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真明姝不解地嘟囔着。

  “脚下可是泥巴诶,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人?你们别哄我了啦,我妹妹她又不会遁……”真明珠踏了踏脚,嘴角下撇,瞪眼低头,看到自己脚下唯一一块没有绿意的泥地,这里明显被翻过土,原先生长着的小草全都被铲光了,像是有人埋了什么东西。

  “啊,在地里!?”真明珠的胸口突然刺痛无比,他头重脚轻得就要倒地上去,还好周容恙早已在他身后曲着手,稳稳将他扶住。

  真明珠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脖子,咽了好几次口水,脚尖在泥巴地上打颤,他倒抽气问:“明姝遁地了?不是,她钻进……她被埋在地下了?”

  他拄起竹竿从周容恙支着他的手臂上跳起来,完全不顾泥泞一下子坐到地上,用手指使劲地扒着地上软粘的湿土,衣袖上缩露出肌肤上刚被打出来的偏偏淤青,这双本来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双手,连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泥泞。

  真明珠抖着声音问:“明姝!?”

  柳闲看了周容恙一眼,示意他把他搀扶起来。

  周容恙的身体看着孱弱,竟然也有几分力气,他强行把真明珠扶了起来,劝告他“先冷静一点,明珠”。

  真明珠起身后,垂着头,侧边的一缕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晦涩的眼神,他紧攥着手指,连指甲盖都快被折断了。

  柳闲无心安慰他,丢下一大壶清水给他清洗,他合二指手腕翻转,衣袖飘飞如松下风,轻声唤道:

  “剑来。”

  呼呼呼——

  而后天光乍破,周围树木无风自动,四柄重剑凭空出现,闪着寒光却不带半分戾气,乖顺地悬在它的主人身侧。

  柳闲手一指地上泥泞,垂眸时轻而狠道:“挖开它。”

  人因不安、惧怖、恭敬而垂眸,柳闲却否。他发号施令时总会垂眸,敛眉时上挑的眼尾瞧不见,眼中的明暗瞧不见,只瞧得见轻巧开合的薄唇,像天上的神佛看到婆娑众生时,眼尾只留了慈悲和怜悯,但神佛亦是无情的。

  他的剑总是有灵性,得了令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行动起来,一下下非常迅速地朝深处挖着地。

  泥里埋的是还“活着”的真明姝,但很可能不只是真明姝。柳闲正要开口嘱托众人,却没想到其中一把剑突然发出震颤像是在警告,他心有所感一把扯过谢玉折到身前,紧紧按住他的口鼻,急声朝四周喝道:“别呼吸!”

  可惜为时已晚,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剑下突然爆开一团猩红粉末,黑色光阵浮起,夹杂着血味的浓郁花香顺着风迅速扑面而来!

  风里有毒。

  这点毒素对柳闲毫无影响,可另外三个人呢?一个是药罐子泡大的病秧子,一个是先天灵脉损坏的小公子,还有一个是未来才会可期的弱小兵蛋子,任谁也扛不住这股夹杂着浓烈毒气的风。

  谢玉折被他捂着嘴情况还好些,但也撑不了几分钟,而真周二人被刺激得吸了一大口,浑身脱力,直接扑腾地倒了地,差点溅了他满身的泥水。

  “着了道了,这是烂漫香。”柳闲手一松,谢玉折也跟着倒了。他单手揉了揉烦躁跳动的太阳穴,无奈摊手道:“诸君,祈祷梦里能相见吧。”

  他扫视了眼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很不雅观衣服还都变得脏兮兮的三人,食指轻点下唇思索片刻,最终从芥子袋里拿出一张小床,铺好被单后,规矩地睡了上去,又给自己拉好了被子,设下结界,一手抱着腹,一手握着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变出来的古朴长剑,安然地闭上了眼。

  这柄剑和他先前召出来的所有剑都不同,他用剑意凝成的心剑像冰一样透明寒冷,而这柄剑是骨色,和他刚从春山上下来时取走的是同一柄,想必这就是仙剑不周的真身了。

  谢玉折原本已经神志不清,可突然看到自己身旁多了一张床,床边围满了晶莹的小剑,从剑身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个已经闭上眼、好好地盖着被子、像在家里睡午觉的柳闲……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吃了毒蘑菇了。

  或者柳闲刚刚悄悄吃了。

  柳闲朝他身上用力丢了一个麻袋,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呢。”

  谢玉折强打着最后一丝精神气,诧异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

  “救人啊。”柳闲瞥了眼中了幻毒后的谢玉折,提醒道:“你现在还有心思问问题,昏过去之后去的可是真能要命的地方。我们本来就在无为天,现在就要沉入无为天里的梦境,梦中之梦,要是醒不过来,你这辈子都完了。相逢一场,我友好提醒你一句,要是不想变成痴呆,待会遇到了可疑的人,直接杀了就好。”

  谢玉折疑惑又惊悚地看着他。

  待会儿要去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若实在不会辨别梦里人的好坏,只要不是我,皆可杀之。”柳闲微勾起唇角,浅笑道:“不过你也杀不了我就是了。”

  谢玉折眸光闪烁时,周正冷淡的眉眼就少了不少疏离。看他嘴唇翕动还想开口,柳闲业已嘱托完了,没时间等他,便一个剑柄下去把这人劈昏了。

  主角不愧是主角,灵海被花妖蚕食,另两人都昏了好半天,做了好久美梦了,他却还有力气想闲事。

  柳闲躺在床上,细致地朝四周探出剑意。再一次确定了周围设下的隔绝结界起效之后,他卸下了经脉里的护身屏障,缓慢而长久地吸入清甜诱人的烂漫迷香。

  直到身体变软好似棉花,视野黑斑点点直到无物可见,他仍在后悔自己挖人坟的莽撞,暗骂自己真是欠了这几个祖宗的,还要主动中毒去救人,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确欠了人祖宗的。

  真乐章,难道是你吗?

  是你在怨当年事,恨我杀了你,让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或者说在十八层地狱下受尽苦楚吗?

  不应该啊,真伤脑筋。

  地北东兰湖里有一种花名为烂漫,艳丽无方,却因为生在水之中无人能观赏,孤芳自赏太久,怨怼丛生。执念驱使他们幻化为妖,上岸以香惑人,只为让人沉入长满了烂漫花的幻境中。

  而后有人入水摘花,提取花瓣精华制程烂漫迷香,辅之以法咒制成美梦,让人长睡不醒。

  活了上千年,柳闲知道自己名不副实,慈悲善良正义都不是他所拥有的美好品质,那是上修界吹出来的柳上仙。作为一个合格的炮灰,任务还是杀主角的这种,他没什么美好品质,独独有一颗锤打了上千年的钢铁雄心。

  他的意志极强,灵海达到了几乎没有外物能入侵的极端稳定。因此,迷香奈何不了他,救人的重任自然担在了他肩上。

  等到再次有力气睁眼时,他已经沉入了烂漫花的梦乡中,四周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三个小祖宗也各自去了自己的梦中之地,不见了踪影。

  好在他早在解谢玉折的同心护身咒时,顺手给他装了个追踪咒,一路寻去,还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一处气派的宅邸。

  府门宽广,匾额上书“国师府”三字,龙筋铁骨,赫然显眼。府院由高墙围起,红墙绿瓦,方方正正;两只双目炯炯有神的石狮子立在大门两侧,威严到了不可侵犯的程度,而谢玉折竟就在里面。

  他是梦见了这座府吗?这里就是和雍国国师的居所?

  柳闲推开朱漆暗红的府门,进门则见游廊,灯笼一路高悬。廊外小溪淙淙,转角处陈设雅致,假山环抱其侧。

  国师品味挺好。

  他一路向里,飞燕画廊,主厅嵌着大颗大颗的夜明珠,明灯璀璨,借光可见,屋外空地上有一人在练剑。

  谢玉折身姿挺拔,手执长剑,身上衣服已和入梦前已不同。他穿的并非黑色劲装,而是宽松的棉袍,像是为了在家中练剑特意穿上的衣服,这样穿能更好地伸展筋骨。

  吸入烂漫香之人会忘了现世之景,只把美梦当真实,沉溺于温柔乡中,最后灵魂被食尽而死。只有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场镜花水月,杀了梦境中的妖邪,才有可能从梦里脱离。

  谢玉折此时应该就错以为,自己还是活在国师庇荫下的小公子了。

  他小时候无父无母,一直被养在国师府,和养父在一起,而后拜别国师去了高压的军营,回京后国师不见了,他又要应对蝇营狗苟和帝王施压,怕不是这十七年中最轻松的时光都在国师府了。

  羁鸟恋旧林,谢玉折的美梦在这里,其实不难预料。

  他会梦见什么呢?

  柳闲起了好奇心,便立在远处回廊之下,颇有兴致地窥视着他。

  谢玉折神色专注,有力迈步,长剑一挥,疾风破空劈断木桩,地上的石子也被踏得沙沙作响。

  风起,额上汗珠滴落,他收起剑锋喘了喘气,喝了口身旁的武童递来的茶水,用布帕擦干了身上的汗水。武童劝他,说“小公子入夜天凉了该早些休息”,拿了一件披风就要为他披上,想让他回到自己的卧房。

  谢玉折淡声推回了披风,往左看了一眼,就要继续挥剑。

  武童心领神会,可他并未行动,反倒再度把披风递去,为难道:“三喜问过主人了,主人说他冷暖自知,叫咱们不用担心,吩咐照顾您就好。”

  谢玉折皱着眉,终于开了口。他不赞同地说:“今夜风这么大,他向来怕冷,穿得那样薄,还坐在外边风口上,也叫冷暖自知?”

  “这……”武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非常地为难。

  “小玉,我不冷。”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接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