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看见白初贺抓着石头的手指微微晃动,干燥的石头上倏地沾上几滴水痕,但周围并没有下雨。

  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白初贺仍然低着头,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医院的白皎,撑着窗沿轻轻哼歌,哼出的那句旋律。

  [为了让星星更亮,我决定忘记月亮。]

  “皎皎,你知道星星为什么会那么亮吗?”

  太阳还没落下,但另一端的月亮已经显露出了浅淡的痕迹,只是有些稀薄,虚实难分。

  白皎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回答,理性的,感性的,但直觉告诉他,这些都不是白初贺想说的。

  于是他慢慢张口,“...为什么呀?”

  “太阳系内能自发光的星星很少,其他星星看起来那么亮,是因为他们有月亮。”

  白初贺终于抬起头,白皎看清了他的脸。

  那双一贯没什么幅度的眉毛此刻眉心纠葛在一起,眉尾的瘢痕黯淡了下来。

  白初贺的双眼看着他,睫毛就像话里的星星一样,因为被打湿而反射着外在的光,看起来微微发亮。

  那是一副非常心碎的表情。

  “没有了月亮,星星怎么能够亮起来呢。”

  白皎的脸颊一阵温热,白初贺的指腹轻轻地触碰着他,就像在试图触碰倒映在水面上的月亮,因为知道那些明亮的影子一旦触碰就会化作涟漪,所以格外小心翼翼。

  “皎皎,月亮才是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啊。”

  白皎第一次听到白初贺如此颤抖的声音。

  何复说过,白初贺一个人经历过很多难捱的日子,但他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从来不会为了这些难过。

  “皎皎。”

  白皎看见白初贺的脸上仿佛有一点晶莹的东西滑落,滴在沙滩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就这样也很不错,我可以继续陪着你,弥补过去失去的时间。”

  “可我还是高估自己了,我太自私了。”

  “我不想你忘记我。”

  “我不想被你忘记。”

  白初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不想成为你人生中仅仅相识数月的陌生人。”

  白皎的心颤动了一下。

  海岸上的风仿佛柔和了很多,从过去吹过来,带着从来不变的潮湿温润的气息。

  白初贺的眼睛垂了下去。

  风很大,很快吹干沙滩上的痕迹,也吹干他脸上的水痕,吹去了一切,消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哥哥。”

  白初贺的双眼又忽地重新抬起。

  白皎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拉了拉他,坐了下来,看着远方。

  “我从刚和爸妈搬到这边来的时候,就开始在这片沙滩上摆这些石头。”白皎像之前一样抱着双膝,安静地开口,“我知道这很幼稚,但我一直很想在海边盖一座小小的房子。”

  他们身后的礁石,系在旧渔网上的那些小布条迎着风猎猎而动。

  “我没有想过为什么,就是下意识这样做了。”白皎抿了下唇,“...我准备了两间卧室,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白皎穿着的那件上衣领口宽松,在他俯身坐下的时候,那枚月牙形状的吊坠滑了出来,垂在衣领外。

  “就好像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会和我一起住在这里,住在海边。”

  白皎环绕着双膝的手臂轻轻收紧。

  “我知道你把我看过的那张照片藏起来了,那张季老师给的照片。”

  说完这句,白皎又安静了一会儿。

  “你每次守着我,我都特别安心。”

  “感觉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护着我。但又感觉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就已经不在我身边。”

  太阳褪去,月亮逐渐清晰明亮。

  “我知道我就是小月亮。”

  他转过头来,和月亮一样明亮的双眼望着白初贺。

  他或许有些迷糊,但他不是傻子,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他看到过的那张照片真是存在。

  他知道自己对这片浅滩的执着和怀念不同平常。

  “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白皎单薄的肩膀微微抖动起来,那双眼睛因为涌上来的泪水变得更加明亮。

  他的声音磕磕绊绊起来,夹杂着一点压不住的哭腔。

  “我...我很害怕,我怕疼,我、我不想他们再打我了。”

  白初贺紧紧抱住了他,他像前一夜那样环住白初贺的腰,头埋在他的怀里,整个人慢慢地发着抖。

  “太...太、太疼了,哥哥。”白皎哭了起来,“真的好疼,我害怕他们,我不想再被打了。”

  泪水打湿了白初贺的衬衫。

  “我怕他们找到你,也、也会这样打你。”

  “你已经为我挨过很多次打了,我想、我想这一次,我不能再拖累你。”

  “你从来没有拖累过我。”白初贺死死揽住白皎,“从来没有,我只是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白皎揽着白初贺腰的手指不断地收紧,几乎是掐紧,但这点疼痛对于白初贺来说无足轻重。

  他轻轻地拍着白皎的后背,就像在哄一个因为噩梦而惊醒的孩童。

  宋姨口中的幼年时期的白皎,半夜疼醒时,也许就是现在的模样。

  他多希望能替白皎承受一切。

  他从小就对白皎有种超出寻常的保护欲。

  直到他失去了白皎,在飘泊中成长为少年,他才恍然明白那种保护欲的原因。

  “皎皎,你还是想把小狗的故事继续画下去吗?”

  怀中的白皎呜咽着,蹭着他,轻轻点点头。

  “这次我陪你一起,好吗?”

  ...

  两个孩子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并不晚,但对于敏感时期的白家来说,无疑很令人担忧。

  宋琉趴在阳台上盯着外面,白远捏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抖腿。

  门铃响起。

  家里的人几乎都一跃而起。

  宋琉急匆匆打开门,“可回来了,急死我了,你们去——”她的眼睛锐利了起来,“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宋琉的眼神从两个孩子的表情上滑过。

  “没有吵架。”

  “是我不对。”

  白皎和白初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好了。”宋琉心里知道这两个孩子也不大可能真闹什么别扭,用脚尖把两双拖鞋挪到两个孩子前面,“快换鞋进来吃饭了。”

  宋琉转身往里面走,但刚走两步,忽然被一声清亮柔软的声音叫住。

  “妈妈。”

  “嗯?”宋琉回头,看见白皎漾起了笑容。

  “谢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宋琉下意识出声,但又觉得今天的白皎不同寻常。

  “谢谢你一直好好留着我的东西。”

  宋琉一顿。

  她再一次仔仔细细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他与以往并没有太大不同,深茶色的头发依旧不乖巧地微微翘着,脸上的笑容也一如往常,像小太阳一样让人暖融融。

  但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好像多了一些东西。

  白皎从不调皮,但经常会让人感慨还没懂事,还是个小孩子。

  但现在的白皎,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却又比以往更加坚定,褪去了那些迷茫。

  闻声走过来的白远和宋姨也定在了原处。

  宋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快步朝白皎走了过去,一句话都没有说,伸手猛地抱住了他。

  白皎的鼻尖瞬间充斥了宋琉喜欢用的香水的淡淡味道。

  他也抱住了宋琉。

  “谢谢你愿意当我的妈妈...愿意让我当你的儿子...带我回家。”

  宋琉的声音有些哽咽,“唉,我的小皎,怎么这么好...”

  白远笑了起来,紧张的神情淡去,“一家人,说什么话。”

  在宋姨的记忆里,宋琉之前只有两回在晚餐时这么开心放松。一次是领白皎回家,一次是带白初贺回家。

  白远在旁边笑了笑,“跟我结婚那次就不算了?”宋琉在一旁笑骂了他一句。

  吃晚饭后,阿姨收拾好餐具,宋琉才逐渐正色。

  “小皎,爸爸妈妈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我知道,哥哥跟我说了。”白皎低声说,“是出庭的事...对吗?”

  “嗯,如果你——”宋琉没能找到措辞。

  “我会去的。”白皎抬起头,“我要去。”

  宋琉还是犹豫了一下,“没关系吗?”

  白皎使劲儿点点头,声音逐渐坚定。

  “我想做和你们一样勇敢的人。”

  ...

  夜色渐浓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仿佛预示着之后会有不平凡的一天。

  白皎在家休息的这几天状态好了很多,他一直悄悄地用稍显青涩笔法画着连环画,连白初贺都没法看到。

  “之后画完了再给你看。”

  法庭对这件旧案很重视,排期没有花费太久时间。

  到了出庭这一天时,一向洗漱很利索的白皎比起家里其他人稍微多花费了一点时间。

  他想了很久该穿什么衣服,是该穿最好的衣服,让那些人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还是该穿朴素一点的衣服,让庭审席其他人能够更加同情。

  思考再三,他选择了穿最平常的衣服。

  抵达最高法院时,法院外停留着不少记者,足以可见海市这件遗留案件的关注度。

  白皎作为关键证人,和家人一起避开了记者,从其他通道进入。

  进入作证室时,白皎才逐渐对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不管是对幼年生活窘迫的他,还是对如今条件优渥的他,进入法庭都是一件会令他觉得相当遥远,甚至不可能的事。

  作为关键证人,法庭很人性化地为他申请了隐蔽作证。

  此刻作证室只有他一个人,屏幕上实时同步传输着庭审画面。

  白皎下意识地避开看被告席的画面,一直盯着旁听席。

  旁听席上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令他意外的是,痘脸和季茹也坐在其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白皎的肩膀从没有这么僵硬过。

  同步传输中的声音仿佛失真拉长,被他的意识挡在外面,模糊不清。

  “——作证。”

  白皎猛然回神,设备里又重复了一遍,“下面请三号证人出席作证。”

  屏幕上的画面由多个分镜切换成了单一画面。

  瘦猴在屏幕里,阴沉着脸盯着他。

  白皎的手心逐渐沁出薄汗。

  宣誓环节结束,公诉人的声音传来,“证人是否认识被告?”

  作证室的灯光很亮,让白皎想起那天S大礼堂的灯光,和灯光里那些飘散下来的细小粒子。

  像隆冬的雪,无声地落下来,冻得人心中一片冰冷。

  “认识。”

  公诉人似乎似乎又说了什么,白皎听到了事实陈述四字。

  他的大脑开始微微眩晕起来,就像疼到最深处时的麻木反应。这种麻木让他没能很快地反应过来,组织语言。

  他的舌头似乎也僵住,唯一还有些感觉的只剩眼睛。

  [你说不说?]

  [不说,我看你这胳膊也不用留着了!]

  白皎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肩膀,嘴唇微抖。

  眼眶温热,有些心底的恐惧一旦涌起,就很难压下。

  一颗泪珠不受控制地留下,滑入颤抖的嘴唇内,咸涩味和恐惧一起漫开。

  [还敢哭?你再哭一下试试?]

  “证人?三号证人?”

  旁听席中出现隐隐约约不安的交流声,季茹牙关咬紧,瘦猴按捺住站起来的冲动,双手捏成拳。

  “——我到五岁为止,一直在尾子洞长大。”

  沉默许久的传输设备,终于传出声音。

  声音虽然经过处理,但熟悉的人仍然能够下意识想象出令人怀念的清亮声音。

  屏幕上的那位男学生虽然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他因恐惧而极其细微地颤抖的身体。声音虽然气息不稳,但仍然有条不紊地一字一句说着。

  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白皎绷得僵硬无比的肩膀终于骤然松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想到的是白初贺的声音。

  [皎皎,别哭了,我心疼。]

  接下来的问询都进行的很顺利。

  白皎一直坚持到这场庭审结束,才离开作证室。

  他的双腿仍然僵硬,像灌满了铅,机械式地行走着。

  走出作证室,拐了个弯,他终于看见自十二年前一直寻找着他,从未放弃过的人。

  那人站在窗前,阳光照耀着他,就像幼年时无数次挺身而出时的模样。

  这是他等待了十二年的人。

  “皎皎!”

  白皎的双腿骤然软了下来,被白初贺一把扶住。

  “哥。”他的喉咙滑动了一下,终于破涕为笑,“我做到了。”

  ...

  ......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来着?”宋一青兴奋地滑动着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标题上醒目地写着“驳回上诉,依法维持死刑判决。”

  白皎很不好意思地低声,“我都说了好几次了......”

  他在法庭匿名作证,班级上的其他同学完全没有将这条新闻联想到他身上,但他和白初贺并没有对熟悉的朋友们隐瞒什么。

  毕竟他们在最后也赶来帮忙。

  “原来这个还能不露面的啊...”宋一青啧啧称奇,顺手点进微信看了看班群。

  期末考试刚过,班群里的人要么在唉声叹气,要么对高中最后一个寒假摩拳擦掌地计划着。大家的话题都围绕着假期怎么度过和不久将至的春节。

  那则新闻虽然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的反响,但对于这些尚在校园的学生们来说,只是一个稍微有些令人震惊的消息,但并不会占据他们太多的注意力。

  班级群里几乎没人讨论这件事,宋一青有点郁闷,“这好歹也是大新闻好不好,这些人就知道玩啊玩的。”

  白皎笑了起来,鹿眼弯成了月牙的形状,溢满了快乐轻松。

  “这样也很好啊。”

  宋一青一拍嘴,语气变得小心了许多,“靠,对不起小白,我的问题,你肯定...肯定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对吧。”

  白皎摇了摇头,看着他又笑了一下。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过去的事情结束了就好,其它的就留在过去,人是要向前看的。”

  宋一青仔仔细细看了白皎一眼,确定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其他情绪,才佩服地开口。

  “小白,我总觉得你一下子成熟——也不是成熟,就是一下子,嗯...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抓了抓脑袋,“感觉一下子和我不在一个纬度了。”

  “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是个猪脑子。”许安然走过来,辛辣地点评了一句,“白白别理他了,走吧,要吹生日蜡烛了!”

  宋一青回敬了一句,也站了起来,边走边悄悄打量着白皎的背影。

  白皎的个子虽然没有他高,但站在许安然身边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看起来温和又可靠。

  宋一青突然有些晃神。

  他印象里的白皎一直是个很老实的小个子,但他突然不明白自己这种印象是从何而来了。

  “咋了,你不去吗?”他的肩膀被何复撞了一下,何复朝前院努努嘴。

  前院放着一张点缀着鲜花的长桌,长桌中间放了一个三层蛋糕,蛋糕上插了两个数字18的异形蜡烛。

  “你觉不觉得白皎有些地方和之前不一样了?”宋一青说。

  “是吗?哪里?”何复瞄了他一眼。

  “就是...感觉有些地方变得更厉害了。”宋一青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

  “可能不是变了。”何复眺望着热热闹闹地围在长桌旁的一群人,中间站着白皎,夜空下的明亮烛火映出他发丝边缘稻草般的颜色。“他只是回到了他最原本的模样。”

  “啊?”宋一青悄悄白了一眼,何复还是这么谜语人,无语。

  他摇了摇头,没有再纠结,一起走了过去。

  “快到十二点了,快准备吹蜡烛!”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眼睛却忍不住往其他地方瞧。

  深夜下的室外,除了有烛光映照的桌面很清楚,其他地方都模糊不清,笼罩着蓝到发黑的颜色。

  其实他不太能看清身边朋友们的脸,只是靠着大家的声音来辨别身旁的人会是谁。

  一个又一个人影在夜色中涌动着,他没来头地想起火车上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

  他那时年纪小,总是对每个人都很好奇。但有些人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仅仅一瞬,即便是当下记住了,也会渐渐地在记忆中褪色模糊。

  他讨厌这种看不清,抓不住的感觉。

  “再不吹要过十二点了啊。”长桌对面传来乐呵呵的声音,是大庆在说话。

  “十八岁了,要好好享受一下。”清丽开朗的声音,是牧枚。

  “哈哈,我年初就满十八了!”欠揍的声音,是宋一青。

  一声响亮的汪汪叫,是一直陪着他的杜宾。

  许许多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但那些面容仍旧模糊不清。

  长桌上摇晃的烛火仿佛也模糊了起来。

  腰上传来一阵温热,忽然被揽住。

  白皎猛地转头。

  烛火又清晰了起来,光芒缓慢溢出,照亮与他近在咫尺的沉稳冷静的脸。

  “皎皎,我们一起吹。”

  白皎再一次笑了起来,月光和烛光一起落在他眼里,比星星还要明亮。

  那本不久之前给白初贺看过的速写本,在白皎和白初贺的卧室书桌上静静地摊开放着。

  窗户没有完全关严,温柔的夜风吹了进来,翻动着画的满满当当的内页。

  前院中的白皎在桌前弯下腰,一枚精巧的吊坠从领口中滚落出来,悬在空中,闪闪发亮。

  夜风无声地穿梭过人群,将各式各样但汇成同一句话的声音卷向空中,吹入二楼那间卧室的窗户,吹动那串悬挂了许多年的风铃,吹向那本摊开的本子,将最后一页轻轻拂开。

  “白皎,白初贺,祝你们十八岁生日快乐!”

  最后一页上,线条简单的两只小狗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那片森林里,身边是他们各自旅途中相识的动物朋友们。

  几行字静静地写在页尾。

  很久很久之前,有两只走丢的小狗,相依为命。可是有一只小狗走丢了,另一只小狗找了他很久很久。

  后来他们找回了彼此。

  很久很久之后,两只小狗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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