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王一板脸, 云听尘自动消音。

  他从小就怕姑父,其实栗星野也怕,但云听尘聪明, 总推他出来当挡箭牌, 久而久之,他背锅背习惯了。

  栗星野说:“父王,是这样,我们先前不是商议打算用煜王转移湘帝的注意力吗?后来发现他其实没那么草包,就从他身边那个潘皋奴隶身上想办法, 我们看得出, 那奴隶于他而言很特别, 听尘找人脉打听到他其实是将门之后,名叫白知饮, 全家遭人构陷才沦落的, 便找到他的旧相识, 让那人煽风点火鼓动他回潘皋造反, 想着若事情闹大, 到时再使些手段,那么将白知饮带回湘国的煜王定能落得个通敌的罪名,我们在江南道观察过煜王,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届时我们坐收渔利, 一举拿下!”

  西江王忧心:“那潘皋人可靠么?别到时反水!”

  云听尘笑道:“他是商贾, 商贾无一不逐利, 姑父放心, 我们云氏家大业大,他不敢惹, 而且,听尘定然会给他个满意的价钱!”

  “太冒险了!上次苏先生让我想办法把那侍卫跟他一道支出去,我还当什么事!”他指着苏铎昶,不悦,“你竟敢瞒我!”

  苏铎昶笑着撇清:“殿下,是世子不让说,说要亲自对殿下解释!”

  云听尘和栗星野早李庭霄一步到的西江,先见了苏铎昶,三人一商量,觉得应该禀告西江王他们的计划,但有一点值得担忧——西江王好酒。

  他醉酒后什么话都说得出,跟煜王在一起又不能保证不醉,担心他到时候坏了事,于是栗星野做主,干脆连他一起瞒了。

  接着,夏天理几乎跟煜王一行同时到的,第二天得知煜王带白知饮出宫游玩,机会难得,云听尘打算设计将他们分开,让夏天理跟白知饮单独见一面。

  先是让个惯偷在庙会偷李庭霄的钱袋,特意让他发现,还极尽挑衅,只要他们两个任何一人追上来,哪怕是两人一起追,在那乱哄哄的集市,他都有把握趁乱将两人分开。

  可没料到,李庭霄居然没上当。

  然后是那酒楼里的泼皮楼公子,他无赖归无赖,对云听尘可是言听计从,酒楼那一出自然也是他安排的,本意是想惹怒煜王,引开他的注意力让夏天理给白知饮透个信,没想到煜王竟然当场动粗,然后拉着白知饮一起跑了。

  两度失利,云听尘不得不找上苏先生,让他想办法把白知饮单独约出来。

  西江王听完吹胡子瞪眼,被王妃数落了几句才作罢,冷着脸道:“你们两个小混球,成功了吗?”

  云听尘和栗星野对视一眼,各自恹恹。

  栗星野阴阳怪气:“煜王那么宠爱白知饮,指望他回国复仇?省省吧!”

  云听尘气得用扇子敲他大腿,向着西江王争辩:“姑父,我看人从未走眼过,那姓白的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在,不是贪图安乐苟且偷生之辈,只是我们尚未抓住策反他的关键!”

  见他们两个争执,西江王无奈摇头,云潇璃从旁笑得十分慈爱。

  一家人谈笑间,马福将军的书信被递进来。

  西江王打开一看,笑容逐渐被深思取代。

  信笺被在所有人手中轮了一圈,西江王看过在场的至亲,问:“昔日煜王虽掌十万兵,但却从没听过他算哪门子帅才,这怎的最近突然如有神助一般……”

  说着说着,停了。

  云听尘被他看得发毛:“姑父?”

  “如有神助?”西江王喃喃道,“他那菩萨托梦,又显圣的事,是真的吗?”

  云听尘点头:“是真的,表哥跟我亲自去看过,那菩萨像倒得太离奇,而且恰好封住河道救了一县百姓,不是人为。”

  西江王越琢磨后背越是凉飕飕的,感觉好像风寒还没好利索似的。

  他紧了紧薄被:“那这回他对绵各呢?”

  云听尘:“……巧合吧?”

  众人脸上都不轻松。

  -

  那日李庭霄脾气上来,直接破门而入,白知饮气得晚饭都没吃,李庭霄一靠近他,他就说伤口疼,吓得他不敢妄动。

  自那之后,他只要回到房间就闩门,摆明了故意针对。

  昨夜李庭霄抓耳挠腮大半宿,总算想到了好主意,今日一大早直接从窗户翻进白知饮屋子,白知饮吓了一跳,又把他从原路推了回去。

  “窗户是死人走的,不能乱跨!”白知饮又气又急,打开门绕圈子去到窗边,忍不住数落他。

  李庭霄被震得半天没说出话:“……白知饮,你怎么还信这个?”

  白知饮脸一红,扭身回房去了,这次却留了门。

  他房间里一向打扫得干净整齐,但由于才起,昨日穿过的衣衫搭在翠竹矮屏风上,李庭霄竟从中看出几分温馨来。

  他大剌剌往白知饮才抻平的褥子上一躺,床铺又被弄得皱巴巴的。

  白知饮气结,抱着被子无处放,只好好声好气商量:“殿下,起来吧?”

  李庭霄瞥了他一眼,不但没动,还岔开了腿。

  白知饮额角的青筋都要鼓了,磨着牙打量他一遍:“裤缝开了。”

  李庭霄“腾”地坐起来,叉着腿仔细检查,姿态很不雅观,白知饮被逗得抱着被子笑个不停。

  心知上当,李庭霄佯怒:“好你个白知饮,看本王不教训你!”

  他把他狠狠按在床上,顺手夺过他怀里的被子罩在他身上,整个人八爪鱼似的压上去,把他牢牢裹在里面。

  被子里的人似乎很不服气,拼命扭动挣扎,可李庭霄人高马大,一百四五十斤的重量全搁在上头,他如何挣得脱?

  “放开!殿下别闹了!放开我!”

  白知饮惊恐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李庭霄胸膛里涌出小小快感,他越是挣扎,他越是撒欢儿地紧紧桎梏住被子里的人。

  谁让他惹自己!

  后来,不挣扎了,也不叫了。

  李庭霄以为他累了,担心他透不过气,掀开被子逼问:“错了没?”

  白知饮趴着不动,肩膀微微颤抖。

  李庭霄得逞地抽下他松散的额带,捋了捋他乱蓬蓬的头发,将人拉起来,随即怔住。

  他对突如其来的光线极不适应,捂住脸,可李庭霄看见了,他脸色惨白泛青,上头全是泪痕,眼都肿了。

  “你怎么了?”

  白知饮死死捂着脸,摇头时,泪水沿着指缝慢慢往下淌。

  李庭霄赶忙把他拉进怀里:“白知饮,怎么了?告诉我!”

  他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他怕黑。

  当时李庭霄没当回事,以为他跟很多人一样怕天黑,或是怕牢里的黑,现在想,有可能是经历过什么,怕的并非天黑,而是幽闭。

  充满力量的怀抱让白知饮冷静下来,他擦了擦眼睛,尴尬地笑笑:“没,没事。”

  李庭霄沉默得让人窒息,凝望向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仿佛一直看进他的魂魄,质问他为什么不信任他。

  衣角被他越捏越紧,现出几道深深褶皱,良久,他终于听到他缥缈的声音幽幽响起:“蒙上层被子,挨了打也看不出伤,但会咳,一咳好多天也不好……”

  李庭霄握住他的手,掌心热量惊人,他的指尖颤了颤,并未抬眼看他,声音却安定了许多:“刚入狱那会儿,我父亲还活着,他们不知事情深浅,不敢让我见伤,从我嘴里套话用的便是这手,后来我父亲死了,他们需要口供和画押,便故技重施,但我没说,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他们恼了,我们孤儿寡母,他们也再没顾忌了……”

  他抬手触到自己额头上的凹凸疤痕,艰涩地说:“他们可能想看我多久会服软,想看我像最初那样哭着讨饶,但是我没有……他们变着法的折腾,起先兴致勃勃,后来气急败坏,我就是不吐口,反正,折腾一次不过是疼几天,我父亲和哥哥都死了,我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但后来,我父亲的罪还是被定下了,也没画押,我们家的宅子就被收走了,铁牌子也被收走了,那是我父亲一世的功勋,全没了……”

  他不知不觉再次流了泪:“如果最初我不那么娇气怕疼,我父亲说不定能拖到查出真相那一天,可是……都怪我……就算出狱后我拼了命的弥补,还是回不来了……我父亲、哥哥嫂嫂回不来,侄儿的腿回不来,我母亲的心也回不来……”

  母亲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全都知道,每一次梦魇中母亲那怨愤的眼神根本不是臆想,而是他亲眼见过的,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时他才明白,哪怕是母亲,爱也是有条件的,自己做错了事,大事,母亲不爱自己了……

  其实,毕竟母子,加上三口人在狱中相依为命,母亲最终原谅了他,可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且有些间隙,生出了就是生出了,再也无法填平。

  李庭霄的胸膛瞬间被什么东西堵得难受,用力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角,问:“那年你几岁?”

  白知饮愣愣回答:“十一,还是十二来着,记不清了……”

  “十二岁?”李庭霄轻笑,“知道我十二岁在干什么?”

  “干什么?”白知饮终于不哭了,好奇地看他。

  亲王的十二岁,要么就是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要么就是力学笃行修身养性,如此优秀的煜王,应该是后者吧?

  “十二岁啊……”李庭霄的目光望向远方,似是陷入回忆,片刻才道,“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旷课跟人去上树掏鸟蛋,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屁股被打开了花。”

  “噗!”白知饮破涕为笑,“夫子还敢打殿下?”

  “他是不敢,但父母敢啊!”李庭霄细心用拇指擦他脸上的泪痕,“你看,十二岁,对人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说到底还是孩子,哪有那么些了不起的心性?”

  白知饮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胸口的酸涩感一直窜上喉管和鼻腔。

  头一回有人告诉他:你那时还小,你的恐惧和软弱情有可原,不是你的错。

  李庭霄轻柔地抵住他的头,喃喃道:“无需自责那么久,听我的,都过去了!”

  白知饮双手反抱住他的腰,用力把自己的脸埋入他结实的怀里,起初只是小声呜咽,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