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仙尊唯一的徒弟,又是尊者身份,顾白梨的收徒大典规模自然不会小。

  温枫良远在青羽宫都能听到隐隐乐声。

  本来顾白梨还请了温枫良。

  师尊闭关疗伤,师娘在也行,但温枫良在悔过崖挨了一顿罚后,别说离开房间了,就是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走两步都很困难。

  伤口火辣辣地疼,温枫良翻了个身,窗外开着他不认识的花,粉白相间的花瓣顺着风从没关的窗户飘进来。

  他忽地想起小说里“他”拜师时,也是极隆重的场景。

  对于三个徒弟,顾白梨可谓是一视同仁,哪怕清楚自己对楚映越动了心,他都没表露出过分偏爱。

  若非楚映越成为魔尊,将人囚在魔界,恐怕顾白梨到死都不会暴露这份情意。

  楚映越……

  温枫良望着湛蓝天空,从头回忆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他和楚映越的交集。

  他敢肯定,在楚映越蹭劫雷之前,他与楚映越并没见过,他也没做过任何可能惹怒让楚映越怀恨在心的事情。

  青羽宫一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初次见面,楚映越就对他表现出很明显的敌意,在他渡劫时拿走他的乾坤袋,给他下蛊。

  如果不是仙尊“无聊,”他到现在都还是活死人状态,一遍遍在恐惧中循环,经历被仿佛身体被打碎重组的痛苦,直到彻底死去。

  楚映越对他的恨意毫无缘由,而灭晏柳一家的行为更是令人疑惑。

  和被认为是不详之人从小被抛弃的楚映越和无父无母自幼就是孤儿的温枫良相比,晏柳的出身要好上很多。

  嵋城晏家规模虽不大,在嵋城一带却有极好的名声,晏柳母亲是芙蓉宫红萼仙子的弟子,父亲是明霄宗太陵长老的徒孙。

  晏柳有个哥哥,可惜身体不太好,年纪轻轻就撒手西去。

  剧情中顾白梨捡到晏柳,是囚魔塔封印被人破坏,数百魔兽和魔修为祸人间,晏父晏母拼尽修为护嵋城安宁,晏家百名弟子尽数战亡后,顾白梨追着一魔兽到娟月城附近,遇到奄奄一息的晏柳。

  得知眼前这少年是晏家幼子,顾白梨遂收晏柳为徒。

  温枫良不知是不是他一开始选择去空梧派,影响了剧情发展,导致晏家被灭门一事提前。

  可是这种行为,不像没黑化的楚映越能干出来的事情。

  而且据那日顾白梨的话来看,楚映越似乎对晏柳有极深的仇恨。

  温枫良皱起眉头,片刻后想到什么,睁大眼睛。

  难道……

  细细回想穿书前的剧情,以及楚映越古怪的行为,温枫良打了个寒颤。

  难道楚映越是重生的?

  青羽宫暗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亮起一线微弱光芒,楚映越仰起头,死死盯着高台之上的人。

  清冽如泉的嗓音落入他耳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那双眼眸先是透出浓重悲伤,他轻而缓地叫了声师尊,随后眼眸覆上血红,哀伤失落一扫而空,漆黑的魔气在他身侧涌动。

  楚映越目光凝在顾白梨放在晏柳头上的手。

  晏柳该死。

  他面无表情地想。

  不,不光晏柳,还有他师尊。

  他师尊三番四次背叛他,他要让顾白梨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他舍不得顾白梨死,孤零零的夜晚太冷太难熬了,那就废了顾白梨修为,打断顾白梨的腿,囚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顾白梨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不允许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站在顾白梨身边。

  低低的笑容在狭小空间回荡,魔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溢出,四周刻画的符文微微一亮,强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压来。

  他闷哼着,单膝跪地。

  修为被制,单靠魔气根本离不开,他很清楚。

  但他理智已摇摇欲坠,仅靠一根蛛丝系着,他不知道让他看到这场景的人是谁,有何目的。

  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顾白梨。

  有虚影自转角处浮现,依稀是长袍长发的模样,那虚影抬手在墙上按了几按,困住楚映越的符文光芒闪烁几下,灭了。

  楚映越惊疑不定。

  多疑的毛病又犯了,魔气随他心意,慢慢往外探查。

  那虚影贴着墙壁,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魔气到来时,他没躲也没后退,任魔气穿过他身体,继续往外探查。

  很快,楚映越操纵魔气“见”到了阳光。

  喜上眉梢,楚映越再保持不了冷静,迫不及待沿着狭窄的通道,大步流星朝外走。

  师尊,我来找你了。

  看到出口透来的光亮,他精神一振,情不自禁加快步伐。

  脚跟还没触地,他后背一凉,下意识收回脚,凌冽剑气一排排接连不断落下,竟逼的他退回原地。

  暗牢之外,同样有一道剑气无声无息捅穿不速之客腹部。

  楚映越伸出手,触到一层透明结界,符文也重新亮起光芒。

  该死!

  一拳头砸在结界上,楚映越怒火中烧又后悔不迭。

  方才若不犹豫,他现在是否已经出去了,是否能将他师尊拥入怀中?

  他不死心,凝了团魔气扔去,那魔气就如遇到烫水的薄雪,瞬间消融了。

  他后方石壁上,还在循环顾白梨收晏柳为师,逐他出师门的画面。

  那一字字,一句句都在剜他的心。

  白衣仙尊迎光而立,微低着头,打量掌中那个粗制滥造的木头人像。

  那附在木偶上的神识跑的很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逢霜不急。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那木偶,仿佛那个是极其逼真漂亮的木偶。

  “你果然没死。”

  阳光灿烂,仙尊唇角笑容却异常冰冷。

  这暗牢的位置和机关,除却他与穆谶,没三个人知晓。

  明知他在青羽宫,还敢派木偶来救人,穆谶胆子是真的大。

  不过,穆谶胆子一向不小。

  青羽宫的防御阵法早在他接手时就改过了,无论穆谶再小心谨慎,一进入青羽宫,他就能第一时间感知到。

  喉间发痒,仙尊捂着唇弯下腰咳嗽,周遭寂静无声,唯闻他咳声阵阵。

  看也没看指间血色,逢霜取出手帕随意抹去。

  虽然放走穆谶那缕神识是他故意的,但他确确实实是受了重伤。

  李家村一行,看来得延后一段时间。

  其实他并不清楚他为何会救温枫良,或许是看不得温枫良昏迷时紧皱的眉头,或许是放血之后的反应太难堪太难熬,也或许是如他那日所说,他太无聊了。

  替温枫良取蛊并不容易,他被体内蛊虫反噬,压抑近百年的情绪强烈到几乎让他失控。

  他犹如饿了许久的狼,躺在地上的温枫良是温顺无害没有反抗力的羊,他面染胭脂色,呼吸粗重且急促,若非尚存一丝理智,恐怕温枫良早被他扒了个干干净净。

  到底是不愿委身人下,他咬着舌尖,疼痛唤醒几分清明,强撑着回到寝殿,结界将将落成,墟光的毒便发作了。

  殿内空旷寂静,连清风都到不了此处,仙尊蜷缩在地面,长发披散,衣衫凌乱,狼狈又可怜。

  略略清醒了些,察觉到暗牢附近的结界被人触动,他吞了粒丹药,候在暗牢处守株待兔。

  不出他所料。

  按他对穆谶的了解,楚映越应是被利用了,能冒着被他发现的危险来救楚映越,想必楚映越对穆谶很重要。

  木偶发出碎裂声响,仙尊笑了笑,手掌用力一握,送了木偶最后一程。

  从木偶心脏部位挑出枚暗金色物件,仙尊颇有意外地挑挑眉。

  灵机堂从来不做这么难看的玩意儿。

  仙鹤敛了翅膀听到白衣仙尊身前,温顺地垂下颈子,等仙尊将东西系在它颈间。

  它很轻很轻地啄了啄仙尊手指,扇动翅膀飞入云层,飞向夕照峰。

  回寝殿疗伤前,仙尊迟疑一下,转道去了观竹殿。

  温枫良伤中精神不太好,嬴绮又不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故而他看了几页书,就拥着被褥睡过去了。

  仙尊推开房门时,他正在噩梦中。

  又是那个他剜了逢霜心的噩梦。

  温枫良惊醒,冷汗湿透里衣,看了眼窗外,夜色沉沉。

  他这一觉竟睡了一日。

  摸到床头茶壶,倒了些冷茶喝了,他摁着胸口,陷入了迷茫。

  梦里“他”转过身看他时,好像说了句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突然间他很想去见逢霜,拖着伤势沉重的身体到达仙尊寝殿,见着满目雪白,他怔了怔,回过神自嘲一笑。

  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啊。

  不止一次怀疑楚映越是被人夺舍,顾白梨求嬴绮帮忙,嬴绮正好也好奇,便同意了。

  可楚映越由仙尊所求,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也不能打扰疗伤的仙尊,只好暂时作罢。

  自收徒大典结束后,顾白梨就在青羽宫住下,每日到观竹殿教他师娘功法。

  温枫良学的很认真,很刻苦,顾白梨见状,索性师娘徒弟一起教。

  考虑到晏柳身体还在用丹药温养,顾白梨教的不多,哪曾想,晏柳有一天主动找到他,说想多学点。

  他略有惊讶,问了句原因,晏柳沉默片刻,没说他想早点报仇,替家人报仇,而是说师祖母太用功了,他再不用功点,就会显得他很懒。

  顾白梨温柔一笑,蹲下身拭去少年额上热汗,轻声道:“欲速则不达。”

  晏柳瘪瘪嘴,显然不乐意,他牵着少年的手,边走边道:“你身体还没好,学太多容易适得其反。为师又不是不教你,急什么?等你身体好了,想练多久就练多久,为师绝不拦你。”

  哄好了徒弟,顾白梨踏入观竹殿,果真见到温枫良在打坐。

  他不知道温枫良这般拼命是为了有朝一日和他师尊和离,能有足够的底气,只当温枫良是想与他师尊并肩,教温枫良功法也就愈发用心,还卡着清岳仙宗宗规的边缘,教了温枫良不少东西。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

  明昭殿的霜雪五月未化。

  温枫良这五月过的平静且充实,嬴绮闲来无事会来寻他,若赶上他打坐,就和顾白梨喝喝茶,聊聊天。

  只是夜里他还是常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醒后他就会很想见一见逢霜。

  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到明昭殿,却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落雪了,夫人怎么也不撑伞?”

  雪落到伞上簌簌而响,温枫良回过头,见着嬴绮,笑道:“走时还没下。”

  他很自然地往回走,嬴绮跟在他身后,替他挡去雪花。

  “雪天路滑,夫人脚下小心。”回头望了眼明昭殿,嬴绮道,“等仙尊伤好,我便去寻仙尊,让夫人搬到明昭殿。说来也怪仙尊,竟让夫人住在观竹殿。”

  “赢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喜欢仙尊。”

  温枫良解释很诚恳,但嬴绮不听。非但不听,嬴绮还反问他:“夫人既然说不喜欢仙尊,那为何每隔三日就要等在明昭殿?”

  “我……”温枫良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每次从观竹殿到明昭殿,他都是浑浑噩噩,仿佛被人操纵了一般。

  “夫人找不出借口了吧,”嬴绮狡黠一笑,“夫人对仙尊情深义重,仙尊定然不会辜负夫人。”

  嬴绮道:“我之前曾做过一个梦,仙尊与夫人极为恩爱,堪称修真界最幸福的道侣。”

  可惜后来夫人死了,仙尊为复活夫人疯了。

  温枫良脚步骤然停下。

  他想起来了。

  梦里“他”说的那句话,他想起来了。

  ——“他会爱上你,你会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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