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他躺在床上，单薄的T恤已经被冷汗浸透，双眼大睁地望着天花板，萨姆大脑一片混沌，梦中零碎的画面不停在他眼前闪过，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勉强辨认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
“Sam？”
带着浓重睡意的模糊声音从萨姆身边传来，他愣了一下才在一片虚晃中望过去。
啪的一声床头灯被打开，突然亮起的光线刺得萨姆眼睛发疼，迪恩揉着眼睛一脸困倦，当他看到旁边另一张床上脸色苍白的萨姆时，朦胧的睡意瞬间消了大半，“Hey，Sammy？”
萨姆反射性地眨了眨眼睛来缓解刺眼的光线，听到迪恩的声音，他慢半拍地聚焦起视线，橙黄色的床头灯将迪恩脸上担忧和关切的表情映的十分柔和，那张没有经历过十年光阴的磨砺的年轻面容与睡梦中的那张脸有着微妙的差距，萨姆恍惚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Dean，”萨姆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发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抱歉，我吵醒你了？”
“喔噢，别客气，你只是差点把半个旅馆的人都叫起来而已。”迪恩打着哈欠仍不忘调侃，他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毛刺短发也翻身坐了起来，看着萨姆失笑的模样，迪恩收敛了玩笑的情绪，认真看过去，“所以呢，你做噩梦了？”
“没什么，就只是……没什么。”
萨姆掩饰地垂下眼睛，他努力地想要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可惜效果并不是很好。那些辩驳落在迪恩眼里显得欲盖弥彰，迪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真想把自己弟弟的头拧下来好好看看那颗聪明的斯坦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萨姆都快把“我要被噩梦吓哭了”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难不成还要当迪恩是瞎子看不见吗？
“Sam，你不能……”
“我没有。”
迪恩才刚开口，萨姆就打断了他的话，那样毫无回旋余地的态度让迪恩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一下子沉下了脸，撩开盖在腿上的被子，迪恩坐到床边，双手无意识地阖握在一起，他直视着萨姆躲避的眼神。
“Sam，你不能这样每天做噩梦，然后告诉我你什么事都没有。”迪恩看着他顽固不化的弟弟，嘴唇抿成一条线。两个人像是对峙一般，迪恩无声地逼迫，萨姆沉默地反抗。房间安静地只能听见迪恩不满地粗重呼吸。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还是迪恩做出了妥协，“你……是不是又梦见Jessica了？”
迪恩问得很是犹豫，虽然距离Jessica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萨姆也一再表示自己很好，但是迪恩可以感受到，Jessica的死在萨姆的心头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萨姆根本不可能像他所说的那样若无其事。
有时候迪恩会想，如果自己那天没有去找萨姆，没有要求他陪自己一起，那是不是Jessica就不会死，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这个念头存在的时间并没有很长，迪恩转念便将它抛到了脑后。也许有些对不起那个有着金色头发的漂亮姑娘，但是他从不后悔自己去找了萨姆，甚至他很庆幸萨姆能在他提出自己需要帮助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迪恩需要萨姆，无论他怎样用“分开的这两年他过得也很好”为理由欺骗自己，在迪恩的内心深处，他都深知自己需要萨姆。这就好像他们两个天生就该连在一起，像是一个团队，一个组合。缺少了萨姆，迪恩时常感觉到喝到他嘴里的啤酒都索然无味了。
迪恩只是不想萨姆一直用Jessica的死来惩罚自己，那不是萨姆的错，应该说萨姆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迪恩太清楚亲眼看着自己爱的人死在眼前有多么的痛苦，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面对起来。
但是有些出乎迪恩的意料之外，在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问题后，萨姆的脸上竟闪过了一丝茫然，那双有些晃神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才反应过来迪恩说了什么。萨姆有些错愕地低下头，迟疑了片刻，萨姆摇了摇头，“不是，Dean，我……”
萨姆没有梦见Jessica。
在萨姆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噩梦里没有Jessica，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迪恩说——他梦见了Sam，还有Dean，当然是十年后的。他梦见Dean一双绿色的眼睛被黑暗吞没，他梦见十年后的Sam身上全是血，扯着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救下Dean。在他的噩梦里，全部都是失去Dean的场景，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明，那是他切身经历过的、挥之不去的噩梦。
萨姆没有跟迪恩说过那段凭空多出来的、就像是个悖论一样的相处时光，事实上，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十年后的Sam，还有十年后的Dean——这些全部都被萨姆隐瞒了下来。
当萨姆重新回归到属于他的时间点的时候，他愣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黑暗中闪着光的电子日历仍然停留在5月23日的凌晨，Jessica仍然睡在他的身边，墙角堆放着好友们为萨姆22岁生日准备的礼物，他们的公寓仍然温馨整洁。萨姆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大脑里混乱的记忆碎片让他恍惚。停顿了很久萨姆才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他茫然地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此时此刻，他的耳边只听得到墙上壁钟的滴答声，他甚至不知道十年后的那段时光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梦。
混乱的情绪堆积在胸口，让他窒息，他迫切地需要什么来证明那些时间和记忆都是真的，直到萨姆看到自己手臂上结痂的刀疤，他才像是得到了赖以生存的氧气，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出来。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纠葛在一起，他无处发泄，那些或是温情或是苦涩的画面都深深扎根在他的大脑中，连带着残留在他嘴唇上的柔软触感和温度，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自已。睡梦中的Jessica被萨姆嘶哑的哭声吵醒，她仍旧穿着那件性感的蓝精灵睡意，慌张地从卧室跑出来，在看到失魂落魄的萨姆时，她连忙上前扶住他追问到底怎么了。萨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用力抱住Jessica，用哽咽的声音反复地对她说着对不起。
回忆让萨姆沉默。
迪恩总是说，Jessica的死不是萨姆的错。
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Jessica会死全部都是萨姆的错——他明明已经预示到了一切，明明已经知道了在Jessica身上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但是他仍然没有能够阻止。
Jessica的死让萨姆害怕了，他害怕那些未来的记忆全部都会变成现实，他无法改变，也无法阻止。原本萨姆以为他可以扭转一切，他可以救下Jessica，救下迪恩。但是现在，在他大脑中不断涌现的记忆碎片只会压迫得他无法呼吸，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压垮萨姆坚挺的背脊，那些他原本庆幸可以保留下来的记忆变成了他的诅咒，这就好像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无比恶劣的玩笑，让他“看到”未来的一切，却不让他有任何改变的机会。
于是，萨姆开始被噩梦缠身。
看着萨姆缄口不言的模样，迪恩既焦急又无奈。他太了解萨姆的执拗，如果萨姆自己不想说，那么无论是谁来逼迫都没有用。迪恩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萨姆，他看着自己弟弟灰败的脸色，眉头紧紧地皱着。
“Dean……”萨姆握着温热的水杯，那种暖意从掌心一点点传递到他的心里。萨姆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迪恩，暖色的灯光在他眼底打上柔软的色调，萨姆心头翻覆起千言万语，但是喉咙口却像是堵着一块巨石，他一句都说不出。于是萨姆只能重新垂下眼，他柔软的刘海扫下来挡住他的眼睛，萨姆发出细微的声音，“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就是累了。”
“你当然该累了，大力神，你还能记起来自己上一次睡个安稳觉是什么时候吗？”迪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知道自己这次又被萨姆搪塞过去了。但是没办法，哪怕是他也不能逼迫萨姆。迪恩知道萨姆心头有伤，不管那道伤痕来自哪里，它都让萨姆痛不能言。站起来伸手揉了一把萨姆的头发，迪恩接过萨姆喝完的水杯，“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这是迪恩特有的体贴，每次都会让萨姆僵硬的心变得柔软下来——萨姆闷声应了一句，然后翻身背对着迪恩躺回床上。迪恩起身替萨姆盖好了被子，关了灯后，他并没有回到他的那张床上去，反而坐在了萨姆的床边，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萨姆的后背。
“睡吧。”
迪恩别样的爱护让萨姆有些别扭，他把脸埋进并不那么柔软的枕头里，声音发闷，“别像哄小孩一样哄我，Dean，我已经22了。”
“哦？是吗？”迪恩没有漏掉萨姆模糊的鼻音，他语气轻快地夸张感慨着，“可是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
“……！”迪恩的话让萨姆猛地一顿，那些话语落下的同时在萨姆脑海里又响起了另一个语气完全相同，嗓音却更加低哑的调侃。两句话相互交错着在他耳边响起，像是叩进了他的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撞击得他心脏生疼。迪恩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和Dean说出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话，那份跨过十年光阴的坚守与陪伴，让萨姆突然意识到了迪恩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很多曾经被他忽略了的细节全都一点点地变清晰起来，萨姆蜷缩起来身体，震荡在他心底的酸涩感情不断膨胀，他咬住了手指努力抑制着自己想要流泪的冲动，但是身体细微的颤抖和啜泣的鼻音还是暴露了他。迪恩很快发现了萨姆的不对劲，他想开台灯，但是萨姆却翻身起来一把拉住了他。
“别，Dean……别。”萨姆的声音沙哑，颤抖的尾音掩盖不了他的哭腔。他紧紧攥握着迪恩的手，用力地在迪恩的手背上烙下了明显的指痕。迪恩没有挣脱，他在发现萨姆哭出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检查萨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是萨姆的阻拦让他很快明白了过来，他弟弟难受的地方在心里，他帮不到他。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黑暗中，萨姆的眼泪浸湿了他的整个脸颊，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眼泪怎样都止不住。这段时间以来，他被难过、痛苦、恐惧、无助所环绕吞噬，萨姆甚至在怀疑自己坚持要回到过去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了。他茫然无措，对未来的恐惧使他如履薄冰。
最后，还是迪恩无意中的一句话点醒了他，萨姆突然感觉自己愚蠢极了——他怎么能被困在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记忆”里呢？属于他的未来还在这里，属于他的迪恩也在这里。他当初选择离开Dean的身边，那样义无反顾地，不就是为了回到迪恩的身边吗？
萨姆的身体缓慢倾斜，他额头抵住了迪恩的后背，眼泪无声地流淌着，那样的依靠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萨姆将他心底沉积多时的那些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全部发泄了出来。
而迪恩在这里，迪恩始终一言不发地陪在他的身边。
等到萨姆的抽噎声基本停止了，迪恩才打开台灯，萨姆畏光似的缩了缩，他毛躁的头发凌乱地遮挡在脸上，一双眼睛红通通地像是个兔子。迪恩难得没有嘲笑他，只是起身去给他拿了一条毛巾。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提起刚才的事情，迪恩其实很庆幸萨姆能哭出来，比起让萨姆一直压抑在心里，他宁愿他发泄出来。
等到天边蒙蒙亮的时候，两个人才重新各自躺回床上，一夜都没休息好的他们准备再来个回笼觉。萨姆眼睛发红，虽然迪恩没有追问他，但是他自己仍然有些不好意思。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线，萨姆看着隔壁那张床上打着哈欠的迪恩，犹豫了很久才哑声开口。
“Dean。”
“嗯？怎么了？”迪恩连眼睛都没睁，懒散地问了一句。
“我……”萨姆停顿了一下，然后躺平身子望着空旷的天花板，“我之前做了个梦。”
“哈，梦见什么了，小丑还是侏儒？”
“都不是！”萨姆气结，反驳回去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叹息一样地开口，“我，梦见了十年后的我们。”
“这个有点意思，”迪恩显然来了兴趣，他侧过身看着萨姆，一双眼睛在模糊的阴影里闪着光，“十年后的我们怎么了？我是不是还和现在一样帅气？”
这种恬不知耻地问话让萨姆忍不住翻了白眼，他声音死板地刺激着迪恩，“不，你没有，Dean。你因为长期不运动还总喜欢吃垃圾食品，已经变成一个胡子拉碴的怪大叔了！”
“操你的，Sam！”迪恩一听就知道萨姆在故意损他，骂骂咧咧地回了萨姆一句婊子养的，他停顿了很久才又问了一句，“那你呢？十年后的你，有没有娶个漂亮的姑娘，然后在斯坦福或者什么地方完成学业，继续当你的大律师？”
萨姆一下子愣住了，在迪恩提出这个未来假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大脑中已经没有娶个漂亮姑娘然后做一份正常工作这个念头很久了。迪恩的问话让他恍如隔世，那些曾经他无比奢望的未来早就被他彻底抛弃在了时间的缝隙中，扭头看着半阖着眼睛已经打起瞌睡的迪恩，萨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释然地开口，“不，我也没有。”
“那这是什么鬼梦，”迪恩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他打了个哈欠，翻身留给萨姆一个缩在被子里的背影。
萨姆看着那团隆起的模糊身影，无奈地笑了一下——这不是什么鬼梦，是我们的未来。
“那，”就在萨姆以为迪恩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从那团模糊的阴影里又传来了迪恩的声音，“那十年后的我们，还在一起吗？”
迪恩的追问看上去若无其事，但是他语气中的期冀还是让萨姆的心快速跳了一下。萨姆有些仲怔，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在迪恩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平缓而温和地答道，“在一起。十年后的我们，也还在一起。”
“哦。”迪恩应了一声，他在被窝里翻了下身子，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许久之后，萨姆才听到迪恩尾音带笑地嘟囔了一句，“我收回刚才的话，这个梦其实也不算太差。”
那种满足的语气听得萨姆心里又酸又暖——迪恩对未来从来都没有那么多奢望，他只是想要他们在一起，仅此而已。
萨姆眼眶再次烧热起来，他在眼泪流出来之前快速闭上眼，翻了个身。
窗外朦胧的日光已经透过单薄的窗帘照射了进来，萨姆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睑下微微颤动着，他听见旁边传来迪恩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睡吧，Sammy。”
一滴眼泪顺着萨姆的眼角溢出，划过一道透明的水线，很快浸入到发间消失不见了。
“嗯。”
他们在一起，这一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番外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