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西马关的城墙全都重修完毕,李庭霄才要回西尖驿,却先收到了湘帝的信。

  是书信, 并非圣旨。

  信中先问栗娘娘的近况, 字里行间催他早日带她们母子回天都,后面才说正事。

  【今日早朝,兵部尚书丘途弹劾皇弟,说皇弟将盐铁售与绵各,用不多时绵各必然兵强马壮, 届时后患无穷, 朕深以为然。十数年来, 绵各人对我西陲虎视眈眈,数万将士浴血才保得边境太平, 朕信任皇弟, 是以今日不发圣旨, 仅修家书一封, 劝告皇弟行事深思熟虑, 莫让将士们寒心。】

  李庭霄将这段看了好几遍,嘴角浮上冷笑。

  白知饮探头扫了一眼,忧心道:“陛下这是赞同丘途?”

  一提丘途,他就想到那日在水榭被他们逼着跳舞灌酒, 浑身像是有虫子在爬。

  李庭霄将那页纸合起, 揣入袖袋, 起身在房内踱了一会儿, 脚步停下时,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磨墨!”

  白知饮忙跑去隔壁拿来文房四宝,熟练地捏起拇指长的松烟墨, 在砚台上画起圈子。

  李庭霄爱看他手执墨块时的样子,那颜色黑白相称,显得他的手格外修长细致,不常见天日的腕子也是一绝,弧度优美,不盈一握,总让他想攥进手中好生疼爱。

  【陛下钧鉴,天都城一别已过数月,臣弟甚是想念。想必西江王已送信给陛下,栗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均安,臣弟知皇兄惦念,然而皇侄新生体弱,栗娘娘生产亦是辛苦,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臣弟擅作主张,待皇侄百日之后再出发回天都城,还望陛下体谅。】

  【至于盐铁之事,我湘国十数年征战都未能与绵各分出胜负,臣弟以为,比起针锋相对,怀柔或许才是长久之计,不如一试。再则,我湘国矿藏生铁杂质多,而绵各冶铁手段落后,提纯不良所铸兵刃必定脆弱易碎,不足为惧。在回天都前,臣弟必能将绵各之事处置妥当,请皇兄安心。】

  李庭霄龙飞凤舞地写下落款,笔一丢,难掩不屑。

  开什么玩笑?不给绵各盐铁,那黄石村的盐铁要从哪搞?

  他本来正愁这事,想不到墉冬察居然如此默契替他提了,他能不顺水推舟占这便宜?

  不过,半个月过去,西马关内外基本安置妥当,不必再滞留,倒该回滇茗城去看看栗娘娘和小皇侄,不然太说不过去。

  于是他改了主意,决定先绕道西江,之后再回西尖驿。

  -

  冬月初五,滇茗城迎来一场大雪。

  整座城被覆盖在厚厚的雪下,万籁无声中,城门轰然大开,一队黑甲骑士鱼贯而入,马匹的鼻孔间喷出灼热白雾。

  刚得了煜王回城的消息,西江王冒雪出宫迎接,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就落满全身,风一吹,连睫毛都像是要冻在一起,又湿又重。

  李庭霄远远便看到迎面走来一队人,于是住马,透过零落的飞雪看清对面的人,高声笑道:“西江王,何必顶着雪出来?本王又不是不认得路!”

  西江王抱拳大笑:“煜王殿下这一趟捷报频传,本王哪还坐得住,必须出来亲迎西陲的大功臣!”

  两人并马而行。

  “这天,说变就变,本王这一路过来下巴都要冻掉了!”李庭霄捂着嘴哈了口气,“冻着本王不打紧,可别冷到了栗娘娘,这几日她身子养的如何了?”

  “还不错,就是总嫌饭菜寡淡,大皇子被乳母照顾的多,累不着她!”西江王眼里满是对女儿的宠溺,也没在煜王面前假模假式地对皇妃表现出恭敬。

  “西江王给陛下去信了吧?”

  “去了,陛下派人赏赐了不少东西,昨日才运到!”

  “商量好几时返程了吗?”

  西江王闻言一顿,从胡子上拽下一缕冰碴:“倒也不急,娘娘身体总得调理调理。”

  李庭霄看他一眼:“西江王说的是,但陛下催得紧,本王昨日跟陛下说了,等大皇子过完百天就回去。”

  西江王用力一抖缰绳,一捧雪从马头上簌簌掉落,不悦:“殿下做决定为何不跟本王商量?”

  “商量?”李庭霄惊诧,“本王来西江照顾栗娘娘是受的皇命,自然要听陛下的,为何要跟西江王商量?”

  西江王瞪眼:“殿下这是拿我西江王宫当客栈吗?”

  李庭霄抿了抿唇,笑道:“西江不是栗娘娘的娘家吗?”

  “既然是娘家,就多住一阵怎么了?本王才不会让女儿天寒地冻的赶路,再说,一回到天都城,她又该不开心了!”

  李庭霄心想这西江王真是个莽夫,那个苏铎昶在后面都快咳出血了听不到?

  他缓和道:“西江王说的也有道理,天寒地冻自是不宜赶路,本王会酌情禀告陛下,只是陛下和太后也着急一家团圆,实在让人为难啊!”

  “这有何为难!父母伦常天经地义,墨兰……”

  “西江王,云听尘最近来了么?”

  西江王不满的牢骚被李庭霄打断,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倏然扭头看他,却见他唇边带笑,不动如山。

  地上的积雪被马蹄踩得“咯吱咯吱”响,他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苏铎昶,见他默默摇头,立刻会意,跳开话题:“前方就是王宫了,回去我陪煜王殿下喝两杯,暖暖身子,我们再去见娘娘!”

  李庭霄心中暗笑。

  敢情答不上的问题就硬当没听见?若不是王妃云潇璃和几任得力的幕僚,西江怕是早就碎了。

  说是探望栗娘娘,也只是隔着珠帘问候了几句,还被云潇璃怂恿着抱了抱大皇子。

  栗墨兰给大皇子取了乳名,叫心儿,李庭霄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娇娇弱弱的一小团,皮肤嫩嫩滑滑泛着奶香,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

  他留下事先准备好的贺礼,晚间与西江王一边坐在高阁上赏雪,一边把酒言欢。

  矮几边的小炉散发着热量,炉子上温着上好的陈酿,酒香四溢。

  许是经过了什么人的劝说和提点,这会儿的西江王正常多了,冲他频频举杯,眼神时不时还往白知饮身上瞥。

  两人聊到这两个月的战事和绵各,自然少不了一通吹捧。

  西江王问:“煜王觉得我儿星隆如何?”

  详细战报早传回西江了,栗星隆肯定也没少给父亲写信,这时候单独来问李庭霄,不过是想探他的口风。

  李庭霄轻轻一笑:“三公子年纪尚轻,未来多加历练,必定能成镇守一方的大英雄。”

  他还是给西江留了几分薄面,就栗星隆那性子,估计是个办什么砸什么的主,别说,还真得了他老爹的几分真传。

  听出他话中含义,西江王心中不快,但还是在苏铎昶的眼神暗示下忍住了没说,毕竟煜王算是救了栗星隆一命。

  那天西马关的凶险他听说了,栗星隆的人马根本没闯得出绵各人的包围,若不是煜王及时赶到,城里城外的全都得被一锅端。

  却又听李庭霄烦躁地抱怨:“本王有一事不吐不快,先说好,可不是本王小心眼,三公子实在有些莽撞,竟然当着满堂将官的面说本王跟墉冬察有勾连,这话也能随便说?”

  这一状告的,别说西江王,就连苏铎昶都蒙了。

  说煜王里通外敌?这何止是莽撞,简直是不要命了!

  “这混球小子!”西江王霍地站起身,像是恨不得立刻冲去给儿子几个耳光才解恨,胸膛起伏了好几次才平静,“煜王殿下,实在对不住,是本王教子无方,今后定然严加管束!”

  李庭霄摆手:“无妨,本王岂能跟晚辈置这气?”

  他老气横秋的,凑在火炉旁的白知饮忍着笑,将温好的酒帮他斟满。

  西江王念叨着“惯坏了”、“煜王大度”,跟他碰了碰杯,侧目看向白知饮。

  注意到他的打量,李庭霄侧了侧身,将人挡住一半。

  西江王收回目光:“殿下,我听墨兰带来的宫女闲话,阿宴竟是潘皋人啊?”

  “是。”李庭霄端着杯,“怎么?”

  “没怎么,就是稀奇,还当潘皋人都是膀大腰圆的粗鄙武夫,可真不像!”

  李庭霄心想,还好你的认知不准确。

  “西江王没跟潘皋打过交道?”

  “没有,远着呢!”

  一个西南,一个极北,中间隔着绵各汗国的万里草原,的确生不出什么交集。

  西江王一杯接一杯地提酒,连大皇子手指甲长得圆润周正这理由都扯出来了,明摆着就是想灌他。

  李庭霄才不上他的当,五分醉装成八分,看时候差不多了,酒杯一推,整个人就往白知饮怀里栽。

  白知饮早跟他培养出默契,他一个眼神过来,他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紧张地将人扶住,轻声对西江王致歉:“殿下,我们殿下醉了,今日便到这可好?”

  西江王一愣,半晌才醉态可掬地眨眨眼,哈出一口酒气:“你说话了?”

  他知道白知饮会说话,云听尘将一切都告诉他了,自然也包括白知饮装哑巴的事,他惊讶的是,他居然不装了?

  白知饮有些紧张,踌躇片刻,“嗯”了一声,扶着李庭霄起身:“那卑职就先扶我们殿下回房了。”

  西江王故意小题大做,抬手拦他:“不对啊!等等等等!本王记得你小子不会说话来着?”

  他敲着脑袋,像是有些混乱,假装狐疑地质问:“你有何居心?”

  白知饮不知道怎么回答,为难地站了片刻,心一横:“是我们殿下的私人癖好,叫西江王殿下见笑了!”

  西江王恍然大悟:“哦——”

  白知饮的脸瞬间红成虾子,没脸再看对面两人,微一躬身,架着李庭霄就往外走。

  一路上,身边的人强忍着笑,肩膀借着醉步的掩饰一抽一抽,白知饮的胳膊被他的大手死死攥着,一句话也不敢讲,只希望赶紧回到公承殿。

  可偏偏他脚步凌乱,拖拖拉拉走得极慢,周围时无人还是这样,明显是故意让他着急上火。

  好不容易跨入公承殿的门槛,他恼羞成怒地红着脸庞:“殿下,那话不是我说的,是刘校尉!”

  李庭霄执起他皓白的手腕亲了一口,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