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昏得太早, 天刚蒙蒙亮时,柳闲醒过一次。

  天色沉沉,屋里没点灯, 大脑混沌的他真真切切亲身经历了一场鬼故事,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

  竟然有个人趴在他床边,他的手还被这个人牢牢牵着, 甚至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十指相扣!

  一柄闪着微光的小剑已经悄然被柳闲捏在手中,他到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放浪之徒?

  视野一片漆黑,剑光不足以让迟钝的柳半瞎认出眼前人是谁,他纳闷地想:

  那位天赋异禀的主角不是已经结好丹了吗,现在在哪?怎么还放别人进房间了?

  他竟然非常自然地没有意识到,现在该是各睡各床的时间,而谢玉折和他不睡一起。

  他只是脑袋短路, 下意识就想到了他。

  而后柳闲想使个巧劲,把被人握住的手取出来,可这人还挺机敏,竟然察觉了,隐隐有醒来的迹象,还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了两声,像是被碰一碰就疼到了似的。

  而这声音……很耳熟。

  为避免打草惊蛇, 柳闲决定按兵不动。他凑近一看——

  谢玉折啊。

  他有床不睡,趴我床边干嘛?折磨自己?

  他脑袋乱七八糟的。

  光线实在太暗, 柳闲控着剑悬在一边,表情怪异地盯着谢玉折。他的双眸用力眯起, 隐约能从一片漆黑里分辨出谢玉折紧拧的眉心和微翘的嘴角,又像是不舒服, 又像在做美梦。

  昨日他为了赶走不知是针对他还是针对他的滚滚天雷,用剑和天道对劈,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毁天灭地,越到最后他越兴奋。

  结果到最后天雷劈不动了,他也把身上的灵力挥霍一空。

  久不动武,身体太差,就落了个纵欲过度、连站都站不稳,生活不能自理,只能扒拉在谢玉折身上的下场。

  此时他身上仅穿着月白色的里衣,身旁一排放的是清水、熬好的药和被一颗一颗取下来放在盘里的糖葫芦,想来是谢玉折为他脱靴盖被,又去找医师开了药。

  回忆起闭眼前看到的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柳闲有些不解。

  难道他是怕我一不小心死掉,不能再助他修炼,所以才一直守我到现在吗?

  唉,何必呢。

  我又没有打算真心教你。

  昼夜交界之时,微明的天空上只剩了点点星星。

  直到谢玉折地在睡梦中闷闷地笑了一声,连带着柳闲也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他才意识到,有地方不对劲。

  他的身体里有别人的灵力。

  可他自知全身都被化作铜墙铁壁的剑意护着,就算有人拿刀都撬不开他的灵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入侵,谢玉折是怎么渡灵进来的?

  柳闲闭上眼让灵识在体内四探,终于探到个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小半块魂。这小魂熊抱着由他剑意凝成的一柄未开刃的小剑,躺在他的灵脉上呼呼大睡,好像玩累了后一闭眼就睡着了的小孩。

  小魂在他体内,牵动着他的喜怒,因此谢玉折笑时,他便笑了。

  柳闲看着那缕睡得香甜的魂,感到深深的无语。

  传言里,死在上仙手下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

  敢把魂渡给我,谢玉折有点胆量。

  他缓慢挪动着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悄然操纵着体内的剑意,在熟睡的小魂旁比划了许久,试图找出个捏碎它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很遗憾地没找到,片刻后就把魂渡还给了谢玉折,见它有醒来的迹象,连忙轻轻安抚它了一小会儿,又拍又摸,就差唱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了。

  毕竟他不想弄醒谢玉折和他的魂,这个人全身上下都烦人。

  施咒让他的灵魂融合的时候,柳闲盘腿而坐,静静看着趴在他身边的青年。

  和谢玉折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能想起来的记忆也就越多。

  小院里雪压竹响,他用眼神细细描摹这个人清冽的眉眼。

  谢玉折刚出生的时候跟个小鸡崽一样,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死了,他第一眼看到时,不住地为将军夫妇的优良基因感到惋惜。在他们提议要让谢玉折拜自己为义父时还犹豫了一小会,不过最终还是忍痛答应了。

  好在夫妇精心养着自家小孩,谢玉折百天时已经白白胖胖,瞳孔圆溜溜亮晶晶像两颗刚融化的冰冻葡萄,粉雕玉琢,看着讨喜得很。

  可这个对谁都笑的可爱小孩,只要一看见他,总能精确地放声大哭,就像见了瘟神!

  柳闲看久了这小孩也看顺眼了,就自己为自己这叛逆义子找了个不伤感情的好理由。

  嗯,是小孩都爱哭,绝不是不喜欢他。

  毕竟是好友之子,爱屋及乌,而且还是他的义子,人难免都有私心,觉得自己家的要可爱一点。

  因此,在谢玉折的百日宴上,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本来准备以国师之尊大摇大摆地赴宴,给义子家长长脸面,顺道给他戴上自己亲手雕的小长命锁。没想到在他把这计划告知谢镇南后,被他严厉禁止了。

  因为谢玉折一见他就哭得停不下来,那哭声大得能把房顶掀翻!晕。

  所以他只能提前把长命锁塞进谢镇南手里,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还算他义父吗??你儿子把我当仇人呢?他知道他连名字都是我取的吗!?逆子啊,干爹的心都被伤透了!”

  谢镇南一边讪笑,一边再次叮嘱他还是不要出现在宴席上了,若被同僚发现小孩一看到国师就哭,总归对国师的名誉有损,更怕有心之人造谣生事,说他身上带灾。

  因此,在谢小公子的百日宴上,有要事都不出的国师果然没赴宴。

  相反,传言有个浑身黑不溜秋的蒙面人坐在角落,用拳头抓着筷子,一下下用力把猪肘子戳得稀烂,眼色阴沉得能吓死人,方圆几里都没人敢朝他搭话,也不知道是谢将军请的何方神圣。

  还好谢玉折后来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柳闲总算不用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避着他了。

  三岁时谢玉折腰上挂剑,剑身是他自己费好大劲才掰来的小树枝,剑鞘是柳闲为义子砍的小竹筒。其实一根树枝根本不需要剑鞘,但谢玉折羡慕别人有,他也想要,恰好柳闲无聊,就顺手做了一个。

  小孩拔剑而出,右脚朝前一踩,腾起一脚灰,满脸都是正气,脸上嫩肉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呀颤,铿锵道:

  “宝剑锋从抹泥粗,梅花香寄哭喊耐!”

  小孩嘴里咬不清楚的字和极其严肃的神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在一旁看热闹的柳闲只能蹲着捂着肚子背过身子藏起脸憋笑,又在谢玉折屁颠屁颠跑来一脸担忧问“哥哥你怎么了”的时候,强咬着嘴皮,摸摸他柔顺的短发道:“我只是被你的凛然正气给震撼了,小玉,你未来会是个出类拔萃的将军呀。”

  四岁时谢玉折在后宫,那群所谓天潢贵胄们不知受了谁的意,日日排挤虐待他。

  谢玉折娘死了,爹走了,柳闲原以为他会在皇帝舅舅的庇护下过得不错,这才没有反驳沈高峯要接他进宫的提议。可他竟敢默许人欺负大将之子,是他意想不到的蠢笨。

  听闻此事后,他当夜便拎了一盏灯,无视了皇宫重重宵禁制度,于雪夜走入深宫,推开掉漆宫门后,看到了躲在幽暗湿冷的深宫角落,蜷腿埋膝,缩成一小团的谢玉折。破宫殿里残弱的烛火拉扯下,他瘦成了个变了形的糯米团子。

  谢玉折听到脚步声后就害怕地瑟缩了起来,可在看到是他时,眼睛突然亮了。他已经很久不会在看见他时哭泣,那时还笑出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而柳闲却看到,曾经爹疼娘爱的小孩,连擦破点皮都有人难受的小孩,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想飞上去摘的小孩,在隆冬的大雪下,穿着薄薄单衣,鞋袜都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泡得皮肤皱起。他还那么小,身边却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甚至那破蜡烛,都完全照不清东西,只会弄瞎人的眼睛。

  柳闲回之以笑。

  倘若在这个人间身份真有那么重要,可在他们心中谢玉折公主之子的身份不值一提,那只能怪天子的眼线太少,谢镇南怕被人说结党营私瞒得太好,怪这本书的作者写书时压根没管逻辑,这些人的脑袋太糊涂,竟然忘了谢玉折是他的义子,外出征战的谢镇南,拥的不止一支兵。

  那时他身体弱,抱不动小孩,便让弯下腰对还不及他腿长的谢玉折道:“小玉,回家路太远了,外面在下雪。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去让你舅舅安排一抬轿子来。”

  他原想去金龙殿把沈高峯从被窝里扯出来,上奏说“陛下,请您亲自为我儿抬轿”,谢玉折却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他问:“不坐轿子吗?”

  谢玉折点头:“哥哥,我想和您一起走回去……可以吗?”

  “小玉想怎样就怎样。”为谢玉折披上早已备好的小披风,看到他稚嫩的皮肤上斑驳的伤痕,柳闲轻轻拿起他的手,开口时声色冷得自己都没察觉:“这些是谁弄出来的?三皇子?”

  谢玉折急忙把手抽走藏到身后,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哪有人会在手臂上摔出指甲印和咬痕的?一直纯净的四岁小孩,已经被人欺负到学会撒谎了。柳闲蹲下身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得决绝:“小玉,你不用骗我,也不要怕任何人。”

  “无论你爹娘或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不必害怕任何人。可以躲在角落流眼泪,但在这之前,要让他们不敢再对你动手,否则你只能边哭边躲,哭一辈子。”

  他抬手捏了捏谢玉折已经瘦到陷下去许多的包子脸,笑说:“而且,我现在在你身边呢。”

  谢玉折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鼻尖哭得通红,双眼泪汪汪的,却并没说出“我不会再被人欺负”“我要变强”“谁谁谁欺负我”之类慷慨激昂或是找靠山告状的陈词。

  他只是又强行抑制了抽泣,哭腔让幼稚的声音完全不成调子。他连一个拥抱都不敢要,只扯住柳闲的小腿衣料,小心翼翼地哽咽着问:

  “哥哥,那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见柳闲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好像在怕自己说错话似的连连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浓重的鼻音解释道:“小玉不是因为怕被别人欺负才这样说,小玉只是……”

  他抬眸看着比他高一大截的柳闲,明月映在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挣扎许久后的这句话说得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万分的委屈:

  “小玉只是,太想您了。”

  柳闲的脚步乱了片刻,而后他擦去谢玉折的眼泪,点了点头说:“好。”

  “我陪着你。”

  他不常在府中,连个轿子都没有。

  可自从住进来了个多事的小孩,他便买了辆舒适宽敞的马车。某日他得了空,领小孩去郊外看皇城里没有的春景,可在大路上,一向不多事的谢玉折却问他,能不能让马车停下。

  看着街上走走停停的人,柳闲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想做什么?”

  六岁的谢玉折撩开帘子,指着窗外的雏菊说:“路边的花很好看……”

  “所以呢?”

  “想摘下一朵送给您。”

  他丢给谢玉折了一柄小木剑,嘱托他要坚持强身健体——其实只是怕他乱跑会跑出事;又怕小孩太孤单会得心病,找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善良人,待在家里陪他,其中有一起玩的活泼同龄人,母亲般温暖的长辈……

  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让谢玉折觉得好像真在自己家一样。不过那只是沈高峯送他的一所宅子,他并不常住,几乎日日夜不归宿。

  可某夜月上柳梢头,他有事回府,却看到谢玉折正在树下扎马步,见他回来,又起身擦净身上的汗,端出了几盘热腾腾的饭菜,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低声说:“夜深水凉,哥哥能不能不要出去了。”

  菜很好吃,睡得也香,于是柳闲又养成了无论在外如何,总要回家睡觉的习惯。

  再后来……再后来。

  自古入夜闲愁多,今夜小院仍落雪,和他接谢玉折出宫那日一样,只是月亮被云遮住了。

  累极了的谢玉折就趴在他身侧,相握的双手里还泛着微光,他睡梦中还在下意识地为他渡灵,柳闲早已干枯的身体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充盈。

  离开时谢玉折十二岁,五年过去,他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了大半,眉眼也更加周正清冽,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光。可惜,本该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在这种好时光遇到了他。

  无声瞧着这个自己陪着长大的少年,他还记得他从前的模样。柳闲眉间拢纱,其上浮着几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小玉。”

  抬手抚上谢玉折温凉的脸颊,柳闲俯下身,在这人微乱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声音轻得已被落雪掩盖:

  “怎么就是你呢……”

  他抬手将谢玉折的碎发拂至耳后,并无轻佻,没有戏谑,只有些别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又后知后觉自己突然毫无缘由的冲动,起身时面色已经恢复了淡漠。

  做国师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这般铁石心肠。于是那时的承诺对于现在来说毫无用处,他不喜欢许诺,也不是一个总会信守承诺的君子。

  [1]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他不会陪他走下去。

  白夜寂静如死,无人听得一声飘渺叹息,不忍,怜悯,却又决绝得无可奈何。

  屋内五指不见,柳闲的眼神本就不好,自然看不见身下人缓缓睁开的眼睛;外头的风声又很大,那人怦若擂鼓的紊乱心跳,也一起被全然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