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黑甲军如头顶乌云一般漫过草原,奔向远方孤城,待他们目力所及处满是绵各旌旗时, 鸥城已被围困了一天一夜。

  城上守卫森严, 墙垛间严严实实竖着木盾,上头插了不少箭矢,城下五彩旌旗整天蔽日,正中帅旗上写着“直里”。

  绵各墉冬察部三大虎将之一直里,此刻正坐于帅旗下方。

  斥候来报:“殿下, 直里大约带了一万人, 先锋部队距鸥城城门仅百米!”

  随行的亲卫营刘校尉忧心道:“殿下, 如何入城?”

  李庭霄立在马上不动,目光穿过那层层叠叠的旌旗, 看墙头攒动的人影。

  他转向白知饮:“阿宴, 可有法子?”

  白知饮心说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要一箭射死那个叫直里的?

  李庭霄揽过他的肩头:“本王的阿宴真是聪颖过人!你想对了, 射他!”

  他现在愈发的肆无忌惮, 搞得周围几名亲卫震惊莫名。

  殿下几时又跟阿宴这么好了?这眉来眼去的是怎么回事?

  不怪他们, 跟进王宫的亲卫仅寥寥几人,其余人都驻扎城外,自然不知他们进展。

  两千人虽不多,但在空旷的草原上也极为扎眼, 绵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 并禀告了主帅。

  直里粗手粗脚, 虎背熊腰, 典型的游牧民族汉子, 得到后队禀报,他调转马头手搭凉棚朝后看, 只见是一支盔甲整齐的队伍。

  他们立于马上巍巍不动,只有衣角被草原的风吹得猎猎作响,足见军纪严明,虽无任何旗帜,但直里猜,是鸥城的援兵到了。

  “咚,咚,咚——”

  战鼓声起,一声跟一声越来越急,滚雷般震人心魄,李庭霄弯起嘴角,淡定挥手,队列中响起铮铮号角回应。

  青圣人立而起,嘹亮悠长的马嘶穿透沙场混沌直入对方阵营,蒙着面甲的绵各马被这声音催的焦躁起来,原地踏着步子,不知是想退还是想攻。

  几乎是同一时刻,鼓歇号止,后队绵各士兵抽出弯刀横握胸前,一副要冲锋的架势。

  刘校尉一抬手,两千人齐刷刷拔腰刀出鞘,锁簧掰开再扣紧,腰刀就变作一柄挂两刃,长度仿佛陌刀,力量稍逊却胜在轻灵,专克骑兵。

  这特殊的两刃刀乃天狼军独有,连白知饮都第一次见,也终于明白在北境时,潘皋战马为何一个照面就被劈倒、动辄开膛破肚了。

  正出神,绵各人已呼喝着快马冲来,蹄声如雷鸣海啸,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刘校尉一声令下,亲卫营轰然冲出迎敌,个个伏低身体斜拎着两刃刀,眉眼如炬,铁甲兜着风。

  李庭霄偏头吩咐白知饮:“帅旗,帽缨,马。”

  白知饮看他一眼,立刻会意,抽出支箭搭在弓弦上,不需瞄准,“刷”地射出。

  绵各军中,支着帅旗的粗木被射穿,缓缓从正中劈开往两侧倒,巨大帅旗蒙头罩下,周围人躲避不急,一阵骚乱。

  直里一怔,让手下不要乱,只当是个意外,再看战场时,却见己方先头部队竟在冲撞时倒了一片。

  紧跟着,“呛啷”一声,他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锤了一下,头昏眼花耳朵嗡嗡响,用力晃了晃头,四下一看,发现周围士兵都见鬼似的看着自己。

  无意间瞥到地上的影子,见自己尖尖的帽盔影子上竟然多出一条笔直的线。

  他心头猛跳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摘下帽盔,见到一支箭正插在拴红缨的孔隙之中,尾端雪白的箭翎兀自微微晃动。

  再抬头时,却见又一束寒芒以雷霆之势向自己奔来。

  接连三箭,来的好快!

  他张大嘴巴,根本来不及躲避,亲卫更是来不及给他上盾牌。

  这次,顺着箭来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无数正在搏杀的士兵,看到敌阵里一个面容俊秀的小白脸正不慌不忙从箭壶抽出箭,轻松将弓拉了个满月,瞄向自己。

  而在他身后,几百黑甲军拉弓瞄准,动作整齐划一,冷硬无情仿若机器。

  “噗嗤——”

  怔愣间,直里被溅了一脸的血,差点叫出声,可很快发现被那一箭射中的不是自己。

  他心头稍安,认定方才不过是巧合,可下一刻身子猛地向下一沉,他胯丨下宝马一声不吭倒地,将他甩了出去。

  直里跌坐在方才落地的帅旗上,回头一看,登时在这三伏天里被浸入了寒潭,身上又湿又凉。

  他的那匹马大张着嘴,两只眼睛被射了个对穿,脑浆正顺着眼眶缓缓流出。

  怎么……

  死物也就算了,可马是活的呀!它会乱动的!那人两里开外,如何能射的这么远,这么准?

  直里骇然,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敌阵中无数针尖样的亮芒和战场中间铺了一地的绵各士兵尸体,再回头,鸥城城门正缓缓打开,门缝间人影不断晃动。

  腹背受敌!

  这念头一过,他立刻卷起帅旗,哆嗦着大吼:“收兵——”

  急促的钲声回荡在草原,绵各鸣金收兵。

  鸥城城门尚未全开,便从门里杀出千余重骑,呐喊着追击敌军。

  其实也不过是急火火出来讨些便宜,再稍作震慑,马福将军有令在先,穷寇不可远追,率队出城的副将洛世砍翻几个跑得慢的,就兜马绕往李庭霄那边去,远远便朝他上下打量。

  不认得,也猜不出。

  穿过血流成河的那一小片战场,见那些黑甲军浑身浴血,目光中杀气未散,宛如阿鼻地狱出来的修罗。

  再看,他们身上都是溅上的血,如此惨烈的交锋下,黑甲军竟鲜少伤亡,他仔细打量地上,几乎都是马尸,个个肠穿肚烂惨不忍睹,而那些绵各骑士除了几个被压在马下动不了的,其余人惊骇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很快被上来的黑甲军制住。

  洛世不由得崇敬几分,等提马到了对方跟前,他客气问道:“多谢将军相助!敢问将军是?”

  刘校尉忙道:“这位是煜王殿下!将军请下马见礼!”

  洛世一惊,赶忙翻下马背,单膝跪倒:“末将鸥城守将洛世,拜见殿下!”

  李庭霄抬手示意他免礼,指向战场:“马差不多都死了,人有活的,别放过,都带回去。”

  洛世抱拳:“末将遵命!”

  起身时,顺便悄悄打量他身边的白知饮。

  方才他们在城墙上看得明白,这小将军的箭法,别的不敢说,他们鸥城可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说句有如神助也不为过。

  他上马奔回去安排善后,没忘派人去禀告马将军出来迎贵人。

  不多时,又一队人马从城内冲出,为首的将军头发花白,满脸都是横生的皱纹,正是守将马福。

  他将煜王恭恭敬敬迎入城内,对煜王千里搭救千恩万谢,对亲卫营的实力赞不绝口,对阿宴将军的箭法更是好一顿追捧。

  窗外细雨沥沥,院内茶香悠悠。

  马福将煜王迎到军所奉茶,终于忍不住问:“殿下怎么来了?”

  “西江王前些日子病了,本王闲着无事,替他过来看看,栗三公子带兵去驰援西马道,现在看,说不准是绵各调虎离山。”

  他的口气,就好像迎敌是出门散步那么轻松,听得马福十分汗颜。

  不过方才见过煜王亲卫军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西江王殿下病了?”马福忧心,“严重吗?”

  李庭霄勾了勾唇角:“原本只是小小风寒,得知绵各围困鸥城,急火攻心呕了血,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马福急的搓手,可见与西江王情谊极深。

  “马将军放心,西江王已经服了药,过几日便能痊愈。”李庭霄边说,边掏出西江王的令牌交给马福。

  与地位无关,这令牌代表西江王的授权,没这牌子,就算他是亲王也只是客,有了牌子,才能参与城防,调用兵马。

  牌子拿到手里,马福有些错愕,旋即双手递还:“鸥城全城将士听候殿下调遣!”

  李庭霄喝了口茶,盯着碧绿的茶汤淡淡道:“嗯,好,马将军说说城中情况。”

  -

  煜王亲临,城中士气高涨,兵丁和百姓信心倍至,积极备战,随时准备迎敌。

  初秋的一场雨后,空气骤然冷下来,人都换上了厚衣服,战马窝在棚中瑟瑟发抖,好在鸥城物资充沛,及时加了火炭等物取暖。

  直里战败,鸥城得了几日的安宁,三日后,城外风云再起。

  这天夜里斥候来报,绵各大军再次向鸥城袭来,这次足有上次的一倍,驻扎在鸥城十里外,明天就能攻到城下。

  马福一听,当即跑去城墙布防,连夜运滚木桐油上城墙。

  李庭霄抄着手站树下看天,担心他着凉,白知饮为他披了件棉氅。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只看到一轮极细的残月在薄云后头若隐若现,根本无景可赏,不由得好奇:“殿下在看什么?”

  李庭霄忽地一笑:“明天要热起来了。”

  白知饮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李庭霄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保持神秘。

  作为世界顶尖的杀器,各种地势和天气他见得多了,单看月亮的颜色和云的形状,就能推测出未来几个时辰的天气。

  他一扬大氅:“走,去找马福!”

  无数火把照的城墙上亮如白昼,鸥城守军上上下下搬运守城物资,凉夜被火把松油和汗味熏得火热。

  十里外的林子边缘亮着大片火光,绵各人的营地一片通明。

  李庭霄站在墙头眺望片刻,马福急匆匆赶来:“鸥城周边发现不少绵各人的探子,殿下小心暗箭!”

  李庭霄长身而立观望城下,这几日他常常登城巡视,对周围地形了若指掌。

  夜色如墨,漆黑的天幕上仅有稀疏的几颗星斗远远挂着,若有似无,环绕半个城池的树林轮廓起伏,如同狰狞野兽。

  片刻,他偏头问:“发现绵各的探子了?”

  “不少。”马福压着刀柄上前,指向树林。

  李庭霄眯眼看过去,果然发现有影子在晃动,正伏低潜行,乍看之下还当是野兽,然而他们居高临下,仔细分辨便能看出是人。

  李庭霄看向白知饮。

  白知饮无语,但却也不含糊,转瞬间便一箭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