟弟身边说,“快起来!再不走,等着他们喊人来抓咱们吗!”

  “咯咯咯哥、哥……坑、坑里……”常小实直愣愣望着那个挖开的坑,满眼都是惊恐,已然语无伦次。

  “坑?坑里怎么了?”常大敦转头,就见一只惨白的手扒住了土坑边缘。

  他们终于知道,刚刚那两个差人为何停手不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