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传送回上界前，方恪总算找到与阮行交谈的机会。
神交之事不可说，否则三人都不得安宁。他只说述归中药，灵台受扰，自己在帮忙。
“你的修为又增加了。”阮行笑得疏离，语气没有惊讶，“我明白的。”
阴差阳错，神交让方恪突破一境界，当年剖灵根之因，总算结果得差不多。
虽然他并不愿意，方恪一默，随即苦笑，“是，你都明白……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
五沌川是泥潭，明月要是出现，不是潭中幻影，就是蓄意为之。阮行是后者，只是他的蓄意格外坦荡。
阮行从不亏欠别人，但他足够温柔，这一场仙赛同行，是偿还，也是了结。
方恪是个识趣的人，“你们结契后，我会离开。”
阮行神色有一瞬的复杂，似寒霜侵扰春水，春水又归宁静。“好，我就不送了。”
*
三周后，竞仙赛最后一轮开启——幻境验心。
评测凡界做完任务后，参赛者道心是否有变、有损。每人所见幻境不同，但不管内容，都是他们最在意的。
有仙君见恐惧之物，千岁仙人，自愿退赛；有人见痴迷之物，端方君子，当众出丑；更有人见执念，道心破碎。
入幻境者，自行承担一切风险。
方恪是进了幻境，才觉察不对的。
他本来做好心理准备：要遇见方不醒，就先抱一下，再砍人；要是遇到述归，就一剑砍了。
但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述归，甚至不是他熟悉的人。
不知破掉陌生幻影的多少道攻击，方恪有些体力不支——这幻境发什么疯，他又没有打架的喜好！
剑被打落，他再调动灵力……调不出，幻影没杀方恪，反而将人扑倒。
方恪皱眉，疯狂运转灵力，还是没用。他抬拳肉搏，几个回合下来，手掌被剑气划开，血不停流。
看不清面容的幻影发出声冷哼，摁住方恪的脖子，撕开他的衣袖！
“——你最好再别动。”
幻影的声音极冷，又很耳熟，方恪的耳朵被血糊住，听不真切，但这命令在脑中盘旋几圈，最终与魔宫寝殿那时重合——述归压制方恪，下禁言咒，命令的话很像：“你最好别说话。”
方恪忽然意识到，不是幻境出了问题。
而是他没发现：现在这幅情景，就是幻境识出的、他最不愿面对的“恐惧”。
因为述归想，所以他不能反抗；因为比述归弱，所以他反抗也没用。方恪像一尾搁浅的鱼，他快窒息，可身上人还觉得他在索吻。
——方恪必须欣喜这亲近，必须匍匐，事毕，再感恩神君的赏赐。
就在衣襟被扯开半边时，幻影被一道符咒劈成两半。
*
眼前人怒不可遏，赫然是秦珩。
居然是秦珩。
“你……”脖颈处还有痛感，方恪呼吸不畅，谁料秦珩以为他无视自己，圣子大人怒道：“废物，被人压着打，你不晓得反抗吗？！”
方恪勉强出声：“幻境不互通，你怎么知道？”
哪知秦珩更怒，脸上阴霾遍布，“没错，如你所想，我一直在旁观，看你被人打，我开心得很！你这样的废物，活该……”
秦珩以为他只是被打了一顿。
方恪莫名被安慰到，他打断秦珩，“你是来救我的。”
秦珩神色一瞬空白。方恪叹了口气，圣子毫无城府，他反而轻松了些，“我还没说什么，你就骂我，骂就骂吧，你眼红什么？”
“我没力气了，抬我一把。”灵力还是用不了，方恪没什么骨气，“圣子，求你了。”
秦珩当真借了他一只手。
方恪不记仇，何况圣子也没做过实质性的坏事，他朝秦珩一笑，自以为真诚，哪知道自己眼尾红艳艳的，衣领也半开，半截锁骨裸露，这笑看起来……很不正经。
方恪心里发慌，就拿秦珩消遣，还在笑，“圣子，你是不是长高了？”秦珩高了他一个发顶。
秦珩没出声，也没再使力。方恪略微疑惑，只见秦珩面色阴沉，没头没尾一句“我和衍一泽决裂了”。
方恪不明所以。
下一刻手臂发疼，他被秦珩一把拽到面前。
隔得近，他才看见秦珩微红的耳垂。
然后嘴唇被狠狠咬了口。
*
一个时辰前。
秦珩对竞仙赛没兴趣，要不是阮行和述归，他根本不会来。这次也一样，他朝族老讨了个法器，能让幻境避开他，还能去看其他人的幻境。
没意思，都是成神、夺宝、美人，千篇一律。
秦珩想去看阮行的，才望见一只手，在剥东西，就被弹出来；又大着胆子去看述归，差点被吞噬。
最后，他盯上了方恪。
这个他原本讨厌的凡仙。
如果问秦珩，他最厌恶的东西是什么，秦珩想都不想，“凡人，凡界，凡仙！”
他出生后第三年，母父和离，又十年，他娘凡界历练，爱上一个种地的凡人。
旁人只知秦珩每年都下凡，拜访母亲，只有随行的长老知道——他娘，那高高在上的前圣女，自从下到凡界后，一次都没见过秦珩。
她不准，怕惊扰到她的凡人夫君。
秦珩像个丑角，透过回溯镜，看那一家四口亲昵。
再往前回溯，他会去看自己才出生时，圣女朝他露出过的笑、偶尔的爱抚和亲吻——三十二次笑，十次抚摸，都是在人前，没有吻，秦珩数得清楚。
要是没有那凡人就好了。秦珩有时会想，然后挂上笑，装若无其事，等回上界被簇拥，他就能暂时忘掉凡界的一切。
可方恪出现在三清川。不仅出现了，还挤进他和阮行、述归之间。
他寝食难安。
下凡做任务时，总算有了个好消息——那农夫身患重病，寿数将近。秦珩原本心情不错。结果，就在任务结束、无尘派宴会那夜，族老向他传音——
前圣女的仙牌消失了。
她自愿舍弃仙脉和灵根，做一个凡人。
秦珩从未如此恨过凡人，更令他恨的……他居然在为那女人伤心。
也是在那晚，方恪出现在后山，打了秦珩一顿。
痛是秦珩熟悉的东西，那就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记忆，可她在让他痛后，从不会有任何安慰、亲吻，一次都没有。
方恪这个疯子，他打完秦珩，又治好秦珩的伤。
那以后秦珩发现，这个凡仙不仅疯，还很蠢。
秦珩嗤之以鼻，眼睛没离开方恪。
凡人俱是谄媚之徒，可方恪敢讥讽衍一泽、敢打秦珩；凡人爱不择手段往上爬，可方恪无能得坦然；凡仙苟且偷生，可魔界令孟来时，方恪出声救他。
秦珩阴沉沉想，他果然很讨厌这个凡人。
然后在幻境里，他亲上方恪。
方恪没有反抗。
第一他没力气，第二，他完全懵了。
果然如此。秦珩讽刺地想。果然和那些凡人一样，都是为接近他。
秦珩咬得方恪唇上都是血，而后松手，任由方恪摔在地上，居高临下道：“你们下界人，是不是都爱勾搭仙君？”
见方恪不答，秦珩半蹲下来，去抓他的头发，迫使人与他对视，“真贱。”
“亲我，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方恪忽然开始呛咳，仿佛要将心肝都咳出来，脸颊发白，眼睛泛红，对比之下惊心动魄。秦珩有片刻发愣。
*
“看清楚了吗？”
长明圣君的声音柔和、飘渺，只有述归知道，那温柔都是虚假的。
“他利用阮行接近你，也利用秦珩。”
述归皱眉，镜中，他看见秦珩亲吻方恪，而方恪没躲开。
圣君幽幽笑着，撤下窥探镜，他的声音回荡幻境内。
“贪婪，不择手段……玄华，这就是凡人啊。”
“与我无关。”述归很平静，眼神微沉，转眼又平静下来，死水一般，“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道。”
*
方恪强行冲破了灵力束缚。
大概是伤到了灵台，他脑中全是尖锐轰鸣，除此外，听不清任何声音。
但秦珩听得很清楚。
方恪说的是：“滚。”秦珩脱口而出：“贱人！”
“秦圣子，强迫不愿意的人，才叫贱。”方恪咽下喉咙中的血，“强迫了还不承认，更贱。”
“仙君的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吗？”他艰难地笑，“怎么都以为我想要。”
秦珩脸色煞白，片刻后越来越红，好像有火在他脸上烧，看起来像个俊秀的恶鬼。
——秦珩被宠坏了，他是孩子，也是疯子。
他看不起凡人，所以被方恪吸引目光时，第一反应是列出这人的缺点——天赋低，毫无大志，自以为是，说话难听，奉承都不会的蠢才……
难道想凭这些吸引自己？
偏偏缺点列越多，他的眼睛越来越离不开方恪。发现这一点时，秦珩更怒，认为自己中了凡人的勾引计。
但今天方恪说，是他自作多情。
秦珩发疯一般，去咬方恪的脖子，尚觉不够，又摁住方恪，去撕他背上衣衫。
脊背光滑，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但秦珩只看到惨白的皮肉。他知道方恪白，但没想到是这样，白得近乎病态。视线游动——那腰收窄，感觉一手就能掐断，还有晃动的肩胛骨，像蛛网中挣扎的蝙蝠。
这样脆弱、懦弱……漂亮。
秦珩察觉自己恍神，更怒，狠狠咬上方恪后颈。
方恪艰难喘息，掌中积攒灵力，猛一翻身，挥向秦珩。
*
气走秦珩，方恪出了幻境。
他是最后几个通过幻境的，天色暗沉，参赛者大多离开，方恪扫视一周，不见阮行述归，也不见秦珩，松了口气。
有认识的仙君问他：“你脸色很不好，怎么了？”“仙君的队友呢？”
方恪故作轻松摆手，“没什么，被狗咬了。狗跑了。”
那人有些失望：“好吧，你也不知神君去向……今日行止仙君受伤，他们二人一同离开，我还想去看望下呢。”
原来是为了述归和阮行。方恪迟疑片刻，还是问：“什么受伤？”
那人说这事奇怪，阮行从幻境中出来，当时就吐了血，气息也有些不对。古族少主从小修习清心咒，怎会被一个幻境伤到？
就在当夜，述归来到方恪住的客栈。
“百岁时，行止与我魔界历练，却被叛徒泄露行踪，魔修偷袭，伤了行止的灵根，从此他每月都要入灵池洗灵根。”
月光之下，述归衣袂飘飘，说不出的孤冷出尘，他嘴唇极薄，少血色，像一柄势不可挡的剑。
方恪总觉得，他比平时还冷些。
“今日幻境问心，行止灵台暴动，魔气趁虚而入，侵蚀他的灵根，必须在一周内寻到圣物，才能缓解。”
述归第一次说这样长的话，嗓音很淡，伴着寒风飘来，“但圣物难寻，归属难定，如今上界也只一件可用。”
方恪明白了。“你想要圣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