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饮被母亲吓到, 不懂她为何突然动怒。

  “娘亲……”

  “饮儿,你糊涂,迂腐!你不能仗着别人的喜欢就得寸进尺!”

  “我……”

  “我们承了人家的恩情, 没什么可报答, 那煜王想必也不图报答,但你反倒用这样的理由去伤人家,合适吗?”

  “娘,可大哥他临终前叮嘱,我……”

  “你这孩子从小心就窄, 你大哥说那些话, 只是让你能有活下去的念想!笨!”白母摇摇头, “你父亲孤儿出身,早年间征战沙场, 几次以命相搏都不怕绝后, 我们白家孑然而来, 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晓得, 要什么传宗接代?”

  白知饮被说得哑口无言, 又忆起当年家破人亡时的一幕幕,担心母亲难过,不敢说话。

  时娣慧心痛地摸着他的额带,笑中带泪:“不管如何, 饮儿, 煜王帮我们脱离苦海, 还让你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 娘看得出, 他是重视你的,你呢?喜欢他吗?”

  白知饮面皮发红, 低下头。

  “你若是喜欢,不必顾忌其他,顺从自己心意就好。”时娣慧轻笑,又惆怅地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太苦了,能遇到良人,说不定是老天给你的补偿!告诉娘,你喜欢他吗?”

  白知饮怔了。

  怎么不喜欢呢?自从那日在李庭霄手下得了趣,他连着做了几日春梦,梦里全是他。

  只不过他没想到,母亲告诉他不必介意,这让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和执拗显得那么可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心乱如麻,更加觉得无言面对李庭霄。

  时娣慧摇头叹息:“傻孩子!”

  -

  李庭霄跟何小侯爷在马场玩了一天,从马场买了匹马送给他,为表谢意,何小侯爷在外头酒楼请他用晚饭,到家时天都黑透了。

  一进府,便看到白知饮在四方庭院中迎他,而他身旁站着一位苍老妇人,与他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简直一个模子。

  他明了,这是白知饮的家人到了。

  大方走过去打招呼,不料,时娣慧却撩起裙摆就要下跪:“民妇多谢煜王殿下活命之恩!”

  李庭霄眼疾手快把人搀住:“伯母不必多礼!”

  时娣慧见煜王英气勃勃,一身贵气却如此平易近人,不由多生了几分好感,擦了擦眼角:“饮儿多亏殿下照顾,只是这孩子性子闷,说话做事都莽撞,若有冒犯,殿下多担待些,民妇这里替他给殿下赔罪!”

  看得出,白母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温柔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但言谈举止依旧大方得体,李庭霄觉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母亲,在狱中还能把儿子教得那么好。

  “伯母客气了,白将军很好,帮了本王不少忙。”李庭霄看了眼目光游离的白知饮,不知他在想什么,于是道,“伯母只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天都城热闹,让白将军陪你出去逛逛,对外说是府中仆役的家人便可,远道而来,早点歇息吧!”

  又对白知饮说:“你好好照料母亲,不要多想。”

  见白知饮点头,他便转头往自己的金茳院去了。

  -

  翌日,云听尘一大早便来了。

  昨日他没在马场,回去后得知煜王在马场买了马,而那蠢管事居然真收了银子,当时就把他骂了一通,今日赶早前来赔罪。

  不管心中做如何想,表面总得对煜王恭顺,最好是诚惶诚恐。

  他倒不是来还煜王马钱,如果真还马钱,还不被煜王当场打出去?

  怎么,堂堂煜王还需要占一匹马的便宜?

  他面带喜色地掏出一个好看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殿下,上次说的潘皋香料到了,赶紧拿来给殿下尝尝,若是觉得还不错,听尘下回再让人捎回来!”

  李庭霄拿起来嗅了嗅,嗅到股干奶酪的味道。

  他本人对吃食要求不高,但还是点点头:“好,本王就留下尝尝,云公子有心了。”

  说罢将袋子交给邵莱,附耳对他吩咐几句,邵莱连连点头。

  邵莱给云听尘奉茶,两人在客厅中谈了一阵,李庭霄趁机问了问西江的风土人情,云听尘事无巨细地介绍,像是恨不得亲自给他引路。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云听尘起身告辞,李庭霄也不留他,为表重视,亲自送他到府外。

  他跟云听尘有说有笑,却在出门前撞见了从外归来的白知饮母子。

  双方均是一愣。

  云听尘再见白知饮,眸光一闪,随即轻笑招呼:“阿宴小将军!”

  白知饮微微点头,随即别开眼,去扶母亲。

  时娣慧跟李庭霄见了礼,侧身让开路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云听尘一眼,眉心微蹙。

  她一路紧抓着白知饮的手,走的飞快,等回到西院,神色间竟然多了几分紧张。

  “娘,怎么了?”

  “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商人,在殿下手里租了地。”

  时娣慧仔细打量儿子,严肃地问:“饮儿,你看出来了吧?”

  白知饮顾左右而言他:“娘你说什么,我没看出来!”

  “煜王殿下对他明显不一样,你……”她恨铁不成钢,“你喜欢就该主动点,煜王位高权重,身边出类拔萃的人物数不胜数,他怕是没那么多耐心哄你!”

  “没有……没有就算了,我不在乎!”白知饮低下头,把玩着腰带垂下来的一节,“他选了别人,我便能安心离开!”

  时娣慧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自卑,目光复杂,叹着气去看白密之。

  午饭是小厮泰金送来的,四道荤素搭配的小菜,米饭用精致的瓷碗盛着,还配了镂空的瓷盖子。

  白知饮觉得稀奇,想这可能是邵执事特意为招待母亲,提高了规制,心下涌上感动。

  “娘,你先用饭,我去喂侄儿!”

  往空碗里挨样夹了几筷子菜,又端了碗白饭去喂白密之。

  母亲她似乎很急于撮合自己跟煜王,是怕自己今后没着落吗?

  这次她来,对自己态度转变也很大,看来心情好了不少。

  一家人总算是脱离苦海了!

  白密之比白知饮只小六岁,小时候常追在他这个小叔叔身后找他一起玩,但如今他再也站不起来,那个爱笑爱疯性子欢脱的小侄子,早就在白家垮掉的那天就一同消失了。

  不过,这次能再见到白知饮,他还是相当高兴,加之泰金昨夜跑来好几趟逗他玩,今日他的笑容竟然变多了。

  他躺在床上招呼白知饮:“小叔叔,外头好玩吗?”

  白知饮心头发酸,心不在焉给他舀了一勺饭:“好玩,等过两天小叔叔背你出去玩!”

  白密之乖乖应了声“好”,吃了一口,眼睛登时一亮:“这饭真好吃!”

  白知饮这才闻见这饭散发出的香味有些熟悉,他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们家逢年过节,饭里就掺着这种香味。

  用羹匙翻了翻,果然看到一些细碎的白色块状物。

  “小叔叔,湘国的饭都这么好吃吗?”

  “嗯?也不是,就是……可能今天……别管了,你快趁热吃吧!”

  “哦!”

  白知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母亲才刚来,厨房就做了潘皋特有的昂贵香料煮的饭,是巧合么?

  -

  吃过午饭,李庭霄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白知饮却敲了他的房门。

  李庭霄一顿:“有事?”

  白知饮拘谨地站在门边:“殿下要出门?”

  “嗯。”李庭霄应了声,继续低头整理腰带。

  白知饮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我,我陪殿下一道去吧?”

  这倒是稀罕了!

  李庭霄一笑:“在家好好陪你母亲吧!过几日本王便要出发去西江,今日要再去封地看一次。”

  白知饮揪着自己的手指,服软的话说不出口,讷讷地:“那,那我陪殿下一道去西江,可好?”

  李庭霄扬眉:“你放心把你母亲和侄儿扔在天都城?”

  “母亲说她能照顾好密之。”白知饮早准备好了说辞,“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万一路上再遇到事,还能帮殿下挡上一挡。”

  李庭霄走到他面前,凝视他漂亮的眉眼:“白知饮,你抬头。”

  他便听话抬头,眼露不解。

  李庭霄板着脸问:“有话对本王说吗?”

  面对他的灼灼目光,白知饮都想拔腿跑了,慌乱道:“没有,就是……”

  李庭霄抬手打断:“没有算了,别挡路!”

  他大步往外走,白知饮咬牙追上去:“殿下,今日带我一起去封地吧!”

  李庭霄脚步不停:“不用,有刁疆陪着!”

  眼看他要出金茳院,出了金茳院就没机会说话了,白知饮心一横,胡乱道:“带我去,我比他懂得如何伺候殿下!”

  李庭霄愣了一下,回头看他,继而哈哈大笑,抬步朝门外去。

  察觉到他无声的调戏,白知饮恨不得咬下自己舌头,却还是一路小跑跟着他,反正他打定主意,只要煜王没赶人,他就厚着脸皮跟,找个隐晦的机会让他明白,他不想给白家延续香火了。

  在这件事上,脸皮薄到离谱的白小将军就只能做到这地步。

  直到李庭霄翻上青圣的背,他才傻眼了,他事先不知道他要出门,根本没给自己备马。

  烈日当空,马背上的李庭霄肩膀挡住半个日头,居高临下看他:“不是要随本王外出巡视?要跟在后头跑?还是想与本王共乘?”

  一旁的邵莱用力推了他一把:“阿宴,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牵马出来!”

  他急急忙忙跑去马厩,三窜两蹦的样子好像那条通往后院的青石路烫脚似的,邵莱笑吟吟看着他的背影,悄悄呼出一口气。

  白知饮没料到,今日煜王是要去永村。

  他尚未做好面对溪儿一家的准备,从一转上通往永村的路就开始慌了,心里惴惴不安地琢磨,待会儿见了溪儿要如何表现。

  幸好,李庭霄并未进村,而是由刁疆引着,在村子十几里外拐上了一条进山的岔路。

  两人似乎早有准备,十分默契,进山后便不再言语,一时间,周遭只有虫鸣鸟啼,还有三个不太齐整的马蹄声。

  白知饮的心脏怦怦跳。

  他想起两件事——

  其一,清默县去藏宝地坑前,刁疆说:“阿宴?殿下不是说不带他吗?”

  其二,那日煜王在自己身上作乱后,问了句:“该不是拿进山打猎当借口,实际是去山中搜罗本王的东西吧?”

  住在永村那几日,他的确常常进山打猎好糊口,可从未想过,煜王的宝藏竟然就藏在永村后山!

  可,既然不信任自己,为何又要带自己来?

  没人不爱宝物,白知饮也一样,最初见到那些宝藏的刹那,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若是这些是自己的,那定能组建起一支强大军队,杀回潘皋去,揪出当年陷害自己家的真凶,替父亲和哥哥报仇!

  但他心中明镜似的,那样做不对,煜王对自己有情有义,自己不能阴他!

  转过一道山梁,山路彻底消失,森森古树下,虬结根须凸出地面,到处覆满厚重青苔,一条泥泞不堪的羊肠小路延伸至不见天日的树林深处,仿佛没有尽头。

  三人在林外驻足片刻,李庭霄看向白知饮,解释:“里面是上次见过的东西。”

  白知饮紧张地点点头。

  刁疆自发前头带路,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半陷入地底的废弃土窑。

  看到白知饮惊讶,刁疆嘿笑着中透着得意:“这是百年前的瓷窑,早废了,现在很少有人还记得这地方,我们跟狼抢来的!”

  李庭霄侧目瞥了白知饮一眼,率先弯腰从低矮的门洞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