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美人炮灰恃强行凶[穿书]【完结】>第116章 死剑大成

  谢玉折是个蛮可怜的小孩。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 他便被打上了气运之子的光荣烙印,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他即使混得再差, 也至少会小有成就。这是个幸运的命格,若是旁人知道还有此命格,多少人争着抢着都想得到。

  可实际上, 这份庞大的气运并非一个才初次来到人间的幼童能够承受的,稍有不慎,都会全线崩盘。

  因此,天道又为他安排了无数次的轮回,一次又一次地打磨他的灵魂,增强他的心志。而在此间,由于不能让命格起效,导致过早的觉醒让谢玉折灵魂消亡, 每一次轮回,他都活不过十八岁。

  夭折、病痛、毒杀、溺水、绞死、坠崖、重伤而死……

  他早已体验过了数十次的死法,数十次短暂的人生。

  不可胜数的痛苦经历,家破人亡,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的悲惨人生,如坍塌的巨石一般随着一次一次的轮回层层压在他的身上。每一次上奈何桥,几大碗孟婆汤准管够, 效果绝对立竿见影,忘个一干二净。毕竟若是一直让他保留着痛苦记忆, 恐怕在他真正攒够了福德的那一世之前,早就成了一个满脑子毁天灭地报复社会的精神变态, 而当不了什么正道之光了。而这样做的后果无法估量,毕竟比疯子更可怕的是, 一个能力超群、经验丰富的疯子。

  那些轮回的很多世,他短生苦命,大多无亲无友,没人为他取名字,总是被人随意叫上一个代号,譬如十七。只有攒够了福德的最后这一世,才出现了一个好心人,受其父母所托几番卜卦,最终为他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为“谢玉折”。

  而其实在他轮回的开始,灵魂诞生的第一世,柳闲遇到过他。

  据说,这小孩出生后没多久就被弃养,小鸡仔似的裹在襁褓里,最后被出门买菜的盲眼婆婆捡到。因为那天是四月十七,所以镇上的人就叫他十七。祈平镇里的人虽然没什么银钱,好在心好,婆婆生活不便,种田卖菜,有时很难照顾他,所以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镇上多数都是老年人,没什么孩子,十七在正是淘气的年纪,找不到人陪和他玩、和他说话,有些寂寞。而后他瞧见了家门口一株长得格外青翠却又弱小的芽,又看到周围肆意生长破天高的其余花草,许是心生怜惜,又或是心有不甘,他对这苗草要格外照顾些,有时还会对着它说话,“小芽小芽,你快点长高呀。”

  他总是关注着小芽的长势,蹲在地上和它说话,给柳闲解了不少闷,偶尔也会蜷蜷叶片,以作回应。看到小芽如此通人性,十七更惊喜了,后来搬了个小板凳放在其旁,全当看风景。别人好奇十七的举动,疑惑一颗草有什么好玩的,伸出手来想摸摸,他又会把小芽挡住,透过指缝,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普通绿芽了。

  从一开始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缘就是荒谬又错误的。

  作为一颗被系统“赐福”过的草,柳小芽长得很慢,看着好像千百年都完不成自己的任务。可镇上天气好,空气也好,没有需要操心的事,有时他甚至觉得,如果实在变不回人了,做一颗草也能接受。他不变成人形,整日和十七在一起,就不会遇到谢玉折这个人,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所谓的使命和剧情就不会有进展,难不成男主角还会特意来镇子里把他一脚踩蔫不成?

  现实里他存在过的痕迹已经被抹去了,曾经相识的大家无论是仇是友都不记得他了,都随着岁月一个一个死掉了,即使系统能够恢复有关他的记忆,也找不到恢复记忆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柳闲了。

  再努力又能怎样呢?回去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往日的仇怨就这么算了吧,在祈平镇当草这几年,他已经长出了花骨朵,十七好奇它会开出什么花,他也想知道。他只是一株草呀,他只想做一株草呀。

  但是天怎么会遂炮灰愿?

  有天深夜,一双灰蒙蒙闪烁的眼睛给柳闲托梦,说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棵草,但他上辈子攒有功德福报,是一棵根骨奇特有仙缘的草,要是能开出花来,说不定就能化身成人,最后成为天下卓绝、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正因为他不是寻常草木,这片土里的寻常养料连供他正常生长都不够,所以他长得奇慢;也因此,这些营养滋养他开花更是不够,想要开花,他海需要别样的机缘。

  “我欣赏你,愿意帮你一把。”那人笑眯着眼,言语中的青睐不假。

  天下之势,动荡不安。做草的那几年,从周围人的言语和十七对他的闲谈中,柳闲知道天下和平太久,朝廷腐败,贵族沉溺酒色,帝王暴毙于温床之间,武将拥兵自重,藩王争相动乱,内乱之外,更有蛮夷虎视眈眈,想要一口邻国肥沃的国土,战乱起了。

  活在小镇里的小十七说,他要长高长壮,等到了年龄就参军护国。于是他就在柳小芽一旁自己家门口唯一的空地,拿着一根小棍子,日日练剑。

  这柄“剑”,最初是在地上捡的小木棍,这是身为现代人的柳闲,第一次亲眼看见古装人的“剑术”——粗劣无方犹如杂耍,但如今细细回想,其实亦可见天赋。

  后来他用上了自己削的木剑,再后来是铁匠叔叔用边角料打的小剑,十七跟着工具一起,越学越有模样。练剑的时候,他不像小孩,虽然剑法拙劣,但出剑却一次比一次沉稳,柳闲安静看着,久而久之,就把每个动作都记在了心里。在土里无聊的时候,他会从记忆里,把这些无力又幼稚的剑术拖出来想想。十七是他的剑术启蒙老师。

  终日看别人练武,听别人念书,镇子偏远和平,将士的热血浇不到他这棵草上,沙场的哀嚎传不到静谧的小镇,看着看着,柳闲就把灰瞳托的梦忘了。

  但时来运转,好运来了人挡都挡不住,滔天战火终究是烧到了祈平镇,那个小地方被烧杀抢掠,非死即残,十七只是个拎得起小剑的孩子,纵使再有天赋未来天骄,此刻怎么挡得住?

  可怖的杂兵气势汹汹地就来屠城,却见他家无存粮,又无美眷,十分无趣,原本想着灭了这对老幼就换下一个地方,谁曾想这瞎个差不多的老太婆也会像其他老辈一样护崽。刀枪戳在老太婆身上溅出血花的时候,平时走路都要拄拐的她竟然突然神仙附身,变得力大无穷,硬生生护着这面黄肌瘦的小孩一直到喘不上气,谁都掰不开她那双沟壑纵横的手。

  那天十七被紧紧裹着,一双眼睛正好对着柳闲。

  他怎么都不能从奶奶的守护中挣脱,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嘶吼,身上抖个不停,牙齿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瞳孔缩小,小孩额头上逼出了青筋。奶奶的血溅在他的眼眶里,顺着干瘪的脸颊流下,滴落到地上,有些沾在了小芽的叶片上。

  好烫。

  活了那么多年,柳闲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老太婆都瞎了还这么碍事,何必护你这小玩意?瘦不拉几的,拉去干活都嫌占地头。”他们把老太婆推到一边,一杆红缨枪肆意地拍着十七的脸。

  “老子浴……喂,”他浑身的酒气,腰间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细看有珍珠在闪烁。他用粗粝的手肘重重地戳了戳身旁同行的兵士:“头儿说的那个词叫啥来着?”

  “哦,对对对,想起来了,浴血奋战!结果被你们国家那群不肯投降的狗东西戳瞎了一只眼睛,老太婆没眼睛,刀剑也没长眼睛,现在打起仗来了,你们多过了这么久好日子,难道还想留着你的眼睛?”

  随后十七被扯到另一边去,噗嗤两声,成了和奶奶一样的瞎子,倒在了他的花骨朵旁边。

  在这个视角,柳闲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觉得十七应该没有哭。只是喷溅出来的鲜血浇了他满身,十七身上被人扎穿了几个洞,他惊慌地到处伸手,哑声呼唤着:“奶奶!奶奶!”

  刚刚失去双眼,他找不到方向,摸不到盲眼婆婆皴裂的手,只不小心拂过了茁壮滋润的小芽。

  “是……小花吗?”

  “你长高了好多。”

  十七的动作凝滞了,他摸了摸草尖初绽的花骨朵,最后望着天,眨了眨空洞的眼。可能是因为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他葡萄似的两颗黑眼睛也渐渐萎靡成了两条缝,他喘着气,语调起伏,磕磕绊绊地问:

  “奶奶在你旁边吗?我摸不到她在哪儿了。”

  “我又忘了,你也不会说话。”从始至终,十七都没把他当一棵草,而总是觉得他是个有思想的活物。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太孤独了,而他有时恰巧表现得有些生机吧。

  “她在,她在!她看着你——”

  柳闲嘶吼着。

  可他终究不是人形,除了亲眼目睹惨案之外,发不出声音,无能为力。

  “看不到你开出来的花,好可惜的。”十七的双眼厚重地闭上了,“不过如果奶奶在你旁边,那十七现在肯定是陪着她的,这样也很好啦。”

  好烫。

  好烫好烫。

  人血怎么会比滚水还烫。

  柳闲想说话,想回应他,但他是棵没有喉咙管的草。

  血液滚烫刺人,枝叶被看不见的火剧烈灼烧,极度的烧伤感让柳闲疼了好几天,过去他辛苦多年才长出来的根被全部烧坏,好在赤色泥土掩盖了它蔫蔫的根,从外表看不出丝毫颓势。甚至它的枝叶极速蔓延,以一种夸张的速度向外伸展,地上尸横遍野,花苞绽放,花瓣洁白,却因沾血而艳红近妖,泥里根须全坏。

  “机缘已至,未来你可成仙。”一片漆黑中灰瞳闪闪烁烁。

  成仙……成仙……

  成仙?

  想起来了,他穿书后的真实身份不是棵草,而是个炮灰,是会成为上仙、实力强劲、风光一时直到最后时刻才不敌主角的厉害炮灰。

  若是他能早早成人,然后勤加修炼,这场惨不忍睹的屠杀是否会有一丁点转机?是否就不会看到他们难过?

  哪怕是早一刻呢?

  要是他能早些当个修士——不,边成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就好,难道没有救出哪怕一个人的可能性吗?说不定他更强一点,早些时候,还能治好婆婆的眼疾呢!

  可是柳闲不敢往深处想。

  他骤然想起灰瞳的话,他怕他能成人的机缘,是十七的死,是镇上别人的死;他怕他要开花缺少的养料,是别人无辜的血。

  万一归根结底是他害了这些人呢?

  开花那夜,系统恭喜他终得善果,随即他就恢复了人形,身上还不知从何处来颇有人性地披着一层白纱,月色下衬得他圣洁如神子。在十七完全咽气的那一刻,柳闲终于能用自己新生的声带发出第一个音节。

  “啊……”他颤抖着。

  当了这么多年草,他已经不会人的动作了,只是搂着十七,空荡荡地低了好半晌的头。满月高悬,鸟雀清鸣,天气正好,有个人走到他身边。

  袖有朱雀纹,玉带钩束腰,走在满是淤泥的道路上却没有留下半点脚印,双目浅灰,微光灵动。

  他对柳闲伸出手,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啊。”

  终于走上了仙人之路。

  柳闲,恭喜你啊。

  *

  的确是一件好大的喜事。

  柳闲想笑上一笑,却因为刚刚化人,太久没有做过面部表情,反应迟钝,笑得比硬挤出来笑容的僵尸还难看。笑不出来,他吃力地转了转眼珠,看着身侧这一只为他悬停的手。

  “恭喜你得道成人,此后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

  这只手在月华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与夜光已融为一体,闪闪烁烁的是静谧的仙气。

  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柳闲在泥里待了这么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了。

  婆婆老了,双手沟壑里夹杂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十七年少,指腹的茧不属于学堂而来源于田间,这样的人在祈平镇很多。

  而现在朝向他的这一只手,主人身着华美,手饰却素净,其上一无所有,而他莹白纤长的指节,却又让人觉得这双手中无所不有,至少是锦衣玉食,毫无忧虑的一生。

  肤白细腻,身坠叮当,看起来就像连手都不用动,就能拥有别人八辈子都浪费不完的财富。简而言之,就是有钱有闲,肤质才会那么白皙柔滑,犹如仙宫娘娘最爱用的瓷器。

  “已历化人之喜,祝日后无往不利。初次相见,步千秋。”

  他微微弯着腰,朝柳闲伸着手。可即使低下了姿态,他浑身也披着一层神仙似的微光;即使敛下了双眸,他也总让人高不可攀。

  有时候,谢玉折回想起这个人,倏地发现,步千秋的确影响了柳闲许多,譬如这副仙子降世般超凡的姿态。可柳闲与这个丝毫无情无念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步千秋的语调简练,温和却不谦逊,让人觉得这世间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米粟,任他差遣使用的工具。和工具产生交流,并非是为了和工具产生感情,而是为了熟悉工具的使用方式,更顺利地对工具下达命令。而人是比凡物更智慧的生物,能完成他更复杂的要求,更何况是柳闲这样顺手聪慧的人。

  这有钱先生从月夜中走出来,祝贺了我一件大喜事——

  这是当时柳闲对步千秋的第一印象。

  他没说错,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变成了人,以后不再是一棵只能随风荡来荡去,靠汲取泥巴和雨水营养的草,而是一个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他看起来身康体健,还和多年前一个长相,好似和变成草前没差的模样,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在地下活了这么多年,连字都忘了该怎么写的柳闲,内里早就是一大团泥巴了。

  这么件惊喜降落了,这先生看着他却好像还在看一棵烂草。步千秋灰色的瞳孔明亮而澄澈,眼神轻轻掠过柳闲,随后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湿润空气中森中精怪的呼唤。即使没看着他,嘴上仍不忘夸他:“果然,此地脏污也难掩姿容。”

  听着却不像是在夸赞容貌。

  而后他又唇角下弯,就像身边的血迹和尸体都不存在,始终只看着柳闲。

  柳闲转头,却因失去度量轻重远近的能力,与他的手距离太近,初生的双眸差点被人指尖割破,而那先生也没收回手,好在只是轻轻划过。

  但眼球这种脆弱得一戳就破的东西陡然被硬物划过,还是很痛,更何况这个人是当了多年草,全身神经都像新生一样敏感的柳闲。不过他全然无心顾及别的,就连正常人该有的反射性的躲避都没有,痴儿一般,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个有钱先生。

  突然挪动的脖颈发出嘎嘣响,很久没用过的声带也钝了,眼眶瞪大就像不要里面两颗珠子了一般,他惊愕地一动不动,在心里重复着一个状似不可能的猜想。

  这先生不经意地为他解了惑:“既然是总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也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柳闲颤抖着指着自己身旁不堪多看一眼的残躯。

  那人点头:“我不愿再等了。我用了些小手段,让它提前了。”

  愣了许久之后,柳闲才意识到,这刚才还闹哄哄的地方如今静谧得过头了。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除了这一个仙子似的人蒙着满身的月华朝他款款走来以外,所有的生灵都停住了手上的凡尘俗事,连满地的血腥气都侵染不过来。

  若非是步千秋主动提起,若非怀里残躯的体温在逐渐随着风被吹散去,他都快忘了这里有过一场撕心裂肺的惨案。可如今风清月明,仿佛屠杀没来过,喧嚣没来过,死亡从未降临,今夜和风微凉,云也不遮,适合与好友举杯对酌,共赏月色。

  可眼前之人无异于死神。

  因为他说:“我不想让你等,所以才插了手,但你不必担心。”

  他把话说的严谨又随意,不是“你不想等”,而是“我不想让你等”。所有他做的事只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并非慷他人之慨,也并未推脱罪责,公正严明。他丝毫不顾忌他人的想法,掌控又漠视一切,好像道德律法于他的束缚如同空气,为完成目的视人如视蝼蚁,可怖。

  短短几个字,让柳闲蕴满了愤恨与痛苦的烫血被全然熄灭。外界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只有尖锐的耳鸣如晴天霹雳。

  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为了催化了一切……

  那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柳闲刚化成人,怀里搂着小十七的尸体。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张小瓷脸上的两个洞,这儿本来该镶嵌有两颗比宝石还要明亮、比葡萄还要湿润的眼眸。他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会颤动,笑时眼睛会弯弯得像两轮金月牙,如今浓密的睫毛因为血迹凝固粘连在一起,瞳孔破烂成了一团看不出成分的渣,脸上红彤彤的,不是因为喜悦或羞涩,而仅仅是因为大团大团的血液残留,划过留下几条难看又惊悚的痕迹。

  抚上小十七的眉眼之间,柳闲紧抿着唇,整个身体随着他脸上血迹的缓缓流下,而逐渐佝偻。片刻他又颠了似的猛抬起头,看着周围被刻意美化后的尸山血海,瞳孔骤缩,喉咙嘶哑,轰隆隆地如野兽嘶吼,毕竟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了。

  最后,他将整张脸埋进十七的衣襟,泪水同整个镇子的血混在一起。

  如果步千秋是为了我加速了祈平镇的覆灭,那造成一切的人,其实,是我啊!

  他记得从前在地里的时候,十七同他讲过关于地府的传说。

  据说人死后会化为鬼,而在人间咽气的那一刻的模样,便是此人变为鬼后的模样,投胎之前,永远不变。若是个好死鬼倒无妨,反正没过多久就能转世投胎;要是死法烂了点,怨气太重成了厉鬼,那得维持多少年残花败柳模样!

  再看四周,这镇子里有鬼断手断脚,有鬼内脏如水流一样从肚子里滑出来,有鬼身上无数个洞,有鬼是瞎子。“你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呢?来这鬼地方当草这么多年,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还能为谁担心?

  可悲的是,这几个人都没有和他说上过一句话。他们不知道这颗草从前也是一个人,甚至不知道有柳闲这个人的存在,而他柳闲却莫名其妙地给他们带来了无妄之灾。

  即使这场覆灭迟早会发生,那又怎能如此?

  多一秒钟,便会多一秒钟的希望,有人会长大,有人会外出,有人会归乡,有多了一分的变数,谁敢说未来的一切就是既定的呢?

  是我害了他们啊。

  步千秋并不惊讶柳闲的崩溃模样,他温柔地看着他,顺了顺他散落满肩的长发,安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忧愁,也无需自责。作为好心助我的回报,他们所经受的一切,我会如数交还给这群人。”

  他清凉凉的话音刚落,耀武扬威戮尸泄愤的蛮夷突然变了神色——柳闲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身躯一直被固定了。微风化作利刃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割出道道几寸深的裂口,鲜血汩汩地从里头冒出来,他们的喉咙管像被钳子死锁住的一样,发不出哪怕些微的声音,只有猪肝色涨红的头颅上大块大块的汗、苍白皲裂的嘴里不断涌出的血迹和抖似冰浸的身体能看出他们正经历着极端痛苦,可总有点什么东西吊着他们的气,怎样都死不了。

  一场虐杀之后的另一场虐杀,分不清两者谁更恐怖。

  “和我走吧,柳闲。我知道你的来路,也看得出你的去处。你唤我一声夫子,我传授你一身技艺,未来你需竟之事,做的会轻松很多。”

  来路与去处......

  柳闲的大脑已被搅成一团浆糊。

  难道这个心理变态不仅实力非凡,甚至知道有关他的糟心事?

  柳闲原以为自己生来就握有满手的好牌,在原先的世界里,他还曾多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打趣过。用两只手指随意拎着个酒杯,其中淡金色的液体摇摇欲坠,他们笑着朝柳闲手中的清茶一碰:“柳闲,我瞧您这出生,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要是再坎坷点,和亲哥哥争个家产,被未婚妻当场逃婚,搞不好还是个总裁小说男主的配置。”

  他爹是商圈巨鳄,娘是科研大拿,除开见不到爸妈和被自己的亲哥提防针对之外,即使穿书前的生活偶有瑕疵困顿,那也是顶好的生活,柳闲从来都觉得自己人间最幸福。

  可这样的出生花光了他全部的运气——或许甚至给他扣成负了的吧,亦或者是想在打个巴掌之前给他个蜜枣,幸福人生在莫名其妙被雷劈之后全部结束了。

  而后生活一路的滑铁卢,开局一棵草,原来世界的痕迹全被抹除,系统说他是个重要炮灰,却要杀了主角阻止世界毁灭,天,这到底是主角还是炮灰该干的事!?

  然后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从草变成人的心愿,能踏出炮灰第一步了,却又是在这种场景之下,在害了一镇人的前提之下。更荒谬的是,眼前这个间接的罪魁祸首,言语间竟隐隐约约地流露出“我是在为你好”的糟糕语气,让一切的罪孽在他的心上如烙铁镌刻不熄!

  而这个人还说,要传授他技艺。

  瞧,原来不论是哪个世界,日子都这么没差的荒唐。

  就因为步千秋的一句不愿意,边关的骚乱变发生的如此快,蛮夷的侵略行迹便畅通无阻,顺利快当地抵达了祈平镇,烧杀抢掠便至,死亡的阴霾便沉,小孩还没练成保家卫国的枪,一切的可能性便被加快的时间全然砍断。然后他又用初春反常的一场大雪把一切掩埋,人命比棋子的重量还轻。

  此人手腕通天看起来像神仙,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而他自己是个谁也不如,连路都不会走了的凡人。柳闲恶狠狠地盯着他,却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像没事人似的,步千秋兀自念叨着:“闲字不好,改名为兰亭吧,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更适合你的命格。”

  而后他牵起柳闲紧紧拥住十七孱弱身躯的手,一锤定音。

  许是因为人总会忘记痛苦,柳闲早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跟步千秋离开,还当真恭恭敬敬地唤了他无数声“夫子”的了。他只是知道自己多了一个更常用的名字”柳兰亭”——所有人都这样叫他;他只是发现自己背上多了一道大裂口,就像什么被挖掉、什么又被禁锢了似的;他只知道自己总是做不到,总是反抗不了。

  之后他勤修剑法,四处历练,顺风顺水,等到身上地每一块肉都属新生,每一根骨头都是打碎重结,身边每一个人都死了变成一堆烂泥之后,他受了雷劫,一举登天,长生不老,他在仙人呆的地方又遇到步千秋,他的恩师,掌管天命簿之人,在拥美景之地和这位尊敬的长辈团圆。

  不过不消数日,他就回到了人间。彼时天命簿上又落下一笔,“上仙领天命常驻人间”,干了许多受人唾弃却又碍于仙力强威之下不能反抗的烂事,屈辱像氧气一样在身体里充斥了千年。而后一直到他入春山、历酷刑、割魂而魂散、犹如死而后生之后,他才觉得身体里缺失的某一部分,慢慢回来了。

  至少刚才,他想起了这段往事,朝这位“恩师”举起了剑。

  自从步千秋对他说出“跟我走吧”这四个字以后,柳闲的生活天翻地覆,走上了炮灰的正轨。四个字像魔咒一般,从前他如何都反抗不了。

  而他突然又想起来,这四个字他也对谢玉折说过。

  他同样也是不怀好意吗?他有资格说自己对小玉而言是个好人吗?亦或者说……如今他偿完当年的债了吗?

  千年过去,如今风浪已历太多,可回忆起最初之事和步千秋面对面,血仇带来的波澜也不轻。

  “夫子,拜托了。”朝步千秋恭敬地弯腰拱手,他心里想的却是夫子也到了该羽化的时候了。而步千秋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话,却是垂眸睨着他:

  “想用我教你的东西杀我,兰亭,你做得到吗?”

  不是试探,也不是威慑,灵泉的水咕咚咕咚,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好像只是单单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和在一场无足轻重的考试中,老师好奇他的某位普通学生是否做对了试卷上的某道难题一样。

  是了。

  步千秋肯对他不设防备,全心栽培他,其根源并非是因为对柳兰亭这个人的偏爱,而是源于对自己实力的无限自信与依仗。

  他觉得,柳闲杀不了他。

  柳闲自己也清楚,单凭一个炮灰命,怎么杀得了真神仙?

  “没有,”他笑着摇摇头,掬了一口灵泉清水,对着破碎的水波理了理发冠,点一滴水滴于眉心:

  “夫子,我知道,您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您手执天命书,能看见世上多数人从出生到死去的命数,看的见万事的发展轨迹,那您应该也能看得出,我从来没有要杀了您的想法。”

  细听总是觉得他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他没有回答是否能做到,只是模糊地说了一声“没有”,他否认了要杀步千秋,却没有否认是否想要他死。

  步千秋无声地动了动唇角,看起来全然没把这段话当真:“这几天,我翻看天命书,突然发现与有一个人的命数我看不清了,这样的怪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他缓缓地说:“从前我看他,发现他是个风光无限的命,气运之子,建树或许会比你我高;后来你出关,我见他成了个必死的命,死法还不轻松,心中不免惋惜;可由我观察,他承你一剑,身受重伤之后,非但没死,还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命了。”

  “纵然你实力有减,也不该杀不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孩。”

  步千秋的眉眼依旧柔和,语调也温柔,只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被诘问的柳闲可就不好受了。空气骤然缩紧,喉咙管像被泥沙堵住,柳闲听到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你必须杀了他,天命书上亦有笔墨,所以我从来不疑有他,方才还在同你演戏,假装对你动手,想把他逼急了,引诱他来到灵泉,帮他突破境界,我好奇他的力量能被激发到什么地步,愿意帮你。但你告诉我,他身上,凡尘的烙印,去哪里了?”

  已经是接近质问的话语,就像神的怒火下一刻就会从天劈下,千万座城池也会在刹那间被神罚击倒。

  柳闲早有预料会听见这个问题。

  虽然这一次步千秋对他下手是早有的谋划,但却不该发生在这个时机。步千秋腰挂的鞭子和写有“谢玉折”名字的字条绝非假象,此行为杀谢玉折绝对为真。

  而这个问题,就是步千秋想要谢玉折死的真正原因。

  步千秋允许强者的存在,即使那个人已经能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强于他,但这个人必须满足一个要求——

  他的灵魂深处,要有凡尘的烙印。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无论生死,灵魂上总有凡尘的烙印。这彰显着这个人不会超脱三界,是凡尘俗世中的人,会受到天命书的掌控和约束。只有神仙身上没有这种烙印,而柳闲因为没了仙骨,身上也有烙印;他从前只见过一个这样的神仙,既是步千秋。

  而谢玉折没有。这就意味着步千秋看不清他的命数,看不清与他有强烈关系之事的发展轨迹。

  步千秋手握天命书,不允许有一个不受他掌控的人存在。

  见柳闲迟迟没有回应,他一贯平常的语调里染上了几分失望:“今日本该是他大成之日,可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只能摒弃约定了。正好他快到了。”

  “境起。”

  轻飘飘得就像人命。

  两个字落下之后,整座有界山突然被黑色的结界笼罩,天空中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只凸起的眼睛,把原本的蓝天白云吞噬殆尽,视野里只残存着惊悚诡谲的数千之眼睛!

  它们灰色的瞳孔闪闪烁烁,眼白处遍布着深黑的血丝,除开眼瞳中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光亮,一切正常的光芒全都消失,而灰得了无生机的眼珠正在急速转动,和无数只藏在丛林里的巨兽正在寻找自己最心怡的肥美猎物并无差别!

  看来谢玉折在步千秋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容小觑,他竟然直接放出了死招,“千目”。

  这些眼睛,不是法术拟造而出的幻象,而真真切切地是步千秋的眼睛。

  这是他想杀一个人时,最万无一失、也最能让人怯懦的招式。

  他要谢玉折死,也要警告妄为的柳闲。

  真正的神灵亲自用真正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孕育出地每一寸草木,福泽深厚,可惜人世间没有生灵能够承受他的直视,无论尊卑贵贱,无论法力高低,目光所及之处,绝无活物。

  刹那间有界山上所有的活物都变成了无机的灰土,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焦烟,青山变成了光秃秃的土丘,灵泉里血和黄沙混杂,柳半仙凭着剑意护身和步千秋刻意的怜悯还撑着一口气,剧烈的压强却逼得他连连蜷缩身体。

  血往头上冒,从七窍五官里溢出来,而双脚却被连连往下压,脚印嵌进泥里拔不出来,这才是真正神仙该有的实力,就连负有“天下第一”之盛誉的柳闲也难以顽抗,而此时不知在何处的谢玉折......谢玉折能活下来吗?

  他能。

  看着山腰处暴起的剑气白光,柳闲强抬起手,摸了摸眼角的血痕,吃力地直起腰身,歪歪扭扭地站定了起来。

  步千秋手执一杆柳叶笔,在捧着的无字书上写写画画。他应该想趁谢玉折暴露在他的真眼之下的间隙,将他窥破,写入天命书。

  一切尽在掌握,他并不在意柳闲的小动作,只是提醒了他别做无用功:“法力在注视之下无效,不周亦不在身边,你的心剑虽强劲,但没用。”

  柳闲愣了愣:“法力无用,心剑也无用,我明白了。”

  步千秋点头道:“等谢玉折死之后,我会原谅你。”

  “我明白,夫子您明白吗?”柳闲抬起了手,眸光指向远方,突然大笑了起来。

  步千秋手中的柳叶笔抖了抖,划出一条难看的曲线。

  “哈哈......这一天,夫子,您明白我等了多久了吗?”

  柳闲虔诚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笑得癫狂又恣意,满眼都是兴奋的凶光,他的声音刺得想把人耳膜戳破,高兴得和小说里的反派将要成功时一个模样!

  似是有所意识,步千秋眸色一凝抬手想要控住他,可柳闲疯狂的动作更快!

  咔嚓!

  来不及了,柳闲用五指直接往肋骨处用力一按、一挖,鲜血飙了他满身,刹那间居然有一根骨头出现在他的手上!

  他、他把自己的肋骨......拔出来了。

  破了个洞的衣服被血粘连在皮肉里,胸口处一个大大透风的洞,柳闲一只手握着自己亲自拔出来的肋骨,另一只轻轻捋了捋挡住视野的碎发,嘴角咧着大大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叫人反应,他直接用血淋淋的骨头劈向了步千秋手中的天书!

  人骨在疾风中刺出破空响,血液凝在骨身成为冰晶,一柄血色的剑竟然就这样瞬间凝成!

  出剑速度同光速一般让人招架不住,剑宗凝聚千年心血,成就最极致的一剑!

  刺向步千秋的身形如同鬼魅,他的话却不慌不忙,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有一天,我陪谢玉折拿到了一柄属于他的剑。那时候他问我,我的不周是怎么来的,我没有告诉他。我看过天命书,上面对我的剑的描述只有廖廖几笔,连夫子您也只是以为,那是我在不周山上走了机缘。”

  “真及时啊,谢玉折。”他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一路飞驰而来的青年。

  他知道谢玉折死不了。

  在他刺死谢玉折完成任务之后,他拒绝了系统说可以送他回家的提议,而将它换成了:把谢玉折的名字从天命书中划去。

  在原定故事的结局里,谢玉折本就会成为超脱三界的人,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并不会导致世界崩坏,需要费的心力还比送柳闲回家要轻松得多,系统当即帮他完成了这件小事。

  而步千秋的强悍来源于对凡人的绝对控制,但他控制不了不存在于天命书上的人,若要与这种人对抗,只能凭武力。可他法力虽强,太久没遇到对手,早就疏于习武,若真论单打独斗,不一定比得过从不懈怠的谢玉折。

  这正是柳闲想要看到的。

  眼睛笑成了狭长的一条,此刻他的美人面就像罩了层笑鬼的面具一样恐怖,脸上三个大大的半圆弧,比天上密密麻麻的灰色眼睛还要让人恶寒。

  “当年我拿着一根木棍闯进妖山,那山上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恶臭的味道熏得我连连吐了三天。”

  柳闲清水一样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至极,瞳孔里充斥着骇人的凶光,他大笑道:

  “哪有机缘?凭木棍怎么活七天?我的不周......我的不周.......是我在狮虎兽肚子里走投无路的时候,拔掉自己的肋骨,吸了满室的尸气,用妖血锻出来的啊!”

  “夫子,一个剑修,行于世间,身上岂会无剑?”

  与步千秋同行时,他不许柳闲佩剑,毕竟心剑他能用法术压制,而实形的剑不行。柳闲从来都乖乖照做,可旁人不知道,他不常以不周出剑,不是因为他藏锋,而是因为,不周压根不是凡物所制,而是他的骨头。

  过往的那些年,他或勇法术召唤出剑身,往其剑注入剑气;或是用上后来学会的心剑之法,而不周的真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有很多好处。

  比如现在,他身无佩剑,用不了心剑,到了不能用法术将骨剑召唤出来的境地,那就从身体里挖出来也好了。

  只要剑在,他就永远不会输。

  “你疯了!”

  “师尊!”

  步千秋的怒喝和谢玉折的呼喊同时出现。

  步千秋囿于人形,且耗费了些注意力在书写之上,此时竟一个没有防备,手中的书被剑刺破挑走,眼看就要飞到柳闲手上,他立即掐诀起势,想要将东西夺回来。可谢玉折已疾行而来,虽然心中焦急,但他仍非常理智,并未第一时间冲向柳闲,而是拔剑阻挡步千秋,凝起结界想要尽力为柳闲多拖延几秒钟!

  步千秋冷哼一声,抬手把他拍开。

  千目仍旧死死地盯着他,谢玉折的五脏六腑已经被巨大的威压逼成了几个小块,血液已经凝固,意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后,他知道这次自己可能真的会死。他的脸色煞白,不知道柳闲意欲何为,但他帮他就是了,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

  他凝聚起自己全身的修为,毫无保留地主动朝步千秋刺去,换来了他片刻的分神!

  而另一边,有了谢玉折相助,不周已经带着书回到柳闲身边,可他没有停下。

  剑尖正对着柳闲,已经快以危险的角度直接刺向他,可不周竟然还没有减速,这柄剑曾与柳闲为一体,用起来真真行云流水,它的速度极快谁也阻挡不了,于是柳闲抓住步千秋抵挡攻击的这个间隙,欻啦!

  步千秋原以为,就算拿到了这本书,柳闲也干不成什么事。他没有仙骨,天命书在他手上和故事会没有区别。可是,可是——

  这柄剑带着这本书,直接刺入了柳闲的心脏!

  这一刻他绝对自由,拥有了控制自己生死的能力。

  谢玉折周身的结界碎了。

  或许碎的并非他的结界。

  双手哐当垂下,他看见剧烈的蓝焰突然从柳闲胸口的破洞钻出,那柄骨剑猛地凝聚起剑气包裹住他的整个身体,破开的白光把天上的眼睛都逼得闭上,无可阻拦!

  “拦不住的,那是死剑诀。”步千秋愣了片刻,仿佛在呓语,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死剑,因剑而死。

  施法者需是剑术大成,遇绝望之境,以本命剑插入心脏,以灵魂为打火石,燃起神也灭不了的蓝火,烧毁火焰包裹的一切,包括修为,包括灵魂,包括往生。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法术,但他自诩了解人心,从未想过世界上最惜命、最爱剑的柳闲,会把这个诀用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从前柳闲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会给自己留一线生机,他舍不得死,亦或者说,他在和命赌气,为了争这一口气,执拗地不想死。

  而现在柳闲是要带着这本摆布命运的书去死。

  算错了致命的一步,事态已经无法挽回,步千秋收了手:“你的剑,大成了。”

  此刻,上仙的剑,大成了!

  悬浮在空中,柳闲心满意足地望着天。

  他的声音随着血液的燃烧越来越空灵,越来越不像人间的活物,他笑着说,好像在为自己立碑:“纵然这样说有些狂妄,但在这个人间,若论用剑,往前千年,往后千年,天上天下,依旧只是我,一人为尊。”

  源源不断的灵气从身体里冒出来,多到已经凝成了冰晶,他对俊朗的青年勾勾手指:“小玉,过来。吸收我的修为,这东西这么宝贵,不能浪费了。”

  谢玉折当然早就过来了。

  但他更过分,他已经走进了火焰中,用已经比柳闲大上一些的体格,紧紧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可既然步千秋说阻止不了,那他也阻碍不了他们了。

  柳闲已经无力将他推开,只能皱眉说:“让你靠近,没让你紧挨着我。”

  谢玉折小声说:“你活着我才活着。”

  柳闲摇摇头:“听着我们不像要死了,而是你在朝我撒娇。”

  谢玉折笑了:“嗯。”

  他早想过了。他和师尊,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死掉,都是非常幸福的结局。

  眼前就是他希望的结局之一。

  柳闲倒在他怀里,破碎胸间竟然一点血都没有流出来,这让他有些诧异。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学过的那半点医学知识——人在受重伤时,大脑会不要钱似的分泌多巴胺,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感觉到疼的,所以他现在感觉还不错,甚至有些飘飘然,所以一切都可能是幻觉吧。

  不是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地回顾这一生吗?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用力闭上,眼前却还是空落落的一片,并没有。

  那好吧,他想着,那我自己来回忆。

  可第一时间钻进脑海里的,却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一生。

  从前的事,太多太多,来不及想了。

  单论谢玉折这一世,他满月酒时,他爹娘宴席之上被人下毒,还好当时他蒙着面坐在一旁,阻拦了就要动筷子的二人,没死。

  谢玉折三岁,由管家带着出门看灯会走丢,小孩一个人走了十里路,还好撞见他义父柳大人在一旁猜灯谜,没死。

  谢玉折五岁,被彪形大汉绑架,丢到了不知哪个地方,皇帝派出去的人如何都找不着,国师盛怒,以卦卜之三夜,遂寻得,没死。

  谢玉折十五岁,小将军骁勇善战,被困山中,虎围狼包,敌军环肆,必死之局竟如得仙力一般,奇迹生还。

  谢玉折十七岁,拜乞丐为师,亦步亦趋,无命不从,而后被自己亲师父一剑刺死,复而返生,寄养于天不生门下。

  至于他活过来之后的这些年,柳闲不清楚,也因此柳闲很开心。

  从前的每一次转世,谢玉折短短的一生都能一眼往到头,而这一次不是。

  从前你因我而惨死,如今我便护你周全。你已从悲剧的轮回里走出来,成了真正独立的一个人,前路都是万千有趣的可能性,别人轻易猜不透了。

  有人说他早该放弃的,说他一身反骨一身愚钝看不破也放不过,明明能肆意风流个一千年,却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现的人,硬生生把自由拖了一千年。

  他早该知道穿书小说里的happy ending是不存在的。就算那些人在剧情中穿书成了炮灰,但他们实质也是他看的那本书的主角,无论是咸鱼还是斗士,最后都凭着善良而坚强的精神、克服万难也要帮助他的爱人和亲朋得偿所愿。

  而他事到如今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奸佞小人丑事做尽,明明是阴沟里的蟑螂,却披着人间最华美的皮囊,多少人恨他,又有多少人恨自己杀不了他,也就今天干了一件好事。

  天命书……他垂头看到,这破书已在他的怀中燃烧成灰烬。

  以后不止谢玉折,所有人的命运,都不会被另一个人肆意摆弄了。

  他记得穿书之前,原文这样写他:“彼时废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谢玉折飞升为真仙。”

  而今日过后,虽然他也不会青史留名,但好歹这一千多年浮浮沉沉,最后总算不会化作这本破书里的几个字了。

  他模模糊糊地也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浪荡了老半天,差点死了。

  走到终点时,浓烈的腐臭味把鼻腔塞满,磨人的蝇虫飞声震耳欲聋,他看着眼前堆成山的断肢残躯,放松地笑了声。苏子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他活了一千年也没放下心中的执念,如今看着这堆惨不忍睹的躯壳,他反倒觉得亲切无比。

  他闭上眼,不再刻意用力支撑自己,任由身体硬挺挺倒在白骨之上。上仙命硬,头骨和利石相撞也不觉得疼,他只惬意地瘫倒在万人枯骨之上,慢悠悠地喘着气。

  他望着天,天居高临下,看他干巴巴地面对自己的狼狈。

  身下都躺着谁呢?仇杀之人、自缢之人、误杀之人、夺权失败之人、巨债难赔之人……尸体不会走路,在这儿躺着的骸骨大多都是被人搬过来,也算是有人送终。可独独没有像他这般,自顾自走到这个家。

  柳闲看着自己这双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这双手执剑抚琴,品茶折花,雅韵风流皆行之,如今打算用来为自己挖坟,于是从尸堆里扒拉出一根结实的骨头,嘶着声音说了句“对不住”,而后手一用力,硬生生把它钉进了脚边的软土上,刻上“柳闲”二字。

  中二病突发,觉得自己是被系统多次忽悠的大傻x,是世间最无关紧要之人。于是他决定用对这个世界有意义之人的骨头来介绍他这个无意义的终将吹散的尘埃,他觉得这个是未来的废仙柳氏此生莫大的荣幸与僭越,是对不知名姓的尸骨最大的冒犯与侮辱。

  若不是手腕真真切切在疼,他都快以为这么多年不过都是南柯一梦,而他早就被那道杀千刀的雷给劈死了。

  他本来要睡着了,可刚刚来了个抛尸的书生。一边挖坑一边骂自己的姐姐,他便睁着空洞的眼睛猜测书生的动作和长相,饶有趣味地“看”了许久,感叹这人间果然多的是白眼狼。

  不久后书生也走了,他享受着失去的乐趣,正阖眸假寐,身边又突然多了一个活物,发出哈赤哈赤咀嚼的声音。

  灵力所剩无几了,基本的感知能力还在,他知道那是一匹狼。或许是常年待在阴暗偏远的乱葬岗里,只能捡一些烂肉吃,这匹狼很瘦小,眼睛却明亮。

  柳兰亭正是这陈年乱葬岗新增唯一的活物,那匹狼用粗粝带刺的舌头舔他的手,让他一阵一阵地疼。

  他懒洋洋问:“小狼,你饿了吗?”

  小狼“嗷呜”一声。

  柳闲环顾四周,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的肉是这里最新鲜的。”

  小狼摇着尾巴跟着他走到另一侧,再“嗷呜”一声。

  “好吧。”柳闲拍了拍这匹狼毛皮撕裂的爪子,想到这也算是唯一来给他送行的活物,不由得心软道:“我有点怕疼,所以你不可以现在就来吃了我。等我死了,你再饱餐一顿,怎么样?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当我送你的礼物。”

  小狼这次没有叫,柳闲睁开眼,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好歹天天锻炼,肉质紧实,你怎么还嫌弃起来了呢?他大惊失色,差点气得不想死了。

  他正计算着要不练套太极拳之后再去死,让肉更好吃些,没想到那小狼又一瘸一拐地跑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块腐肉。

  ……

  “给我吃啊?”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嗷。”

  柳闲生无可恋地闭屏住了呼吸。那狼把肉丢在他耳边,一边嗷呜嗷呜,把肉推给他,一边一个劲地用头蹭他。它的尾巴摇得很欢,给柳闲脸上又多溅了几滴血。

  “我才不要。”

  柳闲颇嫌弃地摆摆手,越是不理他,它的嚎叫就更加悲哀。

  如此良久,狼嚎已至嘶吼,他终于不堪其扰,一手握住扰人的狼嘴,“怎么连死都不让我清净会儿!”

  柳闲竟从这匹狼的眼睛里看出了满满的委屈。难道在它的脑子里,狼要死了,无非就因为饿了,它给自己叼食物来,是希望他不被饿死?

  那是柳兰亭在人间的第九百九十七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这匹狼烦得要死,一直在旁边嗷嗷叫,他根本死不了。

  “之前我有个徒弟来着。”柳闲拨弄着那块腐肉,开始讲故事:“但他们说他私练禁术,意图弑师,我还没同意,就给他推上绞刑架,刚十七岁,死了。刚死,尸体就烧化了。”

  “那个月我本来该在他身边的,但有个人请我除妖,我弄完回来,顺道带了点小玩意给他庆生,结果看到他死得脸灰都没剩两滴。那几个大师还说他是叛徒,这些事捅出去有损修仙界风气,连个衣冠冢都不让我立,说我名声好,这样做太丢面儿了。”

  “就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柳闲舔了舔干涩的唇:“不过我动作还蛮快,已经为他报仇了。待会儿就有人来抓我,所以我要先自己死死。”

  小狼还在嗷呜叫,用鼻尖碰了碰他的眼睛和手腕,像是在鼓励他。

  天哪,太吵了,不想死了。

  于是柳闲爬起来,把这只狼带回了家。

  这是他过的上一次生日,和一只小狼在一起,他不怕养狼为患。

  而再过的下一次生日,就是谢玉折为他下饺子,送了他一柄短刀。

  回过神来,谢玉折在他身边,不过这次,他真的要死了。

  活了这漫长的一辈子,柳闲并不后悔。

  但若是有下辈子,做颗草也好,做个小强也好,若能有幸成人,他不要浪荡纨绔,不用将忧愁和烦恼抛之于九霄云外,不用有幸游山玩水,不用坐拥香车美人,只要不是炮灰,也不是主角,是个在书里不会拥有名字的甲乙丙丁就好。

  柳闲想过平凡而毫无波澜的一生。

  他不想拯救世界了,不想有壮烈的使命,不想和各路神魔打交道,不想做美人,不想当剑仙;他只想脚插在农田里被日光晒得黝黑,操着一口只有乡亲能听懂的方言,手上的茧来源于生计而非生死,身上的汗是为吃食而非修炼,他想做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千万别和这些千古留名的好事烂事扯上关联,且一些吊桥效应和养育之恩带来的爱情,也不要为好。

  仙人以身躯为引,满山的灰土为碳,这场火是决然熄灭不了的。先前步千秋用他的眼睛封住了整个山头,光照不进来,阴火只会越燃越旺。

  熊熊烈火中,谢玉折裹着他,柳闲一点痛楚都感受不到,甚至感觉和睡觉没区别。天命书已毁,所有的火焰都被谢玉折吸收,他抚上他的双眼,头一次,毫无防备地笑了,用口型问他:“很疼吧?”

  他知道他该把谢玉折推开,让他好好活着,可他没有力气,又欠了谢玉折一笔。

  欠祈平镇的,我还不完了;欠你的,我也只能还到这里了。

  如果有下辈子,再说吧。

  失去心跳的最后一秒,他在火里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