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炭火烧到破衣的血迹上,窜出小撮火苗,曹肆诫略感讶异,心说无情道的血这么好烧么?遂用铁钎拨了拨,让剩余布料烧得更充分。

  半晌,江故问他:“你如何得知?”

  曹肆诫感慨道:“真的是啊。我以为你会否认,或者编一些话敷衍我。”

  “我确实不欲表露身份,但从不骗人。”江故依然觉得他过于敏锐,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是多罗阁主的?”

  “唔,应该是从你想让我拜师的时候吧。”

  “这么早?我有露出破绽么?”

  “倒也不是。”曹肆诫回忆着说,“当时我就想,你什么门派啊就要收我为徒?江湖上各门各派我都捋了一遍,还是没猜出来。

  “我琢磨着,多罗阁号称无所不知,连他们都没有记载过的门派和人物,要么实在是太过低微无用,排不上号,要么就是与它本身有瓜葛,刻意隐藏了。既然敢孤身插手凛尘堡的事,我想你多半不是前者。

  “之后我又看到你劈山埋了廖振卡,更加佐证了这个想法。不过这时候我也只觉得你可能是多罗阁里的探子或杀手之类的,我不知道多罗阁是怎么运转的,只能瞎猜,直到十寸雨来了这里,称你为贵客。”

  江故道:“或许我真的是贵客?”

  曹肆诫说:“是啊,你一定是多罗阁的贵客。他们给你编造身份,给你提供消息,十寸雨身为掌签,与其说是来找卢望均收账,不如说就是冲着帮你来的。

  “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有些怪异。你跟十寸雨提过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我想他们应该是多罗阁中地位很高的人吧,再贵的客也是客,行个方便是应该的,不至于要这么殷勤地伺候着吧。

  “而且,据说多罗阁主自天降星雨那夜开始闭关,从清琼山到封寒城,中途要等船渡江,陆路水路加起来,差不多要一个多月,与你到达凛尘堡的日子甚为接近。说是巧合也可以,但若不是巧合呢?”

  江故不是第一次领教这孩子的聪慧了,此刻还是不得不叹一句“多智而近妖”。

  他问:“你觉得十寸雨也猜到了吗?”

  曹肆诫摇摇头:“我不知。都说当局者迷,他身在多罗阁的管控之下,或许反而看不明朗。我觉得,就算他隐约料到你是阁主,也决不会表现出来,只会按指令把你当做贵客相待。这样他办事收账才更方便,不会惹得自己上司们猜忌和不快。”

  江故颔首:“人情方面,你果然比我通达许多。”

  衣裳烧得差不多了,曹肆诫拍拍手起身,眉宇间带着一丝得意:“不过最让我确信的,是你刚刚说起因果的态度。虽然我没太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但我能听出来,你是信奉多罗阁那套因果说辞的。

  “多罗阁的客人,大多求的是自身的安定与夙愿,他们并不在意什么因果账目,那些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跟花出去的银两一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多罗阁主给我答案,才不管天下今后会如何。你不一样,你似乎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想要背负一切。

  “我常说你不通人情,比不得人家神仙似的多罗阁主,之后想来,是我狭隘了。江故,哦不江阁主,您不会怪我吧?”

  江故说:“无妨,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曹肆诫感激地说:“太好了,您真是仁慈大度!听说连圣上都对您俯首帖耳?那就好办了,您就去跟圣上谏言,说卢家勾结外邦、不忠不孝,谋夺家产、不仁不义,判他们个斩立决,再抄了他们家充国库、充军饷!

  “然后说克林国意图不轨,骚扰我稷夏北境,让大军乌泱泱摆过来对阵,管他们找什么东西,取了廖振卡首级,全给轰回老家,这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故:“……”前面那么多铺垫,又是演的?

  “您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曹肆诫催促他,“您快回清琼山吧,我先在这儿拖着他们,造好兵甲,等您的好消息!”

  “我说了半天因果,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江故扶额,“不能这么做,会引发大战的!拿国运相争,届时血流成河,无辜百姓遭殃,谁去渡那些苍生!”

  “好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曹肆诫垂眸叹息。

  他近来过得艰难,常被仇恨压得喘不上气,便会贪图一些捷径,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用最简单最彻底的手段,把那些仇人全部屠尽碾碎。

  “你不是想亲手复仇么?比起我,你更相信你自己。”江故揭露他真实的念想。

  “嗯,你说得对,我只是这么讲讲,你要真这么做了,我反而会有点不安。我信我自己,能让他们的图谋一步步落空。”曹肆诫坐到他身边,“可我曹家灭门就是该发生的因果么?国运要渡,苍生要渡,那谁来渡我?”

  江故平静地说:“我在渡你。”

  曹肆诫抿了抿唇,呆坐了一会儿,拉过他的左臂,看着他被包裹的伤口,皱眉道:“怎么又渗血了,还是抹点药吧。”

  江故摇头:“没用……十寸雨?”

  下一瞬,十寸雨在外头敲响了门,声如洪钟:“恭喜恭喜,曹家少主这回真是出风头啦!”

  ***

  曹肆诫给他开了门。

  十寸雨吃完点心又吃了顿饱饭,摸着鼓鼓的肚子消食:“刚去了正屋,敲门没人,就猜曹家少主是在这里,果不其然。”

  江故示意他坐:“有什么事?”

  十寸雨坐下,目光在榻前的炭盆上微微停留,又转向曹肆诫,最后落到江故身上,随即哂然一笑:“闲来无事,就是来道贺和聊天的。没想到啊,你这小子当真给卢家送了份大礼!”

  曹肆诫冷哼:“礼尚往来么,慢慢来,我迟早把他们送曹家的礼都还清。”

  屋里暖和,十寸雨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说:“这凛尘堡的账目啊,真是越收越复杂,我都不知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才能回去复命了。”

  江故问:“有人催你了?”

  十寸雨瞥他一眼,含糊其辞:“也不是催,就是上头对贵客的账目格外关心些。”他转而对曹肆诫说,“关键还是要看曹家少主你啊。如今你虽然扳回一城,可钱粮、佣工都还被卢家管制着,要想在第二批军备的比试中站稳先机……”

  “我知道。”曹肆诫打断他的话,“我需要想办法尽快搞到矿石原料,夺回至少三个冶炼窑的使用权,再把铸造的工匠招募回来。最紧迫的是,要让薛仪重新为我所用,让卢家把我们凛尘堡的银库吐出来!”

  “嗯嗯,你有主意就好,我就不多说了。”十寸雨又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特地来提醒我?多罗小驿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曹肆诫毫不拐弯抹角,“你们不是收了卢望均的银钱吗?怎么不帮他们出主意,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哎,一码归一码,我也是得了嘱托,务必要把这儿的账目做得漂亮。”他挠了挠头,“这账目收得还不到六成,后面只会越来越难收,阁里对我们的办事进度很不满呐。”

  江故点点头表示理解,水荇和红苕有时候是蛮吓人的。

  他想了想,问十寸雨:“上回让你帮我问问甘棠君有没有蒙眼布,你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