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李庭霄身上。

  墉冬察隐含审视, 宝绫充满期待,而白知饮捂着手背,半是紧张半是幽怨。

  他的一颗心悬起来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被宣判过斩刑的犯人在等待刽子手的到来。

  李庭霄轻轻一笑, 颔首:“宝绫公主很好。”

  得到夸赞,宝绫面色一喜,胸脯不由得挺高几分,得意地瞥了父汗一眼:看吧,我就说他也喜欢我!

  昨夜她对父汗好一通软磨硬泡,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最后又借口说:“如果能拴住煜王, 一定能救回祖母和娘亲,说不定里应外合, 以后绵各都是墉冬察部的!”

  墉冬察仔细考量许久这才松了口, 也想顺便探探煜王的诚意。

  李庭霄蹙眉:“但……”

  他这么一犹豫, 父女两个脸上的喜悦瞬间无影无踪, 同时紧张起来。

  李庭霄被他们看得无奈一笑, 掏出帕子在净手的铜盆里沾了沾,转身拉过白知饮的手,帮他擦拭烫红的手背。

  目光略带责备,神情格外柔和, 连擦拭的动作都透着万分小心, 生怕将人碰疼了似的。

  一边擦, 一边笑着对墉冬察说:“但, 可惜了, 本王不是良配。”

  宝绫看着他的举止,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闻言盯着手帕傻傻问道:“为什么?”

  被墉冬察用力拍了一下,让她不要再自取其辱。

  “那些亲卫就没告诉大汗,本王只喜欢男人?”李庭霄眼皮都没抬,将那帕子拧干了盖在白知饮手背上。

  白知饮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胡乱瞥了一眼对面呆若木鸡的两人,又胡乱翻起个碗,看似要接着倒奶茶,却被李庭霄半路拦下。

  他亲自抄起壶倒了碗奶茶,但没喝。

  宝绫失望极了,又觉得李庭霄是在唬自己,站起来质问道:“殿下不喜欢我,那为何要送伞给我?”

  李庭霄倒是没料到自己向墉冬察示好的举动惹了这么大误会,错愕一瞬,笑了:“因为下雨啊!”

  宝绫扭着细腰跑了。

  墉冬察看着兀自晃动的帐帘,重重叹了口气:“殿下,是我们父女唐突了,宝绫她心思单纯,会错了意,见笑!”

  李庭霄露出宽容的微笑:“宝绫公主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最美的花,今后定能找到适合她的如意郎君!”

  “那是自然!”

  墉冬察面子上总算好看了些,下意识瞄了眼白知饮。

  若是硬要往那方面想,这两人凑一起倒也合适!

  他也怀疑方才只是煜王的托词,通常这种隐秘事,只有假话才能说得如此顺口,但他跟这侍卫,确实有点不可说的意味。

  再则,也是为了拒婚吧?中原人从来都瞧不上他们这些部落里的女子,更何况是煜王。

  李庭霄轻笑:“那先前大汗说的虎爪,还镶吗?”

  墉冬察挥手,爽朗道:“自然,不耽误!”

  -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低吼的冷风伴着滚滚铁蹄声,好似奔雷逼近。

  潮水般的黑甲军紧紧咬住前方的墉冬察部不放,队伍间不时响起流矢破空之声,墉冬察汗面沉似水,策马狂奔,终于在几百里外摆脱湘军,退向西尖驿城外。

  西尖驿位于西马关和西江中间,三城地势分布呈三角,西尖驿一向由铁鸢卫驻守,守将盖鑫原本是煜王麾下不错的将才,西尖驿将西江边缘几座小城和西马关戍卫得如同铜墙铁壁,绵各次次无功而返。

  这次,安勃尔让墉冬察部和朱云察部分别牵制西江和西马关,他带领自己的族人如同一把匕首直插西尖驿,那是他们鲜少能深入到的腹地。

  西尖驿附近山势险要,关墙依山而建,雄浑不绝,关外,安勃尔部的大营绵延数十里,旌旗密密不见天日。

  距大营尚有段距离,草原像是得了斑秃,风一吹灰土暴尘,前方也开始有了人迹。

  墉冬察部就地驻扎,经过通报,他带着几名随从去营中见安勃尔,走得很慢。

  远远地,见一队安勃尔部的马队正聚在一起吆喝什么,而马下绳子拴住一队人,都是湘国人打扮的男子。

  领头那人突然吼了几句,一鞭子抽在一个壮实男人身上,那人也是硬气,躲也没躲,还喷着唾沫骂了回去。

  这下可惹了大祸,那领头的抬腿便将他踹翻在地,从整股绳子中抽出他的那根,拴在马鞍上,翻身上马狂抽了一下马屁股,马儿便蹿了出去。

  那男人起初还跟着跑了几步,转眼便被带倒,马后被拖出一条滚滚烟尘,那人惨嚎不止。

  绵各兵暴虐大笑,被捆绑的那行人当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大声怒斥,却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满口的血。

  墉冬察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上那老人绝望浑浊的眼睛,微微蹙眉,再往前,那领头的兵正不紧不慢策马往回走,后面,那男人血肉模糊的尸骨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因为拖行得太久,血痕几乎看不见了。

  头领见到远远走过来的墉冬察,笑着打招呼:“墉冬察汗,这么快就回来了?”

  墉冬察颔首,从他马后收回目光,问:“这些什么人?你们攻进关去了?”

  “这些是湘国住在关外的百姓,在山里有个村子,哈哈!”那人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我们大汗说拿他们当人质,押到城门前一天宰两个,逼盖鑫狗贼开门,哪知道他根本不理睬,这些人也没什么用了,女的都充妓,男的当活靶子正好!”

  墉冬察这才注意到,这二十几人的小队都背着弓。

  安勃尔部落从上到下一般无二地凶残,看来也没拿这些人当人,拖死个把人取乐自然不算什么。

  双方擦肩而过,墉冬察终于听清那老人骂的是:“蛮夷,畜生!狗官,昏君!还有什么天理啊!”

  得了消息的安勃尔早在汗帐内等他。

  安勃尔今年刚过四十,一脸大油皮,鼻子周围全是斑,头顶卷发邋邋遢遢地披散着,脸上的横肉让他的笑总是显得很狰狞,嘴里也没什么好话,见面就问:“墉冬察汗,怎么败得如此难看啊?对方不过区区两万人,你可是号称有四万!”

  墉冬察冷哼一声,接了杂役送过来的奶茶。

  “别提了!煜王那厮欺人太甚!说好和谈,却瞧不上我的宝绫公主,竟当面拒婚,我这脸往哪搁?不过,他那亲卫确实厉害,我当时没留得住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集结的军队,足有两万,那气势……”墉冬察摇头:“确实跟这些驻守边关的军队精气神不一样!”

  安勃尔嘲弄道:“你怕了!”

  墉冬察“啧”一声,点头:“怕了,总觉得他的底气,身后肯定不止两万人马,我这不是回来跟安勃尔汗合兵来了?你的队伍是草原上的狼群,就算来了老虎也能咬死!”

  安勃尔得意大笑。

  他的确兵强马壮,骑兵步兵辎重队加一起少说也有十万。

  他目光扫过墉冬察,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几名随从,奇怪道:“宝绫公主怎么没来?她不是自称父汗的小尾巴?”

  墉冬察心头一突,强笑道:“本想联姻来着,宝绫却被那煜王贬低了,我们这才翻了脸,她心情不好,在营中休息!”

  “宝绫那活泼开朗的性子,也会发闷?”安勃尔朝帐外卫士招手,“来,立刻去将宝绫公主请来,让我帮墉冬察汗开解开解!”

  墉冬察“腾”地起身:“安勃尔!说了宝绫身子不适!”

  他额边青筋直跳,十分后悔提到宝绫,尤其是,提到宝绫被拒婚!

  他一时忘了安勃尔常常黏在宝绫身上那毒蛇般的目光,他早对她有所图,只是宝绫性子直率,敢给他冷脸,直来直去的他也不好太过,又好像乐在其中。

  如今,是不是因为宝绫差点嫁了别人,他被惹火了?

  安勃尔笑容不减,挥手示意那卫士快去,对墉冬察说:“这都多久了,宝绫公主不想见见母亲吗?”

  墉冬察又寒着脸坐了回去。

  快了,快了,再忍忍……

  “话说回来,安勃尔汗,那煜王可不容小觑,我们最好还是商量个对付他的法子!”

  “一个草包亲王,弱不禁风的,以为打得过潘皋那些老弱病残,就能是我安勃尔的对手?”安勃尔冷哼,“我手握几百湘人奴隶,不信他毫无忌惮!更何况,他们区区两万人,我十万大军稍一合围,他便插翅难飞!他敢攻过来,便是他的死期!”

  墉冬察斜他一眼,顿感棘手。

  安勃尔说得没错啊!煜王那谋划,能行么?

  已经走到这步了,行不行的,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墉冬察又半真半假跟他说了些前阵子的战况,这些消息其实早就通过传令官落入他的耳朵里了,墉冬察把消极应战解释得冠冕堂皇,安勃尔没全信,但敌意显见的没先前那么盛,心想他阿娘和妻子被扣在营中,谅他不敢兴风作浪。

  是以,就连墉冬察说煜王杀了两名红衣传令官祭天,他都没多做怀疑,只是骂得很脏。

  他忧心宝绫,希望她来跟安勃尔见个面就赶紧带她回去,不料左等右等都不来。

  安勃尔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墉冬察汗,宝绫直接去见她祖母了,可能要留下陪她们几日,我看你还是别等了。”

  “你!”墉冬察拍案而起。

  无奈,如今自家祖孙三代全在他手上,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煜王,只希望他快些行动,否则,就只能自己出手将人硬抢回来了,但那是下下策,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想着,他稍稍收敛了戾气,甩袖子告辞。

  而此时,被寄予厚望的李庭霄在合适的地点扎了营。

  才安顿好,他便带着白知饮冲上远处高坡,眺望起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绵各大营,和矗立更远群山间的那座四方城池。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关外去回望湘国的国土,心中五味杂陈。

  西尖驿,煜王李庭霄殒命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