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心挣>第79章 虫翳(05)

  陈争笑了笑,不搭他的腔。

  南山市在洛城南边,车程五个多小时。陈争和鸣寒轮换开车,鸣寒给刘品超打了多个电话,刘品超都没接听,出事的概率越来越大。但此时,警方不可能动用警力去找刘品超。

  陈争想安慰鸣寒几句,鸣寒却说:“他是个成年人了。”

  “嗯?”

  “他既然选择这么做,就做好了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鸣寒顿了顿,声音变轻,“就跟他哥一样。”

  陈争握着方向盘,许久,说:“唐孝理是个什么样的人?”

  鸣寒不意外陈争会这么问,“我正式加入机动小组时,他就是队长了,但我看不透这个人。和他相处很轻松,就像这次,他居然完全没有为难我,甚至会替我想到我忽视的细节。”

  陈争默默地听着,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

  “但坦白说,我,不止我,组里还有一些人,不明白为什么他是队长。”鸣寒皱起眉,“明明他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功绩,比我师父……比另外几位前辈,差了很远。”

  陈争是个局外人,不想轻易点评其他单位,但听鸣寒的讲述,他就感到一种割裂感,队员不太服唐孝理,但唐孝理这么多年来又将机动小组管理得安稳得当,这是另一种本事。或许,唐孝理就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假如换一个人,此时他恐怕就不会和鸣寒一起待在车上了。

  然而即便是鸣寒,看待唐孝理也像是站在雾气之外,无法窥见更多。所以直到抵达南山市,陈争心中的疑问仍然没有找到答案——省厅高层对他有所忌惮,但唐孝理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头为他打破行动桎梏?

  经过收费口之后,路上堵了起来,鸣寒再次打给刘品超,这次手机已经是关机状态。鸣寒点开刘品超最后一次联系他时发来的照片,拍的质量将就,画面中心是个盘着头发的女人,侧对着镜头,和徐荷塘多年前的照片有五分相似。

  她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像精英人士,似乎在等什么人。刘品超没说具体的地点,但照片的背景是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看得清店铺的招牌。鸣寒是南山市人,虽然不在这里生活了,但还是认得出大致位置。

  “哥,我来开,我们去沼泽街。”靠边之后,鸣寒和陈争换了位置,此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路上人挤着人,车挤着车。客观来说,南山市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工业多,人也多,不像竹泉市那么小而安宁,也远不及洛城华丽,连街道房屋都给人一种刻板感。

  陈争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可是一想到这是鸣寒长大的城市,窗外的马路、建筑又似乎变得不一样,多了几分钢筋水泥中不具备的生机。

  前方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外,一群放学的学生追打着从车前跑过,响亮的声音传到了车里。“鸣鸣,他们欺负我,你帮不帮我,你是不是我的好兄弟?”

  陈争没忍住,笑了一声。

  鸣寒侧过脸,“嗯?”

  陈争摇头,“没什么。”

  “我们来这一趟不容易啊,怀疑人,被怀疑,要是我们彼此之间还不坦诚,那就不好办了。”鸣寒故意说。

  绿灯了,车经过斑马线。陈争说:“和案子没关,就是刚才看到那些小朋友,联想到你。”

  “我?”

  “他们在说鸣鸣,鸣鸣。你以前放学,也是这样和同学边走边打的吧?”

  鸣寒勾起唇角,“原来是对小时候的我感兴趣啊。”

  夕阳照进车窗,烫在耳边,陈争下意识摸了一下,接触带来温度,耳垂好像更热了。

  “但哥,你好像忘了,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鸣寒笑道:“不会有人这么叫我。”

  “嗯。”陈争说:“确实。”

  车继续前行,鸣寒又道:“不过我不介意从现在起你这么叫我。”

  陈争吐了口气,“还是开你的车吧,鸟哥。”

  沼泽街到了,这是南山市最繁华的商圈——山文中心,似乎有什么活动,路边堵得水泄不通。鸣寒带着陈争拐进一条人稍微少点的巷子,向照片中的地方走去。到了地方,不见刘品超,更不见疑似徐荷塘的女人。

  照片是早上发来的,人还在才奇怪。陈争观察周围,这条街相当于是整个商圈的背街,小店铺林立,人群也格外复杂。现在刘品超失踪了,要找,也只能从这里入手。

  这时,一组商家请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经过,强行往陈争手里塞小广告。陈争看了看,是一家新开业的洗脚城。但和他印象中的洗脚城广告不同,这广告上居然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五十多岁,不太好看。仔细一看,原来是洗脚城的老板,叫罗应强。

  鸣寒也看了眼,“是他啊。”

  陈争问:“你认识?”

  “南山市的人就没不认识他的,励志的典范。”鸣寒将小广告拿过来,在罗应国脑门上弹了下,“对了,你还在他的快餐店吃过饭。”

  陈争转过脸,“啊?”

  鸣寒笑了声,“南溪中学旁边有个超市,你去吃过海鲜炒饭。”

  陈争立即想起来,当年来南山市查南溪中学的案子,食宿问题当地警方给解决,但他留意到学生们都喜欢去学校附近的超市吃饭,便抱着打探线索的目的和他们一同去。超市开的食堂比他想象中的美味,用的食材也很新鲜,后来他又去吃过几次。

  这……全都让鸣寒留意到了?

  “那个超市的老板就是罗应强。”鸣寒说:“听说他年轻时是个瘸子,靠着在人流量大的地方支口锅,卖炒饭为生。和菜贩子交道打得多了,几个人一起做批发生意,规模越来越大,开起了超市、快餐店。”

  城市里小打小闹的贩子很多,能做到闻名全市的地步,自然不是一般人。鸣寒又说,罗应强最早做批发生意时有好几个合伙人,但等到他开起超市,这些合伙人都不见了,“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陈争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鸣寒微笑,“就是不见了。”

  陈争想了想,“你别说有什么刑事案件?”

  鸣寒挑眉,“谁知道?但坊间传言,是罗应强把他们给……”说着,鸣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争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罗应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真杀了人,现在还能这么风光?南山市警方不行动?或者说,和犯罪分子勾结?”

  “别急嘛,听我慢慢给你说。”鸣寒道,罗应强身上有好些个标签,比如诚信、刚正、善良。早在他只有一口锅时,就从来不干缺斤少两的事。当上菜贩子之后,他更是对身边偷奸耍滑的事深恶痛绝。南山市的菜贩子那么多,为什么只有他做到了开超市的规模?那当然是因为市民信得过他。他那些合伙人就不乏奸诈之辈,罗应强有钱之后渐渐将他们手上的份额买了过来。等到开商场的时候,就只有罗应强和他最铁的兄弟了。

  陈争说:“那这些人也不叫不见了。”

  鸣寒眨眨眼。陈争皱眉:“真不见了?”

  “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儿,我不道听途说吗?”鸣寒说:“有人说他们不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但罗应强的名声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南山市的大好人。对了,你猜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照片印在宣传图上?”

  陈争说:“利用自己的影响力。”

  “不准确。”鸣寒纠正,“他主要利用的是在中老年妇女群体中的影响力。”

  “哦?”

  “进超市照顾他生意的多是这个群体,他让她们感到被照顾得很好、舒心。而她们对他的看法又会扩散到整个家庭。我记得我以前好些邻居大婶子都对他赞不绝口。南山市有个说法——罗老板是妈妈辈的‘梦中情人’。”

  陈争听明白了,“所以说他现在开洗脚城,主要也是吸引妈妈辈?”

  “差不多吧。”鸣寒指了指游行队伍,“你看这阵仗,他又赚翻了。”

  陈争有心了解罗应强那些“不见了”的合伙人,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他们为刘品超和徐荷塘而来,而目前谁也没有找到。陈争要来鸣寒的手机,点开照片对比街景,徐荷塘站的位置后面是一家精品店,有许多年轻人正在里面挑选玩具。

  陈争说:“我们分头去这一排的店打听一下。”

  鸣寒点点头,将照片发给陈争。陈争来到精品店,一个穿着围裙,看上去非常精神的小伙子迎上来,“帅哥,想买点什么?”

  陈争拿出证件,小伙子一惊一乍,吓得叫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人全都看过来。陈争示意去柜台后面说,小伙子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啊警察哥哥,我有点激动,我从小就喜欢制服诱惑。”

  陈争:“……”

  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小零,“哥哥你说吧,要问我什么?要把我拷起来问吗?”

  拷,拷起来?

  陈争忽然有点后悔了,应该让鸣寒来这家的。“这个人你有印象吗?”他将手机转向小伙子,“她来没来过你们店?”

  小伙子看得十分仔细,似乎很想在警察哥哥面前表现一下,但最终遗憾地摇摇头,“我没见过诶,她是谁?还挺有气质的!”

  陈争说:“这张照片就是她在你们店门口,你真没见过?”

  “每天从我们店门口经过的人多啦,我哪里看得过来。”小伙子想了想,“哥哥,我给你调监控吧,说不定拍到她了。”

  “好,谢谢。”

  但监控查下来,仍是没有徐荷塘的身影,那个角度是店里监控的盲区。小伙子瘪瘪嘴,“哥哥,这下我帮不到你了。”

  陈争又拿出刘品超的照片,小伙子不确定地说:“他我好像看到过,他在这附近转了很久,不知道是来干嘛的。”

  陈争正要离开,鸣寒来了,朝陈争摇摇头,这是没打听到徐荷塘的意思。小伙子看到鸣寒,愣了下,很快笑起来:“哥哥,你也是警察哥哥?”

  陈争自觉退开,让还没有摸清楚情况的鸣寒去应付这小零。

  鸣寒:“?”

  “哎呀你们是那个?”小伙子两个指头合在一起,冲鸣寒直眨巴眼。

  鸣寒笑道:“他给你说的?”

  陈争:“……”

  小伙子喜笑颜开,赶紧趴在柜台上说:“那正好,A馆的洗脚城今天开业了,优惠力度特别大,你们快去享受享受。罗老板太会了,借着开业给他妈祝寿,钱也赚了,孝心也够了。”

  鸣寒说:“那你怎么不去?”

  小伙子嘟着嘴,“嗐,我这不是得上班吗?这么多客人,我哪里走得开。不过我男朋友答应我了,明天就和我一起去。”

  陈争听不下去了,朝店外走去。鸣寒看看,“走了。”小伙子连忙挥手,“洗完了来给我repo一下啊!”

  随着夜幕降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A馆更是热闹非凡,赶着去洗脚城消费的人排起了长龙。陈争说:“完全没有徐荷塘的消息?”

  鸣寒说:“有家奶茶店倒是说看到刘品超在附近转悠,但对徐荷塘没有印象。”

  “我这边也是。”陈争说:“刘品超拍照的时间是早上9点多,那时很多店铺根本没有开门,即便开门了也是在忙店里的事,注意不到外面很正常。不过这样一来……”

  “嗯?”

  “以商贩的观察力,徐荷塘如果经常出现在这一片,总该有人对她有印象。不,别说经常,就是来了几次,也不至于没一人记得她。”

  鸣寒思索道:“徐荷塘只来了这一回?”

  陈争蹙眉,“其实来南山市的路上,我就在想,为什么刘品超会在南山市发现徐荷塘的踪迹?她是竹泉人,孔兵他们对她的调查足够详实了,她和南山市完全没有关系,那她在这个节点突然出现,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一阵沉默后,陈争又说:“南山市是你的故乡。”

  鸣寒眼中忽然浮起一片阴影。

  陈争说:“她的动机我想不明白,但现实是,刘品超在竹泉市隐瞒了线索,直到来到南山市才告诉你,这直接导致我们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来到南山市。”

  鸣寒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尤其是我,可能中了某个圈套?”

  陈争的冷静掺杂着冷酷,“我觉得徐荷塘是故意让刘品超拍到照片。但更深的东西,我一时想不出来。对了,还有你们唐队。”

  鸣寒说:“老唐通过我的申请,甚至给你做担保,这也出人意料。”

  “总之,我们不能再贸然行动了。”陈争按了按太阳穴,“找个地方休息下,理一理思路。”

  两人来到车边,鸣寒说:“我来开。”

  陈争坐在副驾,“去哪里?”

  “不是要找个地方休息吗?到了南山市,自然有现成的。”车正好经过山文中心A馆,鸣寒说:“总不至于去洗脚城过夜吧?”

  陈争这才想起鸣寒肯定有住处,但家里有其他人吗?他还没有认真过问过鸣寒的家庭。

  “放心,我外婆的老房子,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没别人。”鸣寒说:“就是又得好好打扫一下了。”

  陈争以为鸣寒说的老房子是那种上世纪的楼梯房,南山市本就是工业城市,这种老居民区有不少。但车最后停在一片有不少年头的别墅区,鸣寒说:“就是这儿。房子很旧,但还算宽敞。”

  别墅外有个小花园,植物郁郁葱葱,虽然没有人住,但竟然没有荒废。沿着小花园的石阶往里走,到了门口,鸣寒打开密码锁,屋里并非完全黑暗,路灯的光芒从落地窗照进来,看得见陈设的轮廓,不像是几年没有人住过。

  鸣寒打开灯,客厅一下子亮堂起来,家具是古朴厚重的风格,墙边的博古架上放着工艺品。陈争顿时想到“”这个词,然而在此前,他完全无法将鸣寒和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我姨婆这些年有空就会带钟点工来打扫打扫,在我外婆的书房坐坐。”鸣寒解释别墅如此干净的原因,“她们姐妹关系很好,她也带过我,算是我的半个外婆。”

  这座别墅像是有它自己的故事,岁月、生死在里面安静地流淌,陈争一个外人,自从踏进来的一刻,也感到些微安宁。

  鸣寒检查水电气,都没问题,又上楼看了看卧室,能睡。他在楼梯上看到陈争站在博古架前,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喊道:“哥,你不上来看看想住哪个房间?”

  陈争回过神,抬头,“哪间都行,你安排。”

  鸣寒说:“我安排?那我就安排你和我住一间咯?”

  陈争这才上楼。楼上有三个卧室,其中一间是鸣寒的,一间是姨婆的,姨婆不在这里生活,但偶尔会来住一住,最后一间是客房。鸣寒说,外婆一直住在一楼,嫌爬楼梯麻烦,这种老房子装电梯也会破坏原来的结构。

  陈争选择去客房住。鸣寒来调了调客房的热水,找来干净被子和床垫,“有事来找我。”

  门关上,陈争脑子放了会儿空,这一天虽然不算很累,但种种疑问汇集在脑中,忽然歇下来,感到格外疲惫。休息片刻后,他去冲了个澡,站在热水中,渐渐意识到自己对鸣寒实在是知之甚少,而他们因为徐荷塘这条线索被引到了南山市,其中一种可能就是鸣寒身上会发生一些什么。

  洗完澡,他坐不住了,敲了敲鸣寒卧室的门。但鸣寒的声音却在楼下响起,“哥,我在这儿。”

  楼下隐约有食物的香气飘上来,陈争探头一看,鸣寒正坐在餐厅吃宵夜,桌上摆着好几个外卖口袋。陈争眼皮跳了跳,脱口而出:“你吃独食?”

  鸣寒笑起来,“其实我喊过你,但你应该在洗澡,没听见。”

  陈争下楼,看着桌上丰富的宵夜,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宵夜了,简直就是晚餐。鸣寒将一份烧鹅饭推过来,“给你点的,趁热。”

  陈争刚拿起勺子,鸣寒又推过来一盒蒸饺,一碗排骨海带汤,一盘子烤串,陈争说:“够了。”

  食物缓解了精神上的疲惫,陈争吃到半饱,鸣寒已经解决战斗,问:“哥,你去我房间干嘛?”

  这话问得颇有歧义,说得跟陈争心怀不轨似的。陈争顿了下,索性也给鸣寒添个堵,“对你感兴趣,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

  鸣寒的瞳光微微收敛,又不由自主地张开,像受到撩拨的含羞草。他平时将“对我感兴趣”挂在嘴边,但当这话从陈争嘴里说出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接。

  陈争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怎么想到了叶公好龙,低头笑了起来。

  鸣寒说:“笑什么?”

  陈争说:“反正今晚有时间,既然带我来了,就说点你的事下饭?”

  鸣寒注视了陈争一会儿,“那得看你想听什么。”

  陈争说:“从你的名字说起?怎么改名了,我记得你以前叫——卜胜寒。”

  鸣寒一听就呛住了,咳得眼泪都出来,陈争递给他纸,看他狼狈的样子,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早就模糊的妹妹头小萝卜。

  “饶了我吧。”鸣寒擦掉眼泪,“你还真喊啊!”

  “印象深刻。”陈争说:“你家里人很会给你起名。”

  闻言,鸣寒神情却稍稍一敛,支起下巴道:“你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吗?”

  陈争看出他不仅不喜欢这个名字,还被这个名字勾起了不太愉快的记忆,“抱歉。”

  鸣寒说:“这是姓卜的给我取的名字,附庸风雅,像个小丑。哦对,姓卜的就是我爸,他早就出国了。”

  陈争回忆起,十多年前警方抓到小萝卜,以为他和案子有牵连,做了很多问询,还需要家长来登记,小萝卜反应很激烈,说自己没有爸爸。

  可见这对父子关系已经糟糕了很久。

  “我爸就是个烂人,骗了我妈一辈子。”鸣寒冷笑道,“他这种人还能安安稳稳在国外安享晚年,就说明这个世界没什么公道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