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枫良诞生于娆河河岸,原没有具体身体,经旁人孕育怀胎后,才能让他拥有和人无二的样貌,在尘世自由行走。

  上古魔族血脉带给他的不是欣喜,是恐惧,它是一柄剑,时时悬他头顶,他不晓得这把剑什么时候落下来。

  逢霜答应和他隐居,他日日忐忑不安,逢霜问他为何心神不宁,他犹豫几日,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告诉逢霜。

  那时逢霜沉默片刻,他又慌又害怕又后悔,逢霜不说话的那段时间,他想了无数个留住逢霜的办法。

  他觉得最有用的,就是让逢霜废了他修为,把那身魔骨挖出来。

  然而逢霜既无嫌弃,也无憎恨,而是说若他愿意,自己可以试试能不能封住他的血脉。

  他如何不愿意?

  他愿意至极。

  那封印耗费逢霜诸多心力修为,他得了几年清闲快乐的日子,可那次他下山买东西时,体内的魔血失控了。

  温枫良清醒过来时,满地都是献血残骸,幸存的几个修士满脸惊恐,见他突然怔住不动,才忙不迭四处逃命。

  他坐在湿冷的地上,愣愣看着他自己造成的场面,逢霜踏着夜色来寻他,他如梦初醒,着急混乱地向逢霜解释,解释不是他先动的手,解释他不想这么做。

  明明他当过魔尊,做了诸多恶事,如今却怕的浑身都在抖。

  逢霜带他回家,给他烧了热水沐浴,挽起袖子给他擦身体换衣裳,逢霜拥他入怀,抚摸着他脊背一遍遍安慰他。

  “我信你,我不会离开你。”

  那几个修士的宗门寻上门来,要逢霜交出他,面对诸多修士怒气冲冲的质问,逢霜并没放弃他。

  这件事越闹越大,宗门捂不下去,逢霜也不会让宗门牵扯进来。事实上,温枫良出事的当晚,逢霜就回了趟宗门,暗中与宗门断绝关系。

  温枫良放眼望去,修士们乌泱泱站了一大堆,他们义正言辞说着什么,他耳边嗡嗡作响,一字听不清。

  逢霜依旧把他护在身后,半步不退。

  那些修士看他的神情像饥饿许久的狗看到一块鲜美的肉,每个人都想尝一口——仙尊的道侣是魔修,没什么比这更让他们兴奋的了。

  早有人妒忌逢霜,想把逢霜拉下仙尊的位置,他们也正好借此使些手段。

  脑中有声音叫嚣着杀了他们,温枫良喘着粗气,咬着牙,下颚绷得紧紧的,一双眼沁了血似的红。

  他没有动,逢霜挡在他前面,不许他动手,不许他开杀戒。

  逢霜带他离开隐居的地方,重新找了处山头,他还记得那里的名字,照花峰。

  他们到达的那日正值黄昏,满山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开的热闹,逢霜衣衫狼狈,问他伤口痛不痛。

  ——分明逢霜也受了伤,伤口缓慢渗着血,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伤势。

  魔血发作的痛苦温枫良感受过,他蜷在角落,双臂环着膝盖,声音沙哑让逢霜离他远些,逢霜不听,要与他双修。

  最终逢霜还是死在他怀里。

  有修士闻到味摸到照花峰,与逢霜交上手,温枫良鬼使神差盯着逢霜背影,当他回过神来,一柄长剑已经从逢霜胸口穿过,而他的手,正没入逢霜心口,魔气迅速窜满逢霜经脉丹田。

  他又一次害死了逢霜。

  温枫良堕了魔,杀光了照花峰上的所有修士,抱着逢霜已冷的身体待到深夜,疯疯癫癫把逢霜抱回他们隐居的山峰,再次使用时空回溯之法。

  这一次他同样失败了。

  他接连失败了两次,无论他怎么做,逢霜最终都会死。

  温枫良修为再高,也经不住这种折腾,他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时想,无论如何,他都把逢霜的尸身抢回来。

  死,他也要和逢霜死在一处。

  但他没死。

  一个青衣碧袍,白发银面的人救了他,那个人说他这样救不了逢霜,逢霜注定是要死的。

  温枫良当然不信,那人见状,给他看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绛河镜崩塌,逢霜以身填了绛河镜,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他又惊又怕,问那人到底是谁,那人不答,只说自己可以帮他。

  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温枫良很清楚,这人出手相助势必有所图谋。他除了一条命,也没别的有用的东西。

  他道:“你想我做什么?”

  那人道:“日后再谈。”

  于是温枫良迎来了第五次重生。

  这次出了点小意外,有一缕魂魄散落到别的空间,记忆与修为被那人用罕见的术法剥离封印,他昏迷前听到那人说,等时机到了,他自然就知道了。

  再接下来的事,便是逢霜在梧桐山幻境里看到的,他的过往。

  “其实不全算我的过往,”温枫良思忖道,“或许用平行空间解释比较合理?”

  逢霜皱了皱眉,显然不明白平行空间的意思,温枫良道:“阿霜,你知道凡间有以你为主角的话本子罢?”

  逢霜颔首。

  “平行空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我们,做着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事情,但他们不是话本子里被人写出来的角色,是活生生的人。”

  “比如这个世界里我们刀剑相向,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或许是惺惺相惜的好友,也或许……你我根本不认识。”

  温枫良顿了顿道:“我那一缕魂魄进的平行空间,有些异样。”

  他没多说,逢霜也没问,听他道:“我那一缕魂魄看了个话本子,以顾白梨和楚映越为主角。”

  含糊略过小说剧情,温枫良在逢霜面前一点点剖开他当时所想。

  “我在话本子里见过你的名字,知晓你的前三任妻子都是你所杀,我怕死,就千方百计想避开顾白梨,避开你。直到……”

  “直到你有孕,我第二次逃出青羽宫,去到零城秘境恢复记忆。”

  “阿霜,我喜欢你,没恢复记忆前我就喜欢你了,”温枫良望着逢霜,苦笑道,“我窝囊,我不敢说,不敢细想。”

  “我之前觉得,你三番四次欺辱我想杀我,我对你动心,很……”唇动了动,温枫良道,“很贱。”

  “很贱?”逢霜轻声喃喃,忽地一笑,“确实很贱。”

  温枫良刹那间毛骨悚然如坠冰窟。

  逢霜垂下眼睫,安安还抓着他一缕头发在玩,他抬手接到一朵传音梨花,温枫良识趣闭嘴。

  清澈熟悉的声音犹如泉水在屋里流淌,顾白梨问师尊醒没醒,昭戚准备的药膳弄好了,他就站在门口,还说安安也该饿了。

  逢霜抬眸去看温枫良,示意温枫良解开结界。

  结界刚撤,门就被从外推开,顾白梨端着药膳匆匆忙忙走进屋。

  他听昭戚说师尊醒了欣喜不已,第一时间就想来看他师尊,温枫良动作比他快一步,他赶到逢霜的房间时,温枫良的结界已然布下。

  顾白梨心急如焚,生怕温枫良会对逢霜不利。

  他轻轻叫了声师尊,十几个日夜的担忧在逢霜的回应中灰飞烟灭。

  药膳是昭戚早就考虑好的,味道不怎么好,逢霜一口口都吃完了,顾白梨看了眼温枫良,似在问温枫良为何还不走。

  温枫良假装看不见,顾白梨见状,叫来侍女收走碗碟,自己也不走了,警惕打量温枫良。

  小姑娘喝饱了奶,被昭戚抱回来,不哭不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逢霜。

  她还小,五官看不出更像谁。逢霜神色柔和,伸出一根手指让安安抓着,头也不抬跟顾白梨道:“你们先出去。”

  昭戚虽然讨厌温枫良,但他看看逢霜,又看看温枫良,明白他俩有话要说。

  他没压低音量,跟逢霜说他和顾白梨就在门外,便拉着顾白梨出了门,体贴合上房门。

  温枫良一直默不作声等着,等了好久好久,逢霜道:“继续说。”

  那人的名字身份温枫良一概不知,只知那人修为深不可测,似和祂有些关系。

  那人告诉他,想救下逢霜,必须要毁掉绛河镜。

  至于他在魔界对逢霜的事情……

  那人的话温枫良并不是很相信,可世上只有这一个逢霜,他赌不起。

  所以他逼自己狠下心,发了一场又一场疯,将逢霜折腾到遍体鳞伤,险些小产。

  逢霜笑了一声,声音又轻又短。说是笑,更像是讽刺。

  他以为温枫良是恨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在报复他,他还天真地向温枫良认错,保证以后他都会改。

  那曾想,真相竟是这样。

  温枫良想让他死心,就不该一面对他冷漠,一面又在别的地方暗中对他好,使他心头还存着一两丝奢望。

  要绝情就绝情到底,而不是以爱的名义百般折辱他,到头来又用一句不想让他死来解释。

  未免太过荒谬!

  “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不待温枫良开口,逢霜道:“你是想让我知道你为了救我有多辛苦多努力,还是想让我知道你过去有多喜欢我?”

  他曾在梦中都不敢试探性跟温枫良说这两个字,此时说来半分情绪都无。他语气平静到宛如一滩死水,即便扔颗石头进去,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温枫良,和温枫良四目相对,温枫良蓦地发现,他眼里再不见从前的情意——他看温枫良的眼神,陌生至极。

  “按你所说,你要救我,不能让我再爱你,那么你这会儿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温枫良抿着嘴不做声,逢霜把安安放到一

  边,掀开被褥下床。

  他身体虚弱,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步伐虽缓却很稳。

  一步步走到温枫良面前,逢霜道:“你是在怕,你怕我真的要跟你桥归桥路归路,怕我真的不爱你了,才选择跟我坦白。”

  “你想让我心软。”

  “对,我是贱,哪怕你曾经三番四次说你不喜欢我,我还抱有奢望。可是温枫良,你这次凭什么认为,如此荒唐的理由就能把我受的痛苦一笔勾销?你凭什么认为,你说出所谓苦衷后,我会如你所想对你心软,重新爱上你?”

  至今他想起温枫良说安安是孽种,想起温枫良逼他喝堕胎药,逼他怀着安安和野兽决斗,温枫良拿着匕首要剖开他肚子时,他心上仍疼的厉害。

  “你说安安是我自作主张,那你呢,你何尝不是在自作主张?”逢霜说的太急,捂着唇咳了几声,拂开温枫良抚他背的手,“况且,我何时求你救我?”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我的造化,又何需你来插手?”

  他脸色苍白,黑发凌乱,身形单薄到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凝视着温枫良,冷声道:“你说你想救我,可你说的那几世,哪一世我不是因你而死?”

  “温枫良,你真的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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