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枫良那眼神逢霜简直太熟悉了。

  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众人敬仰的仙尊,他只是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那人半字赞扬,一旦有丝毫过错就会挨打挨骂的小孩子。

  他还清楚记得,那人笑吟吟地,强行把蛊虫种进他体内,那种血肉被搅动撕咬的感觉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恶心不已。

  那人居高临下,看他狼狈不堪伏在地面,语气温柔,却叫他脊背发凉,杀心顿起。

  可惜他修为被制,能做的反抗只有掐住那人脖子,用尽最大力气也不过是在那人脖颈留下一道红痕。

  “霜儿现在是不是很疼,没关系,很快就不疼了。”

  那人满不在乎扯下他双手,捏着他下巴使他抬起头来,他被迫对上那人眼睛,里头涌动着他辨不分明的情绪。

  缓慢露出个半是痴迷半是怨恨的笑容,那人拇指指腹在他脸侧轻佻地抚摸。

  “霜儿真好看,定会是最完美的炉鼎。”

  那人说在蛊虫长成前,不会碰他,于是他被关在囚灵兽的铁笼里,足足关了一个月。

  这一月时间里,他像穷途末路的野兽,弄的自身伤痕累累,以疼痛来抵抗让人发疯的痛痒和空虚。

  他知道那人经常来看他笑话,他拼命从吞噬神智的浑噩中保持一线清明。

  蛊成那日,那人揪着他头发把他从笼中拖出,也不在乎他浑身干涸血迹,就想在青天白日强要他,他奋力挣扎,极度的愤怒与恐惧让他骤然冲破那人对他灵力的封印。

  与此同时,他也因此进阶。

  天雷滚滚下,他不再掩饰他得了灵剑,盈朝清澈悠长的剑鸣响彻整个青羽宫。

  他没管劫雷,疯狂催动灵力,各种法诀阵法信手拈来,那人或许没料到他突然的爆发如此之强,仓促抵抗片刻便身死道消。

  连一块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

  逢霜惊魂未定,他担心那人其实并没死,以他为中心的三丈内形成剑阵,入阵者不死即残。

  那时候清岳仙宗宗主还不是杜瑄枢,前任宗主察觉青羽宫的异样立即折回宗门,险些被卷入逢霜的劫雷。

  逢霜渡劫的动静前所未有的大,劫雷几乎劈遍青羽宫所在的整个山头,确认那人的确死了,他才放下心来渡劫。

  他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除去体内蛊虫,思及那人的话,他不敢在清岳仙宗找人,就连排行榜上有名有姓的医修他都不敢找。

  他要杜绝一切可能发生,他不允许自己变成那人想要的模样。

  直到他遇到昭戚。

  一个被前辈们认为是离经叛道,被逐出师门的医修。

  从回忆中脱身,仙尊闭了闭眼,敛去自身威压。

  温枫良不是穆谶,他很清楚。

  至于温枫良那一瞬间的异样,逢霜目光落到还没散去的阵法残迹上。

  记载这阵法的卷轴,是他在穆谶房间里找到的。

  温枫良已重新闭上眼,鲜血从他口中溢出,逢霜觉得有几分刺眼。

  定定看了温枫良一会儿,仙尊缓缓伸出手,似想擦掉温枫良唇畔血色。

  脑中倏地划过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容,仙尊面色一变,再忍不住胃里的翻腾,化作一道流光离开。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逢霜出现在门口。

  逢霜缓步走到窗前,弯下腰,注视温枫良许久,探出右手。

  指尖贴上温枫良唇角,薄薄的手套挡不住温热柔软的触感,逢霜抿着唇,动作生疏僵硬地替温枫良抹去血迹。

  逢霜怔了一阵,他不喜和他人接触,但这人若换做温枫良,倒也没有那么强的抵触感。

  或许是温枫良和他梦里那人很像吧。

  近来他梦到那人的次数愈发多了。

  嬴绮翻阅典籍翻的头昏脑胀,突然间仙尊冷漠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如同一桶凉水迎头泼来,立刻头脑一清。

  “来观竹殿。”

  他不晓得出了何事,听仙尊语气应该很严重。

  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嬴绮急急忙忙赶到观竹殿,结界已经撤了,他一路畅通无阻。

  推开门看清屋里情况的一刹那,嬴绮吸了口凉气。

  出了什么事?

  夫人怎么倒在地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嬴绮有一肚子疑惑,但这不是寻求解答的时刻,他行至温枫良身侧,先是给温枫良喂了颗吊命的丹药,再将人小心搬到床榻,细细检查其他伤。

  内伤有,不严重,外伤抹几天伤药就好了。

  嬴绮坐在床边,三指搭在温枫良腕间,视线却停在血迹上。

  这血……鲜红到不太正常。

  或许和温枫良昏迷不醒有关。

  他好似抓住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

  确认温枫良伤势后,嬴绮处理伤口,不经意一转头,看到门边有道白色身影,吓得他一激灵,手上力道重了些。

  逢霜在门口,自然看不到白色绷带上渗出的血色。

  仙尊没进来,也没开口,嬴绮只好看似镇定地继续干他份内的活。

  该抹药的抹药,该包扎的包扎,嬴绮做完这些,逢霜已进了屋,他扫了眼堪称可怕的房间,先前那些疑惑又冒了出来。

  他看不出逢霜做了什么,只隐约看出那是个阵法。

  苍白修长的手指执起瓷白茶壶,微微倾斜壶身,滚烫的茶水从壶口倾斜而下,稳稳当当流进杯中。

  热气袅袅,模糊仙尊眉眼,嬴绮受宠若惊接过仙尊推过来的茶盏——仙尊鲜少与人对坐饮茶,在嬴绮印象中,除了他师尊昭戚,就仅剩夕照峰那位了。

  平心而论,仙尊沏的茶很涩,涩到发苦,没有回甘可言,从头苦到尾。

  像极了逢霜的前半生。

  嬴绮却如捧着琼浆玉液,小口小口将这苦到令人咋舌的茶喝完了。

  措了措辞,嬴绮还是没想好怎么问,难道要他说,仙尊你对你媳妇做了什么?

  他胆子还没那么大。

  而且让他像杜瑄枢那样,问个事的弯拐的比山路还多,他做不来。

  逢霜看透他的想法,没解释,而是问起有无楚映越行迹。

  嬴绮这些日子都窝在房中研究他师尊留下的典籍,偶尔到观竹殿看看,仙尊的结界放开没,完全没关注外界。

  逢霜这一问把他问懵了。

  “杜宗主……没告诉您?”

  逢霜轻飘飘抬眸看他,他眨眨眼,道:“我这就回去看看,看看。”

  仙尊对青羽宫的事情向来撒手不管,嬴绮除了是仙尊的专用医修,还是仙尊的管家。

  上到将宗门的大事、仙尊关注的事情告诉仙尊,下到青羽宫下人们的吃穿,都是他在管。

  本来他还指望温枫良能替他分担点,谁能想到……

  他叹了口气,在桌上翻找,果真找到来自杜瑄枢的信笺。

  仙尊心情不好,能不在仙尊面前露面就别露面,杜瑄枢深知这道理。

  虽然他已是一派宗主,可地位高跟怕仙尊又不冲突。

  “回仙尊,有弟子说在零城附近见过楚映越行踪。”

  逢霜道:“你带上温枫良,明日我们去零城。”

  “仙尊要去?”

  “嗯。”

  嬴绮迟疑着没应声,他怕楚映越身上的魔气会引得逢霜失控,提议让杜瑄枢拨几个厉害的弟子,和他一起去抓捕楚映越。

  仙尊在青羽宫等捷报就好。

  逢霜道:“不必,本尊亲自去。”

  他亲自去,不光要抓到楚映越问清温枫良的事情,还要保证他徒弟的安全。

  迄今为止,他没找到另一个天赋能和顾白梨并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没时间再去培养一个可以接过他担子的修士。

  见逢霜心意已决,嬴绮暗中叹了口气,又说他去知会杜瑄枢一声,逢霜明白他的想法,道:“不必告知任何人。”

  嬴绮原想让杜瑄枢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看看能不能让仙尊回心转意。

  大概是觉得嬴绮畏首畏尾,逢霜让嬴绮带上可能需要的灵药法器,又给温枫良换了身衣裳套了件法袍,随后把嬴绮往仙鹤上一丢,自己御剑离开青羽宫。

  嬴绮一手托着背上的仙尊夫人,一手紧紧抱着仙鹤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

  他怕高是一方面,如果没坐稳把自己摔了无所谓,把温枫良摔了那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行至一半,逢霜想起什么,降落在某座山头,嬴绮放下温枫良,不顾形象坐在地上。

  他哭丧着脸,哀怨地看向逢霜,又不敢跟逢霜发脾气,只得把气撒在别的地方。

  没过多久,他面前草地就秃了一小块儿。

  仙尊目光凝在温枫良紧蹙的眉头,他叫嬴绮摸了摸温枫良的手,冰凉到不似活人的温度。

  “他在做噩梦。”

  嬴绮:“?”

  逢霜见过温枫良做噩梦的样子,与眼前神情分毫无差。

  仙尊不自觉皱起眉来,他的灵力只能护住温枫良心脉丹田识海等重要地方,他莫名有些焦躁。

  凝神香燃起袅袅青烟,温枫良神情渐渐平和。

  再启程时,嬴绮不再是骑鹤,他和昏迷不醒的仙尊夫人坐在豪华宽敞的仙舟里。

  仙舟平稳又安全,嬴绮满意点点头,他刚脱去鞋子爬到美人榻上想休息一时片刻,那扇同样精致的雕花木门被一只手推开。

  “仙尊,”嬴绮收回脚,正襟危坐,假装方才的人不是他,他对逢霜道,“夫人似乎又做噩梦了。”

  话音刚落,他侧对面那躺了几个月的人忽然开了口。

  那语气比嬴绮第一次学御剑还要惊恐,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他还听出了几分怨恨。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逢霜。

  仙尊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眼睫都没颤一下。

  温枫良的求饶变成谩骂和诅咒,嬴绮听得心惊胆战,逢霜毫无反应,再难听的话逢霜都听过,温枫良骂的那些,连山间微风都不如。

  唯有听到最后一句,他才微微变了脸色。

  “逢霜,你果然连畜生都不如!”

  ——“畜生就是畜生,要什么体面。”

  嬴绮全然不敢动弹了,他缩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寂静的船舱里忽地响起一声轻笑,逢霜抬起眼眸,好似透过温枫良看到另一张脸。

  一张他厌恶到恶心的脸。

  正值晚晖落红,苍苍远峰于云雾中若隐若现,溪流蜿蜒曲折成荧碧一线,时有飞鸟掠过树梢。

  逢霜凝视着天边。

  嬴绮从舱房探出半个头来,忧心忡忡望着逢霜背影,左手捏着传讯法器,右手攥着装有金凤鸢萝花汁的瓷瓶。

  今日无论是逢霜的举动,还是温枫良闭着眼形似疯子的行为都让他担忧不已。

  船舱内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叫,嬴绮眼前一花,顿时转身就往舱房里冲,被逢霜眨眼间升起的结界阻挡在外。

  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遍遍在门口转圈。

  若是他刚才没看错,那黑气的东西,应该是魔气。

  这里怎么会有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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