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心挣>第63章 失乐(23)

  到了北页分局,袁章丰像是来到酒店似的,脱掉礼帽和外套,给孔兵看直了眼。

  陈争展示陈玲珑的同学录和毕业照,袁章丰看到自己写的那一页,脸上的皱纹轻轻颤抖,“真怀念啊,我给她写的还是这个名字。”

  陈争问:“你后来改过名吗?”

  袁章丰说:“这倒不是,及民这个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我一直很喜欢,玲珑、老尹也都这么叫我。但我的本名受之父母,自然不应更改。”

  陈争点头,“说正事吧。面馆出事之前,你至少去找过尹高强三次,你们关系不错?”

  “等一下,陈警官,我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认为,是我害了老尹?”袁章丰淡然地举起右手,“这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可能伤害我的朋友。再者,当时我根本不在国内。”

  陈争的耳机里传来鸣寒的声音,“11月10号,他确实不在国内,我查过他的出入境记录,今年他有一半时间待在竹泉市,一半时间在B国。”

  陈争说:“你误会了,这只是正常的排查,你在尹高强的人际关系网络里比较特殊,所以我必须了解清楚,你为什么去找他,和他、他的妻子有哪些来往。”

  袁章丰顿了顿,“我和玲珑是大大方方的同学关系,因为他,我认识了老尹,我们是多年的老友。”

  袁章丰自叙,他出生在一个相对富有的家庭,家里的叔叔在国外生活,父母早就做好了送他出国读书的准备。他知道自己中学毕业后就会去B国,对同窗好友很是不舍。

  陈玲珑是他的好友,他很欣赏这位成绩好、性格开朗的同学,甚至动了让陈玲珑和自己一起出国的心思。陈玲珑知道后笑了笑,说自己没有出国的想法,家庭也担负不起开销,毕业后就打算进厂工作了,早点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是有点失望的,他觉得陈玲珑应该去更高的地方,就像自己一样,不该被束缚在柴米油盐中。于是在写给陈玲珑的同学录中,他负气地没有写上联系方式。

  到B国之后,他适应得很好,完成学业后当了老师,后来做到了教授的级别,数十年没有回过国。再次踏上这方土地时,他已经换了国籍,家乡也早已变样。他一时兴起,想要找到过去的同学,最先找到的就是陈玲珑。陈玲珑早已结婚,孩子也上了中学,看上去非常聪明。

  他和尹高强一见如故,对尹高强的厨艺赞不绝口。那时他还跟尹竞流说,好好读书,以后到B国来找叔叔。

  在老家待了半个月之后,他回到B国,继续自己的工作,再回竹泉市时,尹家已经遭遇变故,尹竞流失踪,陈玲珑患病,整个家靠尹高强一个人苦苦支撑。他想帮尹高强,尹高强却说,除了找孩子,其他的事不需要他帮忙。但找孩子这事才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他连国籍都换了,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人,怎么帮本地人找孩子?

  那之后,他对尹家多了几分关注,知道尹竞流一直没有回来,知道陈玲珑在多年受病痛折磨后终于丢下尹高强,一个人去了。陈玲珑的葬礼他没能赶回来,那时他在B国还有重要的工作,一个月后再次看到尹高强,尹高强已经变得非常憔悴,而他也年华不再,满面风霜。

  两个人当年就相处得很合拍,此时尹高强丧妻,正是需要有人安慰的时候,他出现得恰到好处,陪尹高强说了很多话。也是在那时,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早年在外国闯荡的冲劲早已消失,他想要落叶归根。

  这三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竹泉市,置备了房产,开始将多年积蓄投入在老人公益项目上。因为太忙了,去看望尹高强的次数越来越少,“没想到,面馆就这么出事了。”他长长叹气,仿佛是在缅怀已经逝去的老友。

  陈争说:“有一点我不是太能理解。”

  袁章丰视线重新聚焦,“嗯?”

  陈争说:“既然你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你也知道尹高强出事了,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到面馆来看望他?”

  袁章丰沉默,眉心不大明显地皱了皱。

  “因为你们发生过不愉快,尹高强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陈争说,“是吗?”

  袁章丰审视着勉强的警察,须臾,轻轻笑了笑,“陈警官,我以为你是为了老尹来找我,但你好像有其他目的。”

  陈争也笑了声,拿出几张照片,“你认识她们吗?”

  照片上是曹温玫、罗安心等已经在警方这儿挂了号的人物。袁章丰扫了一眼,仍旧平静,“她们都是我的员工。”

  他的回答让陈争以及正在看监控的孔兵等人都感到惊讶,没人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干脆。陈争直视袁章丰,下意识认为他可能在耍花招,但他的情绪十分稳定,甚至显露出一丝诚恳,不等陈争开口,他便说道:“陈警官,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争说:“员工?你知道她们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袁章丰笑起来,“陈警官,看来你这个年轻人还没有我这个老头子思想开放啊。你难道觉得她们的工作很见不得人?她们用身体换钱,而且解决了社会的一个难题,我为她们感到自豪。”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警方预计的轨道,陈争很快调整问题,又拿出刘温然的照片,“那这个女生也是你的员工?”

  袁章丰看过只有摇头,“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曹温玫还在念高中的女儿吧?我怎么可能邀请小姑娘来做这份工作。我知道她失踪了,我先声明,她的失踪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母亲只是我的众多员工之一。”

  陈争说:“看来你的消息很灵通。”

  袁章丰叹气,“学生失踪,还闹得这么大,只要是生活在竹泉市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吧。”

  孔兵看到这里,有些急了,朝通讯仪喊道:“别跟他废话了,他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当这里是他B国呢?”

  陈争被吼得耳朵痛,索性将耳机摘了下来,放进裤袋里。孔兵见状气得跳脚。陈争接着道:“但刘温然曾经去找过尹高强,就在尹高强家里,她似乎想要冒充她的母亲。”

  袁章丰的神情第一次出现变化,似乎对这一事实感到不解,“不可能,我的手下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你的手下?”陈争说:“是一位名叫郑天的人吗?”

  袁章丰似乎想到了什么,改口道:“陈警官,我既和刘温然的失踪无关,也和老尹的过世无关,你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有无关系只是你单方面的说法,事实上,这两起案子都多多少少与你能搭上些许关系。”在袁章丰想要反驳之前,陈争又道:“既然你和尹高强夫妇是朋友,那你应该不介意告诉我更多关于尹高强的事吧?你也不希望他就这么不明不白遇害,对吗?”

  袁章丰已经有些不悦了,但仍是从容地笑了笑,“如果你们警察不作为,我今后也会动用私人关系调查他遇害的真相。”

  陈争挑眉,“那我们正好合作。尹高强出事之前,你们产生过分歧,导致你连他过世,都没有出面。我猜,这件事和你执意要给他介绍女性有关。”

  袁章丰略显惊讶,“你连这个都知道?”

  陈争说:“我还知道,你给他介绍的就是曹温玫。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和陈玲珑是同学、好友,怎么做得出给她的丈夫介绍特殊服务这种事?”

  不知是不是在国外待得太久的缘故,袁章丰竟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消化陈争的问题,并且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玲珑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没有玲珑,老尹这辈子活得辛苦,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身为男人的乐趣?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快活的老年,玲珑不会怪我的,她也不想看到老尹最后走的时候像她一样痛苦吧?”

  说到陈玲珑的最后时刻,袁章丰眼中的悲伤不加掩饰。陈玲珑病了很久,他从国外寄回昂贵的药物,也无法挽回陈玲珑的生命。他看着这个年轻时明媚张扬的女人被疾病、忧愁消磨得不成人样,也是从那时起,他觉得人生的最后阶段不该是这样。

  回国后,他陪伴尹高强时,尹高强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很多陈玲珑过世前的事。尹家做了这么多年餐饮生意,夫妻俩都不在意生活质量,攒下很多钱。尹高强是拿得出钱让陈玲珑接受更好治疗的。但是陈玲珑不让,非要把钱留下来,今后儿子回来了,给儿子读书、讨媳妇。

  袁章丰越听越感到悲凉,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人到了中老年,就必须为下一辈考虑,就不能将钱花在自己身上?这一辈老年人年轻时受过的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就剩十几年、几年光阴了,都不肯让自己享受?

  袁章丰问:“陈警官,你觉得人到了老年,最可悲的是什么?”

  孔兵无语,“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还探讨其人类学来了?”

  鸣寒说:“你不觉得这人很有趣吗?他根本不符合我们对他的侧写。”

  孔兵眉心紧缩,陈争是第一个提出老人买chun案背后不简单的,因为作为中介的郑天对金钱无所求,那么必然有更大的目的。而现在袁章丰这个藏在幕后的人出现了,却平和、看上去良善。看着他,你只会想到慈善家。

  陈争回答:“不得不面对病痛和死亡。”

  “错。”袁章丰说:“是不再有性别。”

  陈争沉思,“性别?”

  “你想想你家里的老人,认识的老人,是不是一老了,就和性无关了?”袁章丰的语气和他在春谣社区时有几分相近,“这个社会到处都在炫耀关爱老人,但你们真正关心过老人吗?他们要的不止有健康、金钱上的关心,你们难道认为,人一老,连天生的生理需求也消失了吗?”

  陈争极其难得地在面对嫌疑人时无言以对。

  袁章丰像个情绪高昂的演讲者,将问询室当做了他的舞台,“我只是想为这些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我想让老尹不至于像玲珑那样什么都没享受到就死去。”他的神色突然变得落寞,“可是我提议过很多次,他每次都拒绝,甚至不愿意再和我做朋友。曹温玫那次,是我擅作主张,也是最后的试探。”

  孔兵在监控室听得越来越暴躁,忍不住闯入问询室,“你倒是大道理一条接着一条,那你知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家庭因为你的‘慈善’破裂?你的行为是犯罪!”

  袁章丰不解地看向他,几秒钟后露出笑容,“犯罪?这个社会对老人的犯罪还少吗?真正犯罪的难道不是那些弑亲的年轻人?”

  孔兵无言,陈争按住了他的肩膀,又问了袁章丰一个问题:“你还在帮老尹找尹竞流吗?”

  袁章丰神情极其轻微地变了变,无奈摇头,“我尽力了。”

  陈争点开相册,“你对它们有印象吗?”

  他拿给袁章丰看的是莫名出现在面馆的垫子。袁章丰皱着眉,表示自己不知道。

  审讯暂时中止。

  袁章丰涉嫌组织卖yin,且引发重大刑事案件,被暂时拘留在北页分局,等待进一步调查。他和很多被拘留的人不同,情绪十分稳定,交待了三十多位为他工作的人,其中有三名中年男性,目标客户则是老年女性。

  在他的通讯记录里,警方终于查到郑天,袁章丰承认,郑天是他多年前认的义子,本名曾亭,郑天负责物色合适的男男女女,为他们介绍客户。

  袁章丰被捕一事已经传到郑天耳朵里,陈争在他的住所找到他时,他刚将自己收拾好,穿着宽松的户外运动装。见到陈争,他友好地笑了笑,“老爷子总是那么不小心。”

  陈争感到一丝古怪,打量郑天,“你这是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郑天苦笑着摇头,“听说拘留所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换身好用的衣服。”

  上警车时,郑天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中有一架飞机掠过,他突然说:“我劝过老爷子,但他不听。”

  陈争问:“什么?”

  “尹叔出事时,我就猜到早晚警察会查到我们身上,我劝他在B国多待一段时间,算是避一避。”郑天长了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看着陈争道:“但没用,他非要回来。”

  陈争拉开车门,“进去吧,别把你们说得多英勇似的。”

  郑天愣了愣,像是对面前这位警察的“无情”感到意外。陈争干脆利落地关上车门,又道:“你物色女性时,也是这么看着她们?”

  郑天过了会儿才说:“她们比你单纯。”

  陈争说:“单纯的人当不了警察。”

  郑天说:“单纯在你眼里是贬义词,在我这里是褒义词,她们和我,都是各取所需而已。”

  此时,鸣寒已经查到郑天的底细。郑天是假名,曾亭却有迹可循,十五年前,袁章丰回国,二十岁的曾亭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爷爷。

  曾亭的父母在警方的记录中都留下了痕迹,他们本是做着装修的小本买卖,工作虽然辛苦,但赚得也不少。小两口为了多接单子,将儿子交给刚从工人岗位上退休的老父亲照顾。工作之余,两人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一部分钱交给老父亲,一部分钱自己拿着花。

  渐渐地,曾母被人唆使,染上了毒瘾,曾父非但没有帮她戒毒,还和她一同吸了起来。在大富大贵的家庭,沾上这玩意儿,也得家破人亡,更何况他们只是刚刚手上有了些闲钱。

  几年时间里,两人在戒毒所进进出出,最后一次出来,被追债的人打死了。曾亭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对父母的死倒是没有多少触动,爷爷才是他的亲人。但因为父母已经将家底耗空,爷爷的“棺材本”也搭了进去,爷孙俩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

  曾亭成绩很好,保送到了洛城大学,学医,然而多年的殚精竭虑和贫穷掏空了爷爷的身体,爷爷的老年病非常严重,最后的两年几乎都是在痛苦中度过。曾亭看着爷爷忍受病痛,却无能为力。爷爷去世时,二十岁的他连让爷爷入土为安的钱都没有。

  袁章丰就是在这时出现。

  “他问我,人为什么到了老年,要经受这么多的痛苦?他说他待在医院这些天,没有见过谁真正为老人感到悲伤,除了我。”郑天说起和袁章丰结下的缘,眼中带着隐约的茫然。

  为了照顾爷爷,他在大二时办了休学,在竹泉市找了多份兼职,晚上就睡在医院。但即便如此,他赚来的钱也不够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爷爷住的是医院里条件最差的二十人间。

  每天都有奄奄一息的老人被接回去,也有老人被盖上白布,送去太平间。爷爷已经认不得他了,虽然还剩最后一口气,但躺在病床上,就像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夜晚,他坐在医院的花坛边抽烟,麻木地想着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自己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爷爷又是为了什么?前半辈子可劲儿奉献,抚养孩子,连一个爱好都没有,老了终于可以过点悠闲的生活,却又遇上那样不争气的儿子儿媳,爷爷可曾享受过一天?没有,连临终也因为没钱而不得不日日忍受病痛。

  袁章丰出现在殡仪馆,对抱着骨灰盒不知去处的他说,自己可以帮忙安葬爷爷。他很诧异,想起在医院时似乎见过这个人,对方是去隔壁病房探望病人,但他们从未说过话。

  后来他才知道,袁章丰的一位远房亲戚也在住院,袁章丰对对方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家里的长辈叮嘱他多来看看。袁章丰在B国生活惯了,回国看到小城市里小医院的现状,心中很受震撼,病房和走廊无时无刻不是挤满了人,但病人们的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尤其是住满老人的房间,有些子女眼中甚至透露出希望他们快些去世的神情。

  “你很特别,你是个真正善良的人。”袁章丰说:“你愿意的话,可以跟在我身边,恰巧,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曾亭很清楚休学太久,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大学,而袁章丰很可能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安葬好爷爷之后,他对袁章丰的了解已经很深,知道对方在B国有事业有产业,这次只是回国省亲。他不愿意放弃这天降的机会,答应做袁章丰的义子,并且取了个假名:郑天,寓意证明给上天看。

  在B国,郑天在袁章丰的资助下完成了学业,成为袁章丰的左膀右臂。每次袁章丰回国,郑天都同行,明显感到袁章丰的心思已经不在B国,而是想要落叶归根。

  “我想为这里的老人做点事。”有一天,袁章丰忽然对郑天说,“人为什么一旦上了年纪,连性别都要被忽视呢?”

  郑天起初并没有想到袁章丰想做的事那么大胆,袁章丰资产雄厚,拿出一部分做老年人的慈善事业完全没有问题。袁章丰问他想做什么项目,他联想到爷爷晚年的凄惨,说想建一所专门面向老人的护理院。袁章丰却笑道:“你这孩子,还是太保守了。”

  他不懂。袁章丰说:“人老到那种时候,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在还能享受的时候,享受一把呢?”

  “享受?”他思索很久,“旅游、购物这些吗?”即便和袁章丰在B国生活了多年,但他一想到老人,还是会想到爷爷,还有从小看到的那些老人,一辈子为了儿女孙辈,钱都剩下来给后代,连吃点好吃的,都会说自己吃不动了,你们吃吧。

  袁章丰却说他保守。

  “人老了,就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也要被无视了吗?”袁章丰说:“你看你,你根本想不到这一点,是吧?”

  他惊讶,第一反应是,这是犯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