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春猎出了风头,李庭霄到哪都带着白知饮,今日去封地巡视自然也不例外。

  永村和云村是天都城周边最丰饶的两个村落,家家户户屋舍都很新,耕地也都整齐有条,李庭霄顿时就觉得税收这块稳了。

  他在封地巡了一圈,又让刁疆在山脚下建个亲卫营,好把四千亲卫搬进去。

  落日沉过晚霞,白知饮回府后跟在李庭霄后面去了后院。

  正是晚膳时间,李庭霄心情不错,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有他最爱吃的荔枝肉。

  他去洗了把脸,对白知饮一挥手:“阿宴,洗手吃饭!”

  语气太亲近,白知饮有些局促,邵莱便笑着退了出去。

  一起用饭也好,不然有些话还真不方便说。

  恶鬼投胎的煜王大快朵颐,白知饮却没动筷,夕阳的金光铺在他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只能看见他嗫嚅着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怎么了?”

  “殿下今后就这样过了么?”

  李庭霄玩味地笑了笑:“不然呢?”

  白知饮有点难受,低声问:“那,殿下的承诺,还作数吗?”

  “承诺,哦……”李庭霄塞了块荔枝肉,“救你母亲和侄儿是吧?自然作数。”

  “可……”白知饮隐隐不安。

  煜王近日过得太惬意,这又开始折腾封地,不像是要做正经事的样子。

  李庭霄看出他所想,轻笑:“别急。”

  “怎能不急?我家人在潘皋多待一日,我便无法安眠。”白知饮说出心中怀疑,“我不懂,殿下此生再无忧患,还会帮我冒险救人吗?且,今后再不掌兵,又如何能帮我救人?”

  李庭霄撑着下巴,戏谑看他:“那阿宴有何高见?去陛下那抢回虎符,即刻发兵北伐平了潘皋吗?”

  白知饮一扬头,凤眸挑出一抹犀利,一闪而逝。

  被人戏耍的怒意陡地涌上心头,点燃了憋闷许久的心火:“敢问殿下,谁是阿宴?”

  李庭霄一愣,坐直身体。

  “为什么给我这个名字?”

  “不为什么,喜欢。”

  他漫不经心,白知饮忍无可忍:“那肖宴是谁?”

  被一把拉开遮羞布,李庭霄浑身像是被浸入了暮霜原的积雪里,冷得出奇。

  偏偏,白知饮还在逼问:“是谁?是被殿下花言巧语抛弃的旧相识么?将这名字硬安在我头上,殿下是不是亏着心?”

  “轰——”

  李庭霄抬手便掀了桌子,红木桌面裂开两半,碗碟滚了一地,他的好心情也如那碟荔枝肉一般,彻底被打翻了。

  他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白知饮,你找死吗?”

  白知饮红着眼与他对视,眼底满是克制的委屈。

  听到动静,邵莱忙跑进来,推门便感觉像是进了阎王殿,恐怖的气浪汹涌而来,胖胖的弥勒垮了脸,连呼吸都谨慎了几分。

  自从煜王这次从北境归来,还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

  他努力劝慰:“殿下?殿下息怒……”

  却听哑巴阿宴开口了。

  “殿下若不喜欢,我走便是,前事一笔勾销!”他颤声抱拳,“还是感念殿下活命大恩!”

  邵莱张口结舌:这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李庭霄抖手扔出筷子:“要滚就快滚!”

  筷子落到白知饮脚边跳了两下,他定了定神,躬身告辞。

  邵莱一惊,赶忙捉住他的胳膊:“阿宴,你要去哪?”

  “回潘皋去。”白知饮轻轻推开老太监,“邵执事,这么些日子,多谢照顾!”

  白知饮走了,邵莱大急:“殿下!”

  “怎么?”李庭霄气不打一处来,“舍不得?要不你跟他一起滚?”

  -

  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了煜王殿下,邵莱这才赶到西院,远远就听到泰金呜呜咽咽地哭。

  “阿宴你别走好不?怎么突然要走了呢?”反反复复都是这话。

  邵莱将人赶了出去,让他关上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然后才笑眯眯回屋,看到桌上堆着东西。

  “阿宴,就这点行李?”

  白知饮别过头,邵莱看到他眼睛是红的,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声。

  “北上路途遥远,多带些盘缠和吃食。”

  白知饮摇头。

  “心里还堵着呢?”邵莱笑呵呵的,“看来殿下是真没对你发过脾气,不怕你知道,在你来之前殿下一直就是这性子,这边好端端跟人说着话呢,转眼就能把人拖出去抽一顿鞭子,这在天都城不是秘密。”

  白知饮愣了愣,回想相识以来的点滴。

  公道的说,这人虽说算不上好脾气,但也不至于像邵莱说的那么疯。

  刚才突然发火也是因为自己提到了“肖宴”,这人,对他一定很重要。

  见他抿唇不语,邵莱微笑:“以咱家对殿下的了解,殿下不像是真要赶你走,要不,你去认个错试试呢?咱们当下人的,凡事还是顺着点好,你看,潘皋苦寒,平民日子多苦啊,不然潘皋王也不会蠢蠢欲动总想着南下,再说,你回去了又能如何?”

  回去了,又能如何?

  白知饮一时竟有些茫然。

  邵莱轻笑,转眼去看那些行李,稀奇地从中抽出一支巴掌长的断箭,早就生了锈。

  “哟,这怎么还留了半截子箭呢?”

  白知饮劈手夺回,像是攥住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那日在两国交界的暮霜原,他落了马,折了弓,维持尊严的面具掉了,左边膝盖在巨石上磕得皮开肉绽,身上所有的锐器就只剩这支断箭。

  醒来后,他用这支箭自卫,自卫不成,便要插进自己的咽喉,却被他拦下了。

  那时他说:“都奴隶了,还能更惨不成?跟着本王,往后保你衣食无忧!”

  他还说:“你母亲和侄儿?本王保证救他们脱离苦海!”

  这阵子,白知饮独独忘了他最后一句:宽本王些时日!

  这会儿手里触感冰凉,仿佛回到了那幕天席地的风雪中,那两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想起来了。

  他在自己高热时给自己披上他的貂裘大氅,抱进怀里捂自己皲裂的脸;他仔细清理自己的膝伤,又撕开衣裳小心包扎,自己这才没落下残疾;他去河里扒出冻住的鱼生食果腹,说是一人一半,但没刺的部分却全进了自己肚子;他在又一次暴风雪来袭时,用身体堵住洞口,不停搓自己冻透的手脚;他挖开冻土,埋下自己的铠甲和面具,自己那牛马不如的前半生也统统随之埋葬。

  那两日,他病得浑浑噩噩如坠梦里,以至于忘了那些统统是真实的,忘了煜王其实待他不薄。

  何止不薄?那些恩德,是说能一笔勾销便一笔勾销的么?

  白知饮手一松,断箭“呛啷”落地。

  -

  说通了白知饮,邵莱欢天喜地去找煜王殿下:“殿下,阿宴来了,说来跟殿下认错呢!”

  李庭霄撑在案上,手里掐着一卷兵书,闻言挑眉看他:“认错?”

  邵莱脸上堆笑:“是!”

  李庭霄把兵书往案上一丢:“本王不想见他!让他滚,滚出府去!”

  “啊?”邵莱意外地变了脸色,为难地看了看门外,“殿下……”

  见到煜王目光阴鸷,他打了个磕,倒退出门,面对廊下的白知饮时面带尴尬。

  “阿宴……”

  “我听见了。”

  邵莱觉得今天自己这事办的不好,未料到殿下竟跟阿宴动了大肝火,明明之前……

  他问白知饮:“那,明日再来?”

  白知饮的一边脸被风灯照的煞白,另一边则隐藏在黑暗里,邵莱看到他眸光微闪,突然在门边跪了下去。

  “殿下,阿宴给殿下赔罪!”

  “滚!”

  一个香炉破窗而出,香灰洋洋洒洒落了两人一身。

  邵莱吓了一跳,冲白知饮摇摇头,示意还是别触霉头,明日再来。

  白知饮犯起倔:“今日殿下不原谅,我就不起来!”

  李庭霄今天是真被戳到肺管子了,闻言直接熄灯上床睡觉。

  爱跪就跪去!可笑!他会在乎吗?

  白知饮的眸光随着屋里的烛光一起暗下去,等邵莱离开后,更加觉得天地之大却只剩孤寂一人。

  地上又湿又凉,膝盖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越来越强烈。

  他咬着牙,依旧不动,满心都是煜王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却不知道,今日“肖宴”这个名字是真把他给触痛了,以致于他又做了梦。

  “肖宴,我去追,你等我回来!”

  绵延不绝的雪山中回荡着低频输出般的爆破声,雪面崩裂塌陷,地动山摇。

  他在梦中猝然回头,看到一块黑色巨石旁,那人已经变成很小的一点,山头成片的雪倾泻滑下。

  这一切就在肖宴头顶,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一侧膝盖被霰丨弹丨枪轰碎,又重重落回去。

  他冲他疯狂挥舞双手,嘴巴大张大合,似乎在喊“快跑”,下一秒,人就被滚滚雪雾吞噬了。

  白知饮说他亏心,对昔日唯一的朋友同伴,他可不就是亏着心吗?

  “回去救他”这个念头几乎撑着他在书中走到今天。

  李庭霄猛然惊醒,缓了半天才知道今夕是何年,接着便听见院子里有打斗声。

  借着朦胧的月光,白知饮正追着一名黑衣蒙面人上了院墙,手里提着的簸箕劈头盖脸就往人头上招呼。

  那人一拳砸出,脆弱的簸箕被砸了个窟窿,那拳头来势不减打向白知饮的胸口,他闪躲时脚下一滑,倒着从墙上跌下。

  李庭霄想也没想就扑上去,将人接了个满怀,院门也恰在此时被推开,一队骁骑卫吆喝着冲进来。

  领头的大喊:“有刺客,抓住他!”

  那黑衣人见状,不敢恋战,直接无声无息跳出墙外,轻身功夫极好,骁骑卫们赶忙追出去。

  李庭霄没管他们,只顾将白知饮放到地上,问:“伤着了?”

  情急之下,神情中竟不知不觉现出一丝紧张。

  白知饮眼眶发热,轻轻摇头,碍于留下保护煜王的四名骁骑卫,什么也没说。

  李庭霄松了口气,又想到之前的别扭,撒开手,顺手拍了下他领子夹缝间的香灰。

  白知饮偷瞥他一眼,耷拉着脑袋转身往院外去,却听到煜王喊了声“阿宴”,满心希望地回过头。

  那一瞬,眼底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