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从漫天的迷离中缓过神, 谢玉折已经拔腿跑去,伸长了手却没能接住他。

  “柳闲!!!”

  他瞪大眼看着柳闲紧闭的双眸,心脏狂跳, 这些天从没有一刻有这么无措。

  这里到底是哪儿?该怎么出去?他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边迅速地扛起柳闲的手臂,想把这个人扶在肩头, 背去医馆。

  而柳闲此时已经睁了眼,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谢玉折的动作,警告道:“别在这乱动。”

  他虚弱地笑着:“这里到处都是杀阵,你会死的。”

  看他还费力气笑,谢玉折的面色更不虞了,说话时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责备:“你都昏倒了!”

  我昏倒比你要死更可怕吗?柳闲想不通。

  谢玉折用直觉肯定了柳闲身上的绝非是小病。连上修界都未曾入过的凡人,只能急切地问无所不知的病患:“怎么带你出去?”

  出去之后找到杨徵舟,他和药宗主交好, 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他唾弃自己的弱小。

  柳闲察觉了他的想法,挣脱下来说:“不要把我送去其他地方,我只是……没力气了,休息一下就好。”

  谢玉折冷眼看着他,他回报以“让我死也不见别人”的坚决眼神。

  谢玉折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只好盘腿坐在湿冷的地上,再扶柳闲枕上他的大腿, 面色沉沉。柳闲却餍足得像在晒太阳,谢玉折无话可说, 只好轻轻擦去他额间的薄汗。

  “那就睡一会儿吧。”

  柳闲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连觉都不用睡,他说:“那段无为天的时间用尽后, 我们就出来了。”

  谢玉折听着他一句话喘三次,低头看他面色苍白, 卡着壳试探道:“你有治病的丹药吗?”

  柳闲来了气,他抬手一把捏住谢玉折的下巴晃来晃去:“你小子不听我讲话啊!”

  明明都昏了,还要想别的。谢玉折比了个昏倒的手势提醒道:“可你刚刚扑腾一下,就昏了。”

  柳闲没力气时翻白眼也温柔,冷着嗓子道:“我比你惜命,有没有事我自己不知道?”

  谢玉折无奈地看着他。这人脸上仍然是书生样的易容,好在终于能看见他的眼睛,即使黯淡无光,也能顾盼生辉。

  大腿被柳闲乱蹭得传来阵阵痒意,心间除了担忧还有别的奇异感觉,他不敢再做多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炙热的东西破冰而生。谢玉折的眼神暗了暗,甚至想伸出手按住柳闲的头让他不要乱动,但他现在做不到,只好正襟危坐,一动也不动板着脸:“我在听,你继续说吧。”

  这个人总是这样别扭,戴面具、蒙绸缎、做易容,用厚厚的壳把自己包住,比帝王将军还缺乏安全感,好像被人窥探到一丝真实和脆弱就会遭遇不测似的。

  其实柳闲根本不用在他面前逞强,但既然他还有力气逞强,那便安好就好,作为晚辈,他只能认了。

  柳闲若有所思继续道:“他们在无为天里的结局,就是那段故事真实的结尾。”

  谢玉折附和:“就算没有遇到我们,也会有别人让那两位前辈亲眼目睹,堕妖后的明姝前辈跳河的画面?”

  柳闲不可置否。

  “你是怎么知道真明姝是境主?”

  谢玉折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原以为能听到一些有理有据的分析,没想到柳闲耸了耸肩道:“我只是觉得方宗主不会做这些事而已。”

  柳闲不了解真明姝,但在她小的时候,曾见过她几面。

  那时他早已知道了两个事实:他不戴面具的时候太貌美了,一般没事都不敢靠近别人;他戴面具的时候太渗人了,一般人没事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那天他去真府的时候,照例戴着个白皮鬼面,煞气得很,方圆百里的鬼都不敢靠近,而真家小姑娘一身鹅黄,怯生生地躲在同样颜色的炉鼎背后,好奇地看着他。

  至于为什么记性极差的他还记得这件小事,是因为当时真明姝手上拿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他只需要一眼,就知道那东西肯定酸甜可口。

  且他太闲了一直盯着发呆,真明姝就害怕地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想吃,明明想哭又不敢出声,把糖葫芦塞到他手中,两行眼泪簌簌不断地划下来:“给你,妖怪大大,我以后都会很听话的。我不好吃。”

  事后柳闲赶紧去找了真乐章,捏着这根快化了的糖葫芦,面无表情却十分委屈地说“你女儿被我吓哭了”,真乐章又赶紧去找了真明姝,好说歹说地哄了大半天,说那不是妖怪,是上仙柳祖……爷……叔叔啦。

  最后他勒令柳闲赔了自己女儿一罐子糖,真明姝才意识到这个脸抹石灰一样的妖怪不是妖怪,是会送糖的好神仙!

  他当时想着罢了,当神仙总比当祖爷叔叔好。

  从此柳闲每次看到真明姝,她总会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希冀地叫他“好神仙大大”,惹得一向被别人避如蛇蝎的柳上仙反倒对这个小女孩避之不及了。

  毕竟就算是神仙,每次都给买糖也很费钱。

  所以,连看到个假面具都会害怕的真明姝,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模样?柳闲突然想到谢玉折先前说的“必是有人作乱”。

  是谁?

  无为天距今已有百年,但和祈平镇的密切联系却能让柳闲能感受到,跃入青衣河的真明姝,和近日在镇里作祟的“水鬼”有关。

  而且,他从芥子袋中拿出那张被自己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这手帕的一角,正挂着和真家兄妹身上相同的珍珠,他当时只以为这是阿兰别出心裁的设计而已。

  又在眼皮子底下见到了那方引人误会的手帕,谢玉折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他问:“阿兰的手帕不是随着记忆消散了吗?”

  柳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那天在河底捡的,忘了告诉你。”

  一祈平镇未曾出过事,偏偏这几年……难不成真的和杜云娥说的那样,和他所谓的“仙力”有关?

  只躺了会儿柳闲就已经恢复大好,他起身走到在无为天里埋着真明姝的那片土地,谢玉折挡不住他,只能紧紧跟上。

  一向毫无顾虑的柳闲学了乖——

  毕竟身边还跟着个拖油瓶。

  这次他给拖油瓶身上布下了密不透风的护身结界,确保不会再出差错。

  他本想在无为天里时就扒拉下这块地,可最后那段时间他再多一秒都撑不下去,脚步似刀割,一个长句子都说不出来,只好赶在变成植物人之前强行破了无为天。

  倒地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灵魂缺了一块。灵魂不稳,他不能在幻境里久留,否则会死。

  谢玉折拿起了地上一块斑驳生孔的石头:“这种石头一般只存在于地下三尺,可此地却不过几毫。”

  有人在这里动过土,挖了个坑,埋了个东西,再把土盖上时,下面有些土便翻到了上头。

  柳闲扯了扯唇角:“这么深,埋棺材呢。”

  重剑挖开土地,其下没有任何东西。

  “符纸。”谢玉折捻了捻手上湿土,柳闲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一小点黄,是符纸的碎屑,上面残存了镇妖灵力。

  看来真明姝堕妖之后被镇压在青衣河边,而他挖地时破了她和花香的封印,这才让她跑了出来。

  都已经是个被镇压的堕妖了,还想要做美梦,这事儿太稀奇,柳闲不信。

  所以,是有人在借着她的梦杀人。

  死在梦里的人是灵魂湮灭,身体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反倒处于一片愉悦之中,是完整而上乘的躯壳。

  但做境主也有永不苏醒的风险,所以总有邪修用别人的意识造梦,再收集死人的尸体,那个人也是这样吗?

  而收集别人的躯壳,无非两用,一是血引修炼,而是剥壳取皮。

  柳闲的灵魂仍旧不稳,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天旋地转,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地上休息。

  而谢玉折手上捻着泥,眼神却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弄得他怪恶心的。

  他抬手把谢玉折的脑袋掰向另一边,解了二人的易容并迅速戴上了眼绸,懒散道:“别看了,再看脸皮都被你看破了。”

  谢玉折却倔强地又转了过来,指着他的脑袋说:“可是你的头发乱了。”

  柳闲拿出一小块镜子碎片照了照,才发现刚才扑腾那一倒后,他的发冠已经挂在了肩上,头发乱糟糟地翘了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很没好气儿地把发冠取下来,又抬手笨拙地束了个,很蹩脚影响美观的那种发。

  谢玉折为难搓了搓手上的脏泥,不熟练地乖巧笑着:“这里没有水。明珠前辈所用的清洁咒,你会吗?如果会的话……”

  如果会的话就帮我洗一下手上的泥,这样我就可以帮你束发了。

  柳闲想也不想:“不会。”

  谢玉折冷了声音:“哦。”

  他垂眸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指,心道以后一定要学会清洁咒。擦净后他看着柳闲一次又一次惨不忍睹的尝试,耐不住问:“柳闲,你之前都是怎么束发的?”

  怎么会这么不熟练。

  柳闲嘴咬着发圈,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脑后翻动,他掀起眼皮子斜睨了谢玉折一眼:“我已经有一百年多年没做过这些事了。”

  谢玉折无言地敛了眉,他感觉自己好像问错问题了。重逢那日,柳闲的确是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那时是他刚才狱中出来吗?他曾被关在哪儿?又怎么会进那种地方呢。

  他看着他的眼神里隐着不忍,柳闲却无所谓地解释说:“我出来之后就遇到了你,你带我去云裳阁,他们用术法给我梳了头,之后我便常去找会这种术法的人束发,真是太麻烦了。”

  柳闲没有灵力吗?为什么不自己学会这个术法呢。那术法不过是应急时用,怎比得上亲手为之。谢玉折的一颗心像被泡在酸药里般,又苦又涩。

  他兀自伸出手,握住柳闲在脑后瞎捣鼓的双手,将它们取下,安分地垂了下来。

  “不麻烦的,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