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上远远传来了宵禁的更鼓。
西北的夜晚姗姗来迟。这个时间, 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中还有绚烂的晚霞尚未燃尽。
查夜的兵丁并不会即刻就出现在大街小巷里驱赶尚未归家的人,秦时和贺知年就钻了这个空子, 一路躲躲闪闪的前进。
这一路上有路边的柳树指引着方向, 两个人不多时就摸到了柳宅的侧门。
侧门外有小仆候着,行过礼, 一言不发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
还是白天待客的凉亭,但等在凉亭外面的却变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年轻女子。
她迎了出来, 十分恭敬地朝着贺知年行礼,青绿色的裙袂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在她身后层层铺开。
“贺都尉,别来无恙。”她的声音也比白日里清润了许多。
秦时看傻了,“你, 你……”
你不是个男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
秦时拼命回忆, 白天看着他的时候, 并没有那种女扮男装的违和感, 明明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公子啊。
柳溪抬起头, 冲着他眨眨眼,“小兄弟,又见面了。”
她脸上带笑, 似乎觉得秦时的反应特别有趣。
秦时后退一步,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行吧, 后世其实也有女装大佬,艺人们也经常会有反串的表演, 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只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冷不丁一反转,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实柳溪女装的样子比男装的样子更养眼。
或者说,女性的装扮原本就更加复杂精美一些吧。
柳溪的个头要比水关山更高挑一些,衣饰也更讲究,领边衣角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头发绾成了俏丽的螺髻,簪着精致的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尾端坠着的宝石闪闪发亮。
柳溪扮了女装,便是一个容颜极美的年轻女子。雪肤花貌,杏脸桃腮,额头还贴了莲花状的花钿,更添娇俏。
贺知年回礼,“听说大娘子去了西宁?”
西宁也叫青唐城,不过青唐城是吐蕃人给起的名字,大唐收回西宁之后,许多人已经改口叫回了西宁。
柳溪将他们迎进了凉亭里,一边从小仆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应道:“之前传了话,说这两日就要往回走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赶上见都尉一面。”
贺知年拉着秦时落座,对柳溪说:“小秦不知内情,有什么冒犯之处,你别怪他。”
“秦兄弟也是奴家的客人。”柳溪大方一笑,“再说秦兄弟性子率真,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何来怪罪之语?”
秦时一直以为贺知年跟柳溪的关系不好,魏舟也说他们见了面会打架什么的。但眼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贺知年解释道:“借福运的人是我,自然也该我还。老魏……”
柳溪见他似乎不知如何措辞,便接下他的话,对秦时解释说:“其实,是奴家求到了贺都尉这里,想试一试魏道长。”
秦时诧异:“试他什么?”
柳溪坐姿端庄,坦然的看着秦时道:“奴家跟贺都尉提过,当初教我们姐妹法术的道士有长安口音。魏道长也是长安人氏,而且也认得困灵符,奴家总有些悬心,怕那道士是魏道长认识的人。”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对她的担心表示理解,“你还怀疑他的师门吧?”
“如今长安的道观里头,追云观是个尖儿。”柳溪笑了笑说:“怀疑追云观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不光是他,我们姐妹遇见道士的时候,追云观的道士们各自的下落也都查了。”
秦时点点头,这就是排除了追云观的嫌疑,重点集中在了魏舟可能会认识、甚至是有过来往的道士们身上。
柳溪说着也叹了口气,“本来都盘算好要如何试探了,只是说起了水兰因……心中颇多感慨。”
故人逝去,触动心肠。一番算计好的心思,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时心想,原来之前那一番云山雾罩的谈话……都还没开始施展啊。
“这也是天意,”贺知年说:“老魏性子有些粗疏,你试探他,搞不好被他漏出去给人知道,反倒打草惊蛇。”
柳溪垂眸微叹,“是啊。”
贺知年大半夜的跑到柳宅,不仅仅是为了打听魏舟这点儿事。柳二娘身上的困灵符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一件特别紧急的事。
至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彻底解决的事。
他来见柳二娘,主要是想打听打听关内的情况。
“你也知道,”贺知年说:“我在关外困了一年多,也不知关内情况如何?”
“不太好。”柳溪神色有些黯淡,“镇妖司在魔鬼峡中了埋伏的消息一传出来,各种消息满天飞,老实的、不老实的,都有些坐不住了。那段日子,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的也格外多。”
贺知年倒没觉得意外。世道越乱,妖族也越猖狂。自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不知多少妖族趁势而起,兴风作浪。也就先帝趁着整饬佛门的时机,里里外外下了狠力,妖族的气焰才勉强被打压了下去。
可惜的是,安稳了没几年就出了魔鬼峡一事,又给了镇妖司当头一棒,当下就把个好端端的镇妖司打的七零八落。
关于此事,妖怪当中也有不少流言,像柳溪这等立身于人类社会的妖族也都忍不住到处打听打听情况。
“我们姐妹久居肃州,对附近的情况了解的多一些。”柳溪道:“再远些的地方各有各的地盘,不好说。但这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能瞒过我们姐妹的……倒还安稳。”
秦时之前听魏舟说过,柳溪姐妹扎根肃州,但其影响力却可波及大半个河西。
旧时的河西四郡,包括了从敦煌到武威、金昌,直至酒泉、嘉峪关、内蒙古阿拉善盟一带。秦时只是在脑海里换算了一下这前后左右的距离,就有些心惊肉跳。
柳溪依然是那副闺中千金的做派,说出的话却每一个字都暗藏刀锋,“从这里到西宁,一路上有些零零散散的麻烦,不过都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柳溪说着,拿起装干果的小碟子,朝着小重明鸟的方向推了推。
小黄豆已经窝在秦时怀里睡了一觉,这会儿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的顶着一撮压歪了的翎毛从秦时的臂弯里钻了出来。
“啾!”它拍拍翅膀示意秦时。
秦时便拿了自己的杯子给它喝水。因为是深夜了,柳溪送上来的是淡茶,给它喝几口也无妨的。
小黄豆喝了两口水,精神头回来了,跳上桌面溜达,让它爹给它剥果仁吃。秦时一边听故事,一边给它剥松子。一人一鸟就像来开茶话会似的。
柳溪顿了顿,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我听姐姐说,出了西宁,有个叫野羊坡的地方,还请都尉多多留意。”
贺知年眉头一挑,“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时也抬头看了过来。从柳溪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这小子一双眼睛清亮亮的如水波一般,一抹烛光昏黄微亮,倒映在他的眼波里,摇曳出一池细碎流丽的光。
柳溪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真是个俊俏的小子。
贺知年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野羊坡,可是出西宁的必经之路?”
柳溪收回目光,想了想说:“这倒也不是,但野羊坡一带的路好走,不少客商都宁可绕上半天路,也愿意走的平坦一些——魔鬼峡出事之后,去金州的必经之路上听说多有妖怪惹事生非的。”
秦时也有些好奇了,“平坦好走……不好吗?”
柳溪微微一笑,“到底如何,我也没见过。但姐姐说,野羊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单个蹦出这么一个村子,总觉着不对。但她去看了一回,又没看出什么。”
贺知年把这个地名记在了心里。
秦时却好奇这个村子做什么营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他们吃什么?”
柳溪耐心解释,“那一带有水,全村家家有地,一年到头种的庄稼也够吃了。距离西宁也不是很远,又有走商的人来往金州、西宁。日子还是能过得的。”
“有水,有地,”秦时更好奇了,“怎么会就这一个村子?”
别的地方他说不好,但西北以及关外,都是人跟着水走,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
柳溪摇摇头,估计这也是柳大娘子觉得不大对劲的地方。
客栈。
窗开着,淡淡月华从窗口透入,宛如一把散开的丝线,丝丝缕缕的汇聚在一处,落在了桌面上。
魏舟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符,符成,桌面上亮起一团水波似的晕光,仿佛平平无奇的桌面上突然间嵌上了一面光洁的镜子。
漫天月华就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引力,自半空中尽数没入了镜子当中。
片刻之后,镜面变得清晰,显出一副画面来:鹤衔灵芝的铜烛台,两支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烛台下一盆时令瓜果水灵灵的。
画面随着魏舟的心意转动,出现了一张临窗的胡床,胡床上一张花梨木床桌,柳溪扮了女装,与贺知年和秦时分两边而坐。
几个人正在谈论西宁一带的妖族,柳溪的语气颇郑重,“……祁连山上这些狼都是分着地盘的,势力最大的要算夜家那一窝……它们极抱团……”
魏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喃喃念道:“深更半夜的……就只说这些?”
若只是为了说这些,又何必把他甩开呢?
魏舟觉得哪里不大对,但眼前的画面是做不得假的,何况贺知年和秦时都只是普通缉妖师,算起来也不过是半妖血脉。柳溪修行的道行深一些,又是妖族,精神力强一些,但论起法术也不至于能够跟自己比肩。
他们察觉自己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作假的可能性也不大。
魏舟试着给他们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莫非……老贺是不想让人察觉他与这柳树精暗地里有交情?”
魔鬼峡一事,令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局势有些紧张,贺知年虽然是缉妖师,光明正大的与妖族来往,传出去怕是也不好。
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们行事鬼祟了起来。
镜子里,柳溪的话题已经转到了狼王的身上,“要说狼王夜琮,我们姐妹也没跟他打过交道,都是听旁人说的。不过传言都说他行事虽然张狂,但也算明理。只要讲理,哪怕起了纠纷,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魏舟越发诧异。他与柳溪也是相识的,从不知她还有这般琐碎的时候。柳树精入世不久,人类的种种规矩礼仪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习惯了说不通就动拳头。魏舟还没见过柳溪这般在小事上絮絮叨叨。
魏舟正疑惑,就见画面中正窝在秦时臂弯里,等着人给它剥果仁的小重明鸟啾啾叫了两声,晃一晃脑袋上的小翎毛,歪着头朝魏舟的方向看了过来。
小重明鸟的眼睛要比一般的鸟禽更大一些,双瞳自带一股妖异魔力,隔着一道虚幻的法术,它仿佛真的在与魏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