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心挣>第106章 虫翳(32)

  玻璃尖的鉴定结果出炉,上面残留的微量血迹经过DNA比对,确认属于娄小果。

  “这下他没办法否认了。”程蹴长出一口气,看向陈争的目光满是佩服,“陈哥确实经验丰富,我们都没路走了,只有陈哥认定娄小果选择文具厂一定有原因。只是这个任洁还是太单纯了,娄小果哪里是为了她而杀人啊。陈哥,我俩去审娄小果?”

  陈争站起来,拿起本子,“走。”

  “等下。”鸣寒却说:“你们南山市没人了?逮着我哥薅啊?”

  程蹴莫名被怼这么一下,“说得跟你不是这儿土生土长似的。陈哥愿意帮忙,怎么了?”

  “我来审,你跟我一起。”鸣寒说完转向陈争,“哥,你在这儿歇着,想看监控就看,不想看就玩手机。”

  陈争笑道:“都这时候了我玩什么手机。”

  鸣寒正色道:“我跟娄小果是校友,还是我来吧。”

  陈争理解他的想法,点点头,“那我就边看监控边玩手机吧。”

  看到装在物证袋里的玻璃尖,娄小果在短暂的失神后竟是笑了起来。他笑了很久,肩膀抖得厉害,程蹴不得不提醒他,“娄小果,疯了?”

  娄小果用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就不应该有侥幸之心。”

  鸣寒帮他说出下一句话,“更不应该多管闲事,是吗?”

  娄小果不笑了,棕色的眼睛转向鸣寒,接着又沉默地转向物证袋,还有物证袋旁边的鉴定结果,“我那天其实知道好像在墙上留下什么东西了。第二天夜里我还冒险回去看过,但是我没有发现有问题的玻璃尖。原来……都让她藏起来了啊。”

  鸣寒说:“所以孔春翔和钟力山这两个人,是被你杀害?”

  娄小果不答反问:“如果我没有将他们的尸体扔到文具厂,你们现在还有证据吗?”

  “有。”

  “什么?”娄小果色变。

  “你留下了你独有的‘签名’。”鸣寒说:“那才是最关键的线索。”

  娄小果怔了会儿,点头,“也是,也是。”

  鸣寒问:“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人?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民工。”

  娄小果抬起下巴,凝视鸣寒好一会儿,“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鸣寒说:“私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聊。”

  “以后?”娄小果说:“我应该没什么以后了。而且你别会错意,我对你的私事没有兴趣,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在南溪中学念书时,和现在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陈争从手机上抬起头,蹙眉看着监视器。

  “想查我身份啊?”鸣寒笑了笑,“但你好像没这个资格。”

  娄小果也笑,“自作多情,你那会儿挺孤单一个人,还固执,咬死薛老师,就看不到其他人。如果是现在的你的话,应该早就发现薛老师是在保护另一个人,也就是我吧?”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时空机。”鸣寒平静地说:“一个初中生能做什么?发现薛晨文不对劲已经很不错了,我对我自己要求向来不高。”

  鸣寒的态度让娄小果感到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左右不得力。

  “但你这个初中生能做的事倒是比我多。”鸣寒又道:“比如设计杀死平依依和历束星,还让一个老师为你保驾护航。”

  娄小果蹙眉,“要是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初高中,谁不想这么做呢?”

  鸣寒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娄小果低下头,审讯室仿佛灌入了看不见的海水,静静地将他淹没。

  娄小果对父亲几乎没有概念,那个窝囊又卑鄙的男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淡出了他的生活。坚强的母亲将他拉扯大,在他念小学时,到处借钱,加上多年攒下的钱,在市里最富贵的中学附近开起网吧。

  母亲经常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南溪中学门口,指着校门说:“妈一定想办法将你送进去。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在这里读书,我的孩子也可以!”

  他很想说,自己并不想去南溪中学,班里的同学也没一个人会去。那时他虽然还小,但对金钱和阶级已经有了概念,知道那不是自己这样的家庭应该奢望的地方。母亲如果有多的钱,不如送他去美术班。可迎着母亲炙热的目光,他将话咽了下去。

  母亲是个超人,真的在他小升初那一年,攒够了送他去南溪中学的钱。整整一个暑假,他都诚惶诚恐,母亲也变得有点神经质,一有时间就在他耳边念叨:“妈妈为了你去南溪,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很多人情,你可千万别让妈妈失望啊。”

  他如履薄冰地来到南溪中学,进的是普通班。虽说是普通班,但班里大部分人家庭条件也十分了得。他打定主意缩起脖子度过这三年,不给母亲惹事。

  但是在体育课上,他却成了焦点,同学羡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娄小果,你是飞毛腿吗?”

  飞毛腿?小学时,每次运动会接力赛他都跑最后一棒,他知道自己跑得挺快,但对天赋并无概念。暑假一下子蹿高不少,腿更长了,所以跑得更快了吗?

  比同学更惊讶的是体育老师,课后体育老师将他留下来,说要带他去见体尖培训办的尤老师。他不太愿意,但也老实照做。

  尤老师一来就捏他的肩膀、手脚,让他跑给自己看。哨声一响,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在终点线上,他看到尤老师惊喜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这个和他本来不应有交集的体尖培训老师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生活中,劝说他成为田径生,班主任也来当说客,说体尖有升学优势,还有奖学金拿,今后可以直接升高中,读书就等于赚钱,高中也表现得优秀的话,能参加国家级比赛也说不定。

  他始终不大感兴趣。体尖这个词里有“尖”字,尖意味着冒头、拔群,可是他自从进入南溪中学,就不希望自己受到太多瞩目,这是从小在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孩子,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但尤老师显然不愿意放弃他,说不动他,那就去说服他的母亲。尤老师事先了解过他的家庭情况,将成为体尖的好处罗列了一堆,重点就是:升学无忧,读书赚钱。

  母亲显然被说动了,他可以拒绝尤老师和班主任,但看着母亲因为操劳而疲惫的眼睛,他说不出“不”字。

  就这样,他成了体尖,成了尤老师最器重的学生。那时他并不知道,初三升学时,体尖和艺尖的成绩是混合在一起算总分,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半途出家的根本就拿不到体尖的名额,是历束星靠“钞能力”争取到一个名额,而这个名额最后给了他这个没有“钞能力”的人。

  他和历束星素来没有交集,有些家境和他差不多的男生喜欢巴结历束星,他则是绕道走。至于平依依,他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知道平依依是艺尖,画画的,勉强考进南溪中学,水平似乎不怎样。

  他有点羡慕平依依,他也喜欢画画,要是他有画画的天赋,并且被艺尖老师看中就好了。最起码,画画不用那么累。

  当体尖实在是太累了。每天都在枯燥地跑步、练体能,尤老师是个很严格的人,每天训练完,他都感到自己快死了。队里有人偷懒,他都看在眼里,他也可以偷懒,但又觉得愧对母亲。

  在田径队里的日子,别人以为他风光无限,他只觉得累、空虚。

  这样过了一学期,他已经适应了作为体尖的生活,厄运开始在他周遭显现。他敏感地察觉到,身后总是有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回头看去,却只能看到一群嘻嘻哈哈的女生。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几乎不跟女生说话,谁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有一天,训练结束后,他像往常一样独自离开学校。这时候非体尖艺尖的学生几乎都在教室上晚自习,校园外看不到什么学生。一个身上有浓重香水味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平依依。平依依穿的是以前流行的棒球服,戴着鸭舌帽,朝他笑道:“小果,训练完了呀?”

  他问:“有什么事吗?”

  平依依露出难过的神情,“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你知不知道下个月有个考核?”

  尤老师没说考核的事,他摇头,“什么考核?”

  “哎呀你不知道啊?和咱们以后升学有关。”平依依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他不想去,但那时也不会想到平依依要整他,便跟着去了。平依依带着他经过一条巷子,说自己家就住在这边,经过那条巷子,是一个早就不再使用的工人球场。南山市是座工业城市,以前有很多大型工厂,虽然已经迁走了,但还保留着不少像这样的工人球场,白天有不少退休老工人进来打牌,晚上冷清得像监狱。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他后背突然挨了一脚,力道之大,让他狠狠扑在遍是灰尘的地上。牙将嘴唇磕破了,他连忙转过身,只见历束星站在自己身后,而原本甜甜笑着的平依依双手插兜站到历束星身边,趾高气昂睨着他。

  “你们……”

  “我的名额,用着满意吧?”历束星照着他的面门又来了一脚,“起来啊,躺那儿干什么?”

  他被打懵了,“什么名额?”

  历束星将他拎起来,“你还跟我装傻?老子花钱买的体尖名额,被你抢走了!”

  “我没……”他忽然意识到,尤老师没有对他说实话。当初尤老师百般劝说他时,他去了解过体尖的引进制度,知道他们这一届已经没有名额了,尤老师却跟他说不用操心名额的事。

  “那是你买的?”他问。

  “你现在才知道?”历束星一改平常在班上温和谦逊的姿态,纨绔子弟的作风尽显,“说吧,这事怎么算?你总不能白白拿走我的东西吧?”

  他下意识想说“我还给你”,但忍住了。还?他怎么还?还体尖名额的钱吗?不可能,他们家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把名额还给历束星?更不可能,如果历束星拿得回来,现在又怎么会来找他的麻烦?

  他问:“你想怎么样?”

  历束星顽劣地笑起来,膝盖往他腹部猛地一顶,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当即吐出一口酸水。历束星又走过来,踩在他身上,蹭着鞋底,“我进不了校队,都是你的错。你现在还想和依依抢直升名额,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卑鄙?”

  什么直升名额?他根本不了解。

  平依依蹲下来,一把抓起他的头发,“你凭什么这么幸运啊?你说你不想当体尖,那你退出啊,你这种人最贱了!”

  他也想退出,但他的家庭需要他当体尖的补贴,他不能说退出就退出!

  历束星说:“考虑好没有?还当不当体尖?”

  他费力地站起来,擦了擦嘴,“我退出你就能进去吗?”

  历束星气得不轻,往他胸口一踹。他虽然被认为有体育天赋,而历束星没有,但历束星那是踢球的体格,他却只会奔跑,尤老师说过他很多次,肌肉量不足。论斗殴,他根本不是历束星的对手,只能徒劳地躲避。

  “你说对了,我进不去。我已经放弃进校队了。”历束星阴狠地说:“但我也不想看着你舒舒坦坦霸占我的名额。”

  他嘴里涌起一股血腥,“所以我问你想怎么样!”

  平依依过去就是两耳光,“你还得瑟起来了?”

  历束星将平依依拉回来,“别动他脸,看得出来。”

  平依依对历束星言听计从,退到了后面。历束星掐住他的脖子,“要不,你来当我们的玩具吧。”

  玩具?他立即想到了很恶心的一幕。历束星却阴森森地笑道:“喂,你在想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你恶不恶心啊?你不是跑得快吗?我看他们都叫你飞毛腿。那你就跑给我看。我满意了,就原谅你,放过你。怎么样?”

  他的第一反应是:就这样?

  跑步本就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多跑一点,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他不想招惹这些有钱人,如果跑步就能解决问题,那他愿意。

  “今天你就回去吧,好好洗把脸,别让你妈发现了,以后我需要你跑的时候,会给你暗号,你照做就是。”历束星威胁道:“哦对了,你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吧?”

  他知道历家,也听说过历家涉黑的传言。历束星的爷爷辈据说曾是道上的,后来金盆洗手,做起正儿八经的生意。这样的人,他哪里惹得起?

  他回到家,母亲还在网吧操劳。他将衣服洗干净,往伤处抹了药。第二天母亲看到他的伤,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是训练摔出来的。母亲又难过又欣慰,连夸他刻苦懂事,说自己有他这个儿子,这辈子真是值了。

  历束星和平依依没有立即找他,半个月后,平依依递给他一本习题,里面夹着一张纸条,让他训练结束后到工人篮球场来。

  他深吸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经过训练,他已经气喘吁吁,历束星却给他布置了任务,要他去跟车赛跑。这听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历束星并没有让他跑赢车。

  他们选择的是夜里车多人少的路,历束星就在车上,一声令下,他就开始冲刺。那条路是那样漫长,仿佛怎么都跑不到尽头。渐渐地,他感到肺部像是破了一个洞,空气呼啦啦地灌进来,痛得钻心。历束星不允许他停下,他扑倒在地上,头脑因为奔跑而缺氧。

  历束星将冰凉的水浇在他的头上,“你怎么了?不是体尖吗?不是飞毛腿吗?这都跑不下来?快起来,我们进行下一项练习,我这是为你好啊。”

  他被逼不停歇地跑,平时的晚上还好,历束星有所收敛,但是到了周末,历束星会将他带到郊外,开着车在后面追他,他就像一头被追逐的猎物,经常跑到两眼一抹黑,失去意识前听到历束星和平依依嚣张的笑声。

  他们想要废了他,跑步是他的天赋,他们会夺走这天赋。而他偏偏无法反抗他们,他向母亲承诺过会坚持下去,母亲还憧憬他当上运动员,住进大别墅。他不能在这时候放弃。

  历束星逐渐不满足于让他奔跑,变本加厉,想到了更过分的手段。那时候跑酷在国外很火,国内却少有人这么玩。历束星颇感兴趣,但不想亲自尝试,便命令他跑给自己看。

  “你这身板这速度,不跑个酷可惜了吧?给我跑,跑得好有赏,跑得不好……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夜里无人的工人球场成了他最初的跑酷场地,他必须从栏杆上翻越,从墙上跳下,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稍微想要反抗,历束星就用母亲的安危来威胁他。

  终于有一次,他内心极其痛苦,放学之后,悄悄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哭了起来。身后有人走来,他连忙擦掉眼泪。来的是薛晨文,历束星班上的语文老师,据说是南溪中学最好的青年教师。

  “你怎么了?”薛晨文递给他纸,“考差了?”

  他摇着头,沉默不语。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将世界隔绝开来。薛晨文陪他坐在楼梯上,他不说话,薛晨文也不说话。那一刻,他其实很想向薛晨文倾诉,但薛晨文会站在他一边吗?薛晨文敢得罪历家吗?

  就这么坐着,时间不知过去多久。雨小了,薛晨文站起来,朝他伸出手,“回去吧。什么困难都会过去的。”

  他点点头,“嗯。”

  那次相遇并未改变他的困境,历束星和平依依仍旧变着方儿折磨他。他在田径队的成绩有所下降,尤老师给了他更大的压力。

  简单的跑酷已经满足不了历束星,历束星将他带到工地、废弃的工厂,要他从高几米的墙上桥上跳下去。他身体再轻盈,身手再敏捷,也还是受伤了。历束星不得不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他又在学校遇到了薛晨文,而这次哭的换成了薛晨文。那是一个晚上,田径队的训练刚结束,他看到薛晨文靠在栏杆上发呆,走近才知道薛晨文哭了。

  “薛老师,你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薛晨文连忙擦掉眼泪,但也许是太难过,根本擦不过来。

  “谁欺负你了吗?”他问。

  薛晨文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搜遍全身,没有干净的纸,只得跑去小卖部买来一包,希望薛晨文还在。薛晨文没走,接过时轻声说着:“谢谢。”

  “你给我说过,困难都会过去的。”他不擅长安慰人,说得磕磕巴巴吧,“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谁惹了你,但你很好,肯定是让你难过的人不好。”

  薛晨文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他连忙别来脸,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须臾,薛晨文又跟他说了谢谢,看上去情绪稳定不少。他没有急着走,看到薛晨文捡起石头,在地上画着什么。他很好奇,也蹲下来看,“薛老师,你画的是……蜻蜓?”

  “嗯。”薛晨文又在旁边画了蝉。

  他手痒,也画了一个蜻蜓一个蝉。

  薛晨文说:“你画得不错啊。你也喜欢画画吗?”

  他下意识想说是,却摇头,“没有很喜欢。”

  “真别扭。”薛晨文说:“喜欢为什么不承认呢?”

  因为我没有资格。他这么想着,问:“你为什么画昆虫?”

  “我很喜欢昆虫。”

  “喜欢昆虫?”他感到意外。

  “因为它们的生命力很强。”薛晨文解释道:“就算不被理解,一辈子很短,却也能生生不息。”

  他似懂非懂。薛晨文丢下小石子,对他笑了笑,再次道谢,说自己没事了。

  伤还没有好利索,历束星又给他找来新的任务,要他去废弃的工厂乒乓球场跑酷,同时还要他继续追车。他一忍再忍,心态早已发生改变,仇恨一刻不停地滋长,他已经不盼着历束星放过他了,他想让历束星去死,平依依也去死。

  跑酷时他偶然发现,这个乒乓球场很特别,它的顶棚看着坚固,却十分脆弱,一个不注意就容易踩空掉下去,并且顶棚正好和旁边的长坡梯齐平,不费力就能翻上去。棚内长期不使用,堆着不少钢筋、石块。

  假如能想办法让历束星和平依依掉下去,那必然摔出个好歹来。摔死了最好,要是没有摔死,他就下去“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