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枫良摸了摸腕上微微发烫的手镯样式法器。

  临行前,少年特意跑来见他,认真把法器给他戴上,叮嘱他遇到危险就摔碎法器。

  现在情况不明,还是先观察观察为好。

  脱离愤怒与别的情绪,理智回归,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警惕地看着来人,他在确认安全之后退了一步,思索他乾坤袋里有没有能用的法器,以及他取出法器的时候,阵法或者“逢霜”会不会动手。

  他不该贪心,也不该鲁莽托大。

  即便不想承认,在魔气中,他的感知更加敏锐,因此他才知道,对面的逢霜,是假的。

  假逢霜是魔物。

  至于真的仙尊……

  温枫良突然笑了笑,真的仙尊来了怎样,没来又怎样。

  难道没人来救他,他一定会死在这儿?

  未必。

  他身上的所有法器加起来,应该能和这魔物拼死一搏。

  假逢霜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他没在乎温枫良的话,依旧学着仙尊的姿态,用仙尊的口吻,让温枫良到他身边。

  他说话时,周身剑气旋绕。

  单看那模样,倒真和仙尊一样。

  温枫良不想过去,但他又找不到借口,只能假装自己方才糊涂了,不太情愿地迈着小步子。

  走到离假逢霜只剩五六步的距离,他心中愈发焦急,忽然间步伐一滞。

  他身体动不了了。

  这一回他脸上真真切切显出惊恐。

  假逢霜胸膛快速起伏,一双眼瞳寒如冰渊,怕吓到温枫良似的,仍装出温柔表情,柔声道:“随之莫怕,我定会带你离开此处。”

  温枫良状若一笑:“晚辈自然相信仙尊。”

  假逢霜催动剑气,与阵法抗衡,两者斗得很是激烈,阵法上不时有流光滑过。

  温枫良察觉自己能动了,连忙折回原来的位置,趁他们没功夫注意自己,迅速取出几样法器藏在袖中。

  两方谁是敌谁是友他都不清楚,但那边都不能相信。

  假逢霜似有不敌,犹如被人当胸拍了一掌,整个人往后飞去,重重落到地上。

  温枫良别开目光,压下那点不应该出现的心软。

  他面前的不是逢霜,是披着逢霜皮囊的魔物。

  摇摇头甩开不合时宜的思绪,他发现魔气弱了些,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此处的魔气分为两股,以阵法为界,泾渭分明。

  他脑中灵光一闪,假逢霜句句都是让他出去,而不是自己进来,是不是代表,假逢霜进不了阵法?

  是将计就计假装跟着假逢霜,还是待在阵法里?

  无论那种,结果都不知。

  搞不好都是死,只是死的方式不同。

  最终他遵循心头那点隐隐的念头,不出去。

  他假意往假逢霜那边走去,见到假逢霜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脚步一停,仿若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了手脚。

  “晚辈又动不了了。”

  温枫良觉得他这表演天衣无缝,搁现代起码得给他颁个奖。

  从阵法中诞生的灵:“……”

  假逢霜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对温枫良,也对灵。

  它与灵同源,都是封印的诞生物。

  区别是它是魔灵,是那位的恶念,而灵,是那位的善念。

  从有灵识起,灵就不是它的对手。

  数百年前,有个青衣男子寻到此处,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灵修为竟远超它一大截。

  它们本该共同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进入人间逍遥快活,可自那青衣男子出现后,灵就经常与它作对。

  它们合作的次数并不多。

  它看得出温枫良体内魔气十分精纯,即便那封印它见所未见,它也有破开的信心,只要它吃了温枫良,修为就能超过灵。

  早在温枫良与少年入阵时,它们就说好了,少年归灵,温枫良归它。

  可它没想到,灵居然临时反悔。

  灵的态度让它怒不可遏,再保持不了伪装,一阵黑烟之后,一只模样丑陋的魔灵出现在温枫良眼前。

  魔灵显出原型,体型硕大,连光都遮住不少。

  灵瞥了眼温枫良,从虚空中显出身形来。

  和魔灵的体型相比,灵就像一只娇小的猫咪。

  这阵法范围不知有多大,温枫良没兴趣看它们交手,他环顾四周,看能不能趁机逃出去。

  阵法里头的环境不再是青羽宫,而是一片如同被火烧过的平原,脚下是暗红色的泥土,不远处有几座小山丘。

  其中一个小山丘后面,温枫良隐约看到一道白色身形。

  他刚抬起脚,周遭景物就变了。

  变成了山林。

  那人怔了怔,挣扎着坐起来,上半身靠着离他最近的树干,头颅低垂。

  温枫良打量着他,长袍染了尘土,沾了草屑,长发凌乱,丝丝缕缕垂落肩头,遮住了他的表情。

  很狼狈。

  温枫良被蛊惑般放轻脚步走近,鞋底踩碎枯枝,发出轻微声响。

  那人身体一颤,猛地抬起头,露出张漂亮却苍白的脸庞,额上印记浓艳到了极致。

  温枫良顿住。

  是逢霜。

  不,或许不是逢霜,是哪个又想欺骗他的魔物。

  逢霜看清温枫良面貌时眼睛一亮,他张口想叫温枫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隐忍多时的低吟。

  温枫良居高临下看着他,面上丝毫动容都无,清澈的眼瞳映着他不堪的模样。

  他想,就这样吧,反正他喜欢温枫良,给温枫良也不亏。

  他实在熬不住了。

  尊严在几乎把他烧烂烧化的火焰下灰飞烟灭,他连骨子里都透着痒,恨不得让人敲碎他每一根骨头,使劲地挠一挠。

  矜贵的仙尊丢弃了他的骄傲,抓着他心上人衣摆,颤着声开口。

  这次蛊发来势汹汹,过往哪一次都不能比,偏他神智清晰无比。

  他知道他是怎样在地上打滚,怎样急切地一遍遍哀求温枫良,像有亲人重病缠身的下人希望主人施舍一点恩惠那般。

  可温枫良始终不为所动,冷眼看他丑态百出。

  大概是觉得烦了,温枫良拣了根树枝。

  逢霜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身上疼,心里更疼。

  他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没入鬓发,温枫良瞧见他的眼泪,手上不自觉缓了力道。

  温枫良心脏漏了一拍,心烦意乱之下索性眼不见为净,从自己里衣撕下一截,蒙住他眼睛。

  暮色四合,躺在败叶枯枝上的人似陷入昏迷,温枫良拿剑在逢霜脖颈比划几下,到底狠不下心。

  他叹口气,给人拢好衣裳,迟疑着把逢霜抱在怀里。

  他搜寻片刻,发现一处掩映在野草中的山洞。

  检查过山洞,温枫良把逢霜抱进去。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照亮狭小的空间,温枫良不敢睡,坐在洞口,耳朵却竖的老高,留意身旁人的动静。

  夜里寂静,他想起白日的事情。

  该是伤了吧,他看到有血。

  他撑着下巴想,这又是哪一出。

  难不成是美人计?

  目的呢?

  小说里这种事情都是吸那种东西,这魔物也是吗?

  耳朵渐渐染上红晕,仙尊眼眸含泪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

  他无法否认,逢霜确实很美。

  想的太入神,他换了个姿势,没注意到逢霜缓慢睁开眼。

  仙尊眸中还残留着茫然,下一刻那些画面潮水般涌入他脑海,冷漠与杀意瞬间将茫然尽数驱逐。

  温枫良只觉后背一凉,还没来的及转头,就被逢霜打晕。

  意识坠入黑暗前,温枫良想,他猜的果然没错,这魔物是冲着他性命来的。

  幸好他先前没中计,不然因为那种事死了,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仙尊没有接温枫良,任由温枫良脑袋砸在地上,他靠着石壁,像是第一次见到温枫良一般,看了温枫良很久很久。

  他一直以为这人惜命,心肠很软,今日才知道,这人乖巧无害的表面下,也有一副铁石心肠。

  逢霜疲惫地闭了闭眼。

  他休息好了,撑着石壁站直身体,腿还是有些软。

  全身都在疼,尤其是后面,不过都能忍。

  那股火暂时被浇灭,被禁锢的灵力也回来了。

  他揣了温枫良一脚,没使太大劲,仍把温枫良踢得翻了个身。

  仙尊掐了个诀,消去身上痕迹,将温枫良护在结界中。

  强大的灵力以他为中心,眨眼间席卷这一处山林。

  还在和魔灵过招的灵恍了恍神,被魔灵一爪子拍飞。

  它自然知道阵法里出了何事,也不恋战,转身就往阵法里窜,留魔灵在外不甘地嚎叫。

  一回到阵法,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剑气。

  仙尊握着盈朝,面色冷凝。

  他已有多年不曾落入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了。

  被窥探记忆的愤怒,和被封住灵力,被强行唤醒蛊虫的屈辱难堪犹如滔天烈火,在阵法内熊熊燃烧。

  仙尊愤怒之盛,连在长落渊睡大觉的墟光都从结界的波动中感觉到了。

  最年轻的大魔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低声嘟囔:“他被人睡了?这么生气?”

  “啧,可惜,”大魔揪了根草,平躺在大石头上,眯着眼睛看着灰蒙蒙的一线天空,“睡他的不是我。”

  “上好的炉鼎啊,可惜了。”

  “也不知是谁,运气这么好。”

  他越想越高兴,哼起了他在人间听到的欢快小曲。

  墟光其实不在乎逢霜是被人睡了还是出了什么,只要逢霜不开心,他就很开心。

  当然,如果逢霜是被人睡了,他会更开心。

  毕竟他一想到他是被作为炉鼎的逢霜打败的,他就郁闷的不得了,连饭都吃不下。

  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再有一千年,他肯定能出去。

  温枫良被阵法里的声响惊得睫毛颤了颤,有清醒的迹象,仙尊干脆利索一敲,他又没了动静。

  顾白梨急匆匆赶来,看到他师尊揪着他师娘衣领从阵法中出来。

  逢霜立在云端,衣袖迎着山风,上下翻飞。

  他把温枫良往顾白梨那里一扔,自己化作一道流光又飞入阵法中。

  今日之仇不报,他就不叫逢霜。

  “师尊……”

  顾白梨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逢霜就不见踪影,他无可奈何,只好先把温枫良接住,检查温枫良有无受伤,再给逢霜传音。

  温枫良他们消失好几日了,顾白梨在找他们的时候,“顺便”把整座山头都转了一遍,从某个盘踞在梧桐山的大魔口中得知,临东城的封印可能就在这附近。

  封印藏的很隐秘,那大魔只知道大致范围。

  逢霜忙着教训敌人,没功夫理会顾白梨的传音。

  顾白梨也没闲着,他放好温枫良,绕着阵法走了一圈。

  这阵法原藏在山洞中,这会儿山洞被逢霜炸了,顾白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体型庞大、目不转睛盯着他师娘的魔灵。

  那魔灵口中吐出几缕黑气,温枫良在昏睡中死死皱着眉。

  顾白梨打散那黑气,目光凌冽看着魔灵,魔灵似有顾忌,只在固定范围内活动。

  顾白梨不再管那魔灵,认认真真地结阵,不少魔物从草丛中探出个脑袋来看。

  它们中间大部分都被顾白梨揍过。

  被揍的最狠的那个大魔搓着手,伸长脖子,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和后期被关进囚魔塔的魔物不同,这群知道封印存在的魔物虽然也很凶残,但它们在某一方面相对而言很“单纯。”

  它们非常信奉强者,以强者为尊,不管那强者是魔是仙是妖还是修士。

  换句话说,它们很会审时度势,很会认怂。

  顾白梨当时也是发觉了这一点,没杀它们,不然他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杀魔物,连师尊的面都没见上。

  那阵结到四分之三,顾白梨手一颤,阵法溃散成无数细小光斑。

  围观的魔物不约而同嘁了一声。

  顾白梨:“……”

  顾白梨不理它们,转过头,看往城门方向。

  似乎又有魔物进城了。

  他抬眸看了眼阵法,师尊在还里头没出来,又看了眼温枫良,师娘昏迷着,帮不上忙,最后看了眼那群魔物,数量多,解决起来废时间。

  魔物们见他握着本命剑的手指紧了紧,纷纷四下逃窜,把以为有好戏看的魔灵弄的一愣一愣。

  一群怂鬼。

  魔灵甩了甩它短小的尾巴,决定对灵的求助视而不见,谁让灵骗它还欺负它,这下好了吧,被人揍的哭爹喊娘。

  它幸灾乐祸没多久,忽地忆起它和灵是一体的,灵没了它也要玩完,风风火火加入战场,几息之后又灰溜溜躲在最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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