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渐渐倾斜, 火头“啪”地炸开,平时在意不到的细微声响这会儿却像是平地惊雷,把白知饮吓到了。

  他忘了“不要眨眼”, 只觉得眼睛睁久了又酸又胀, 止不住快要流泪,赶忙揉了揉。

  李庭霄搞不明白他在犯什么犟,在他揉眼时,轻轻把他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顺手碰了碰他的额带:“这阵子总淋雨, 额上的伤不打开看看?”

  “不, 不用!”白知饮双手护头, 生怕他一时兴起开扯似的。

  李庭霄确实想过去扯,看他这样戒备又把手放下了, 问:“万一烂了呢?”

  “没烂, 就是有点发胀。”白知饮匆忙忙回了一句, 又觉得回的不妥。

  后悔已经迟了, 李庭霄的话立马跟上:“发胀就是要化脓, 不还是烂了?赶紧打开晾晾!”

  他只好应承:“晚上晾。”

  李庭霄眯眼审视他:“阿宴——”

  白知饮觉得那目光像刀子,在自己周身上下来来去去地比量,让他坐立不安。

  他又想到,只有他们二人时, 以“阿宴”相称, 准没好事!

  拳头攥起, 看向被画出深刻墨迹的图册, 转移话锋:“殿下画这些做什么?”

  李庭霄不为所动, 又长长唤了声“阿宴”,语气更凉了几分。

  白知饮慌得干干咽了口口水, 抿住下唇,李庭霄却蓦地倾身上来,贴在他耳畔说:“阿宴,你不听话了?”

  听话……

  冰凉的夜晚,潮湿的台阶,鬼鬼祟祟的刺客,和挂在墙头的簸箕,一幕幕一齐涌进他的脑海。

  那天,他承诺对李庭霄全力侍奉,绝无二心,也暗自下过决心,今后绝不任性违逆他的意思。

  是要听话的。

  别说是让他自曝其丑,就算让他去赴死,他也不会迟疑,只要他能兑现承诺……

  这阵子共处下来,他越来越相信他愿意兑现承诺,也定然能兑现!

  白知饮只觉得耳边那带着檀香味的气息撩的他心烦意乱,赶忙烫着脸颊往旁边闪开,假装他挡住自己解额带了。

  解开了脑后繁复的绳结,用手捏着没放,声音发颤,却故作镇定:“殿下,污了殿下的眼,还是别看了……”

  李庭霄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让他快点。

  深青色额带飘然下落,露出光裸的额头,李庭霄本想调侃几句,抬眼一望,嗓子突然涩得发不出声来。

  黥面的字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凹坑,坑的四周布满橘皮一样的褶皱,上头还烙着点点瘀斑。

  白知饮腼腆一笑,语气尽量轻快:“都说了很丑,殿下吓到了吧?”

  李庭霄盯着疤左看右看,点头:“是丑。”

  白知饮便有些掩不住脸上的难过。

  “丑好啊!”李庭霄把手中狼毫拍到桌上,缓声道,“白知饮你长了个倾国倾城的模子,以后再碰上觊觎你的,比如那丘途、肖韬素之流,你带子一摘,保准一个个全吓跑了!”

  白知饮一愣,随即抿唇笑道:“那殿下呢?也吓跑了?”

  “本王怎会怕阿宴呢?”他一揽白知饮的肩,邪邪一笑,“区区小疤,有何可怕?本王敢看,还敢亲呢!”

  说罢,倾身过来,在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轻轻啄了一下。

  “啵”的一声。

  白知饮呆若木鸡,李庭霄也因自己的莽撞怔住,他们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相顾无言,许久,白知饮突然清清嗓子,把手中额带胡乱往头上绑,也借机搡开李庭霄搭在肩上的手。

  见他绑的不得章法,带子时不时还缠住发丝,李庭霄强行接手,先细心地帮他拢好头发,才把带子沿着发际一点点摆平整。

  那额带到他手中竟十分乖顺,服服帖帖待在白知饮的额头上,将那疤痕好好地盖住了。

  -

  翌日起,李庭霄便开始马不停蹄到各县轮番视察,并钦点夏虹在旁协助,让董戈很是挂不住。

  夏虹自是义不容辞,狄友青也时不时来凑热闹,有他在,枯燥且沉重的赈灾也没那么烦闷。

  四下无人时,李庭霄时常逗白知饮:“分明是同龄,你瞧人家狄将军多有精气神,白知饮你像个老头子!”

  白知饮起初只是扁着嘴任由他嘲讽,后来却说:“殿下若是喜欢看他,就把狄将军调到亲卫营算了,他肯定不敢违抗!”

  他说完这话,李庭霄很久没吭声,搓着下巴思忖起来。

  总觉得怪怪的。

  像在争宠。

  嗯。

  三五日的工夫,整个若阳府有序多了。

  因第二次洪峰即将到来,李庭霄让各县着重转移低洼处百姓,加固尚算完整的堤坝,被冲垮的也要新筑,是以,工程量巨大。

  洪峰预计明日到达,始终浑浊成深褐色的金泥河水流隐隐加快,水位也有上涨趋势,全府官员和百姓在钦差和折冲府的动员下,满脑子就只剩两个字:固堤!

  夏虹看着民夫和折冲卫士一样挑着土石担子来来回回,干得热火朝天,不觉感叹:“若阳府从未这般团结过,全赖殿下!若是当初也能如此,何至于成今天这局面!”

  “哪有百姓不想守护自己的家?”李庭霄居高临下地望着滔滔河水,严肃道,“官员要做的,便是给他们带好路,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好,还当什么官?”

  一旁的董戈汗流浃背。

  李庭霄瞥他一眼,打马下堤:“本王要去八帜县看看,不用跟来。”

  一黑一红两匹马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李庭霄这几日一直在各县间穿梭,却独独没来过八帜县,往来消息都只是让府衙的公差们传达。

  黄孝昀这人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左相黄淼那种老古板教出的儿子,别的不说,德行肯定不会出问题,按他说的,八帜县一切都好,那他自然不用在百忙中抽空去管。

  果然,远远地便看到城门外拍着一溜粥棚,有背着医箱的大夫坐诊,还有专门的棚子堆放着旧衣旧鞋草席之类,随时分发给有需要的流民。

  流民们井然有序地排队领粥,脸上虽然也有悲苦之色,但并不惶急。

  李庭霄和白知饮放慢速度从他们身边经过,直入城门,却见到迎面来了几匹马,为首的正是县令黄孝昀。

  他见到煜王十分意外,但并未多礼,只是住马作揖:“殿下来八帜县有何贵干?”

  李庭霄看出来了,这人是一点也没拿自己这个钦差当回事。

  “明日洪峰将至,特来八帜县检视。”

  “城内无碍,下官正要上堤,殿下可要一同前往?”

  李庭霄拨马掉头,率先出城。

  青圣腿长,跑起来飞快,瓷虎也不遑多让,没料到,黄孝昀的马虽不起眼,但也没落下,倒是让李庭霄微微惊讶。

  马的长短暂且不提,要知道黄孝昀可是文臣,驭马之术上该差一截才是。

  他不动声色缓下速度,等身后百米开外的一众随从跟上。

  “黄县令都准备好了?”

  黄孝昀说:“听闻这次洪水比上次来的还凶,这两日把堤坝加高了几寸。”

  李庭霄微微惊讶:“哪来那么多砂石?”

  黄孝昀苦笑:“哪有砂石,全是土,刨地,挖山,再来两回,八帜县北面那座山就掏空了!”

  李庭霄提醒:“用土筑堤,不怕冲散了吗?”

  “跟殿下学的,全县百姓齐上阵,女子挑结实的旧衣缝口袋,衣料布纹细致,土不会流失太多,外头再裹上草席。”黄孝昀看他一眼,“殿下见城外那些旧衣旧草席了吗?都是百姓捐的,用不了那么些,就放城外供流民取用。”

  李庭霄有些感动,失笑:“岂止是山掏空了,再这样下去,县里百姓也掏空了。”

  黄孝昀也抚须笑,脸上却有骄傲之色。

  八帜县的堤坝又宽又厚,上头能并行两辆马车,浪涛拍击纹丝不动,在李庭霄看来,抵挡几波洪水毫无问题,他不由感叹,不愧是丞相之子,果真见识广博,懂得权衡利弊,不像一般官员只顾当下蝇头小利。

  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这很难得。

  天阴沉沉的,浓云不知不觉间又压下来,眼看一场大雨将近。

  他眺望天尽头那滚滚乌云,依稀能看到其中闪烁的电光,喃喃自语:“水位是不是又涨高了?”

  “像是。”黄孝昀目光沉重,更多是担忧,“许是上游落雨了,看来这次洪水会比想的要早。”

  李庭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白知饮,不知为何,不经意跟他对视的那一刹那,白知饮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安。

  他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李庭霄回头,对上那不安的目光时稍稍一愣,笑着扯回袖子:“阿宴,好好照料青圣。”

  白知饮慢慢撒开手。

  他抬手摸了摸正对瓷虎摇头晃脑的青圣,再抬眼,却见李庭霄已踩着湿滑的草席土袋,深一脚浅一脚爬到堤坝最上方去了。

  李庭霄探身去看滔滔河水。

  贴着堤岸刮来的风浑浊而冷冽,一下下鼓荡起他的衣摆,背景是流动的汪洋,就好像人也要随着漂走了。

  见这架势,黄孝昀脚底直发凉,出声提醒:“殿下,小心脚下……”

  可还没等他一句话说完,李庭霄突然就不见人了,“噗通”一声,像是落入了极深的水中。

  “殿下!”饶是黄孝昀老练,此刻也不免慌了手脚。

  还没等他和周围众公差做出反应,白知饮已经飞掠过他身边,三两步纵上堤坝,朝下游追出几步,瞄准河水中那片不断浮沉的玄色布料纵身一跃。

  初入水时,李庭霄目不能视,耳朵里灌满隆隆水声,水流比预想中要急,在浑浊的激流中被冲出很长一段,方才调整好姿势,稳住身子。

  他勉强眯起眼,余光却瞥到一个人影正随着波涛上上下下,旋即就通过他身上轻甲辨认出,那是白知饮!

  他怎么也下来了?

  伸手将人抓住,却发现他好似没意识了。

  出生在潘皋国,见过最宽的河就是山上溪流汇聚成的小河,不及小腿深,白知饮怎么可能会水?但看到李庭霄落水的那一刻,趋于本能,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了。

  李庭霄憋住一口气,心头暗自发堵,大手紧紧攥着白知饮的腕子,还用袖子缠了两圈,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他!

  他愿为自己赴死,自己怎可任他去死?

  水势渐缓,李庭霄拉着白知饮浮上水面,多出一个人的重量,还要对抗水流,颇感吃力。

  突然,他目光一凝,眼睁睁看着一条向东岔开的河道从面前错过,而他却只能随波逐流地继续飘向下游。

  挣扎着往那岔开的河道游出一段,却是越来越远,他顿觉浑身冰凉,天似乎更低了。

  错过了便只能错过了,救人要紧。

  他维持着冷静,抽空用力拍了拍白知饮的面颊,没反应,他的鼻孔里不断有水溢出,肯定是溺水了。

  看了圈周围地势,终于在对面见到一片浅滩,便避开水里不断漂往下游的杂物,奋力踩水,拖着他横渡过去。

  他把白知饮拖上岸,喘了几口大气,便扑到他身上开始施救。

  好在溺水时间不长,本身底子也不差,李庭霄又按又吹气,几下就把人救过来了。

  他瘫坐在他身旁气喘吁吁,先是抬头看了眼刚刚路过的那座山,又垂下眼睛看白知饮,良久,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怎么就漏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