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竹殿。

  温枫良看着对面仿佛在散发冷气的人沉默。

  逢霜那句你以为你有什么用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心头,令他一腔愤恨却无从发泄。

  他很清楚,即便是嫁给逢霜,也没几个人看得起他,清岳仙宗的人对他尊敬,不过是因为他是逢霜的妻子。

  他心里依旧存着气,冷着脸忽视不知为何又来找他的仙尊,自顾自走到离逢霜最远的角落打坐静心。

  他怕他心再不静,他就要把逢霜暴打一顿,给他,给空梧派惹祸。

  逢霜垂眸看着碧绿色茶盏,手指无意识在杯壁摩挲。

  那指衬着白玉茶盏,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些。

  温枫良收回目光,闭上眼,只当自己是个假人。

  逢霜看了温枫良几眼,嘴唇微动,但什么都没说,悄无声息离开。

  他跟着顾白梨去看楚映越的情况,虽然死不了,但挺棘手。

  逢霜原是不想管的,他对楚映越这个徒孙并无太多感情。在他看来,顾白梨收楚映越为徒都是个错误选择。

  楚映越性格偏执,易冲动,说好听点是少年意气风发,看不得世间不平事,说难听点是没那本事还爱多管闲事,经常连累顾白梨给他擦屁股。

  可逢霜看到顾白梨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楚映越时,他就知道楚映越在他徒弟心中地位很重。

  顾白梨是他看重的徒弟,是未来要继承他衣钵的人,他不可能让顾白梨有事。

  观竹殿上空劫云未散,仙尊迟疑一下,掐诀结印,那劫云肉眼可见又浓郁几分。

  顾白梨忐忑不安陪在他徒弟身边好一会儿,才看到他徒弟缓慢睁开眼,那眼里情绪太过复杂,让他怔了怔,还没分辨清楚,他徒弟沙哑的嗓音打断他思绪。

  “师尊,我好疼。”

  “活该。”顾白梨语气冷冰冰,手上动作却很温柔,“嬴先生的止疼丸。”

  楚映越乖乖张口吞了,另一只手悄悄的,一点点挪到顾白梨身侧,想摸上去又不敢,最终只轻轻抓住顾白梨衣裳。

  他认认真真看着他师尊,视线灼热如火,一寸寸描摹他师尊眉眼。

  在梦里看过一千遍一万遍,都不抵现实中一眼,更让他欣喜。

  这是他师尊,好生生的师尊,不是那个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无比虚弱的师尊。

  他成功了。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让他高兴。

  顾白梨觉得他徒弟很奇怪,以往他徒弟从不会用这种目光看他,他微微皱起眉头。

  楚映越收拾好激动心绪,乖巧朝顾白梨一笑,黏黏糊糊叫了声师尊。

  楚映越敬他,却不会露出这般姿态。

  顾白梨长眉蹙的更紧,一把抓住楚映越手腕,楚映越身体颤了颤,呼吸骤然急促。

  他耳垂因顾白梨的触碰而晕开胭脂色,掩在长发下,看不清晰。他心如擂鼓,满脑子的念头都没了,注意力全在顾白梨手上。

  顾白梨没在意楚映越反应,他认真地检查他徒弟,楚映越也很配合,眨也不眨看着他。

  没查出异样,顾白梨还是不放心,楚映越知晓他心思般,轻声道:“师尊关心徒儿,徒儿好高兴。”

  顾白梨眼神一厉:“你究竟是谁,冒充楚映越有何目的?!”

  楚映越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眼前黑雾一阵阵袭来,顾白梨的威压还不是现在的他能承受得起的,他像个快要撒手人寰又想活下去的人,呼吸又急又快。

  “说!”

  楚映越张张口,只发出微弱声响,而后眼睛一闭头一歪,陷入昏迷。

  顾白梨没收回威压,神情冷漠。

  楚映越体内魔气不自觉冒出护主,顾白梨看见黑色的魔气眼神更厉,飞快布了个结界防止魔气四溢。

  嬴绮的话他记的很清楚,魔气很容易让他师尊失控。

  定定看了楚映越片刻,顾白梨转过身,离开这满是魔气的房间。

  他没发现楚映越有被夺舍的迹象,但楚映越的表现绝对不正常。

  而且,这魔气……

  顾白梨止住脚步,往后看了眼。

  这魔气,太强了。

  不是普通魔修能拥有的程度。

  他徒弟和他分开后,遭遇了什么?

  顾白梨寻到嬴绮住所,推开那扇精致木门,意外看到逢霜也在,恭恭敬敬对逢霜行了一礼。

  “顾师兄来的正好,我刚想去寻你。”

  嬴绮说,他有两个办法可以救楚映越。

  第一个法子他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时间要长些,楚映越差不多要当将近一年的废人。

  第二个法子是逢霜提出的,能以最快速度让楚映越恢复,但是很危险,他没多少把握,若是失败,楚映越会修为尽废,再不得入道修行。

  嬴绮不着痕迹瞥了眼逢霜,他知道逢霜想法后,提了嘴温枫良,仙尊神色沉静,凭他对逢霜的了解,便知温枫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事。

  顾白梨毫不犹豫选择第一种,修士一闭关两三年是常有的事,楚映越又不是在床上躺一年,平时可以自由活动,看看风景,和师兄弟们聊聊天,促进同门感情。

  可楚映越断然拒绝,他不愿意长时间当个废人,他想变强,强到能保护他师尊为止。

  顾白梨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不允许任何能伤害到顾白梨的威胁存在。

  他要挡在顾白梨身前,替顾白梨挡去所有危险,如此,他才不会在顾白梨浑身是血的噩梦中惊醒。

  师徒俩僵持了几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期间逢霜频繁往观竹殿去,不说话不做事,就坐着让温枫良给他沏茶,喝完便走。

  温枫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半夜翻来覆去失眠后,决定不再试图理清疯子的想法。

  只要逢霜别再发疯要杀他折磨他,不就是一杯茶嘛,他还是浪费得起——那茶也不是他的,是嬴绮派人送来,说是仙尊最喜爱的茶。

  他没察觉,每次逢霜走后,观竹殿上空劫云威力就会增强一点。到温枫良要渡劫时,那已不是筑基晋迷心的雷劫了。

  除却让他心烦的逢霜外,温枫良日子过的还算悠闲。

  得知他被逢霜惩罚在悔过崖待上三个时辰的消息,杜瑄枢派人准备了许多礼物,亲自前来观竹殿向他赔罪。

  他哪担得起杜瑄枢的礼,连忙把人扶起来。他听杜瑄枢叨叨了两柱香的废话,觉得耳朵起了厚厚茧子的同时,不免在想,堂堂清岳仙宗宗主,在逢霜的事上,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忍不住笑出声,杜瑄枢声音猛地一停,他暗道不好,正想道歉,便见杜瑄枢起身。

  “见过仙尊。”

  温枫良回过头,仙尊白衣胜雪,长发如墨,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晚辈见过仙尊。”

  温枫良老实行礼,逢霜抬眸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在常坐的位置坐下,修长苍白的食指在桌面一敲,嗓音清如破冰溪流。

  “沏茶。”

  温枫良向杜瑄枢道歉,找来逢霜常用的茶具,动作娴熟,做这事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清幽香气中掺杂着一丝中药味道,杜瑄枢有些惊讶,那茶……

  他看向温枫良的目光带上些许欣慰,逢霜眼风往他身上一扫,他立刻回过神,按捺住欣喜,故作平静地告辞离开。

  他让温枫良与逢霜成亲果然是个正确选择。

  温枫良浑然不知杜瑄枢的想法,那茶和普通茶不一样,需要用到灵力。

  空气中涌动着浓浓茶香,茶汤从最初暗红色变成碧玉般清透的翠色,便是好了。

  温枫良拭去额角细汗,将白玉茶盏递给逢霜,逢霜这次却没喝。

  仙尊把玩着茶盏,脑中回想杜瑄枢跟温枫良说的话,以及温枫良从未在他面前露过的的笑。他将白玉茶盏搁到桌面,抬手捉来温枫良。

  温枫良被逢霜揪着衣领,保持着半蹲不蹲的姿势。

  “仙尊有何吩咐?”

  温枫良努力压下怒火,低眉垂眼,尽量使自己语气不那么怨怼。

  他非常讨厌逢霜这种动不动就掐他脖子,揪他领子的行为。

  一面对他人触碰能恶心到吐出来,一面又乐此不疲折磨他,温枫良想,逢霜不光疯,还很矛盾。

  温枫良认命般合上眼,等待来自仙尊的惩罚,忽然眉心一凉,继而一热,因熬煮那茶耗费的灵力飞速被补充。

  涌入他身体的精纯灵力如奔腾骏马,在经脉里肆意流淌,他感觉到灵力过多形成的胀痛。

  那感觉不是特别痛,却连绵不绝,叫他难受的紧。

  他略有茫然地眨眨眼,雪白里衣被冷汗浸透,面颊泛起不正常红晕。

  他呼出口灼热气息,正正扑在对面人脸上,逢霜顿时怔住,灵力中断了一瞬。

  温枫良略略清醒了些,被那突如其来的痛感逼得闷哼一声。

  逢霜眉心紧皱,本能想避开,由于术法未完,无法中断,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别过头。

  他脸色冷到极点,耳垂却在主人没察觉的情况下晕开轻微胭脂色。

  从未有人敢这般对他,逢霜眯起眼睛,杀意如昙花一现,很快消逝,他最后也只是松开手,任由脸色苍白的温枫良跌落在地。

  温枫良伏在地上,久久没动弹。

  他不敢动,经脉丹田俱被撑满,他恍惚成了装满水的袋子,稍微一晃,就会爆开。

  昏昏沉沉在地上待了半晚上,温枫良才有了些力气攀着桌腿趔趄站起来。

  他不知道逢霜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他修为又上升了一大截。

  不明白逢霜的想法,但温枫良明白,这次雷劫,若无逢霜帮忙,那他必定是十死无生。

  他愁眉苦脸,未曾发觉逢霜隐去气息站在角落看了他许久。

  嬴绮忧心忡忡踏入观竹殿,温枫良正在小厨房照着谢岷给他的菜谱捣鼓。

  他厨艺半点没见涨,嬴绮看了好一阵才勉强分辨出那黑乎乎的一团似乎是烤红薯。

  “赢先生找我有事?”

  温枫良剥开黢黑坚硬的外壳,随意问道。

  巴掌大小的红薯能吃的部分小的可怜,嬴绮忍不住道:“他们短你吃食?”

  温枫良小小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味道令他幸福地眯起眼睛。

  “不是,是我无聊。”

  其实是没吃饱。

  逢霜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经常赶在饭点往他这儿跑,因此厨房送来的菜全是麻辣口的素菜。

  温枫良喜欢甜口,喜欢肉食,两人吃不到一块去,再说了,对面人时时摆着一张冰山脸,他更吃不下。

  三两口解决掉红薯,温枫良净了手,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的确有些事,”嬴绮拉了凳子坐下,“楚映越受了重伤,那伤有点麻烦,他不想当那么久的废人,所以他选了个能让他快速恢复的方法。”

  温枫良疑惑看他,“什么方法。”

  嬴绮一字一顿道: “借劫雷。”

  温枫良:“……?”

  嬴绮重复一遍:“借劫雷。劫雷固然可怕,然它对修士的锻体作用是所有丹药灵植都比不上的。”

  “我们要借劫雷重新给他锻体。”

  温枫良听懂了,但还是不太明白为何要来找他,难道嬴绮认为他这筑基的小小劫雷能帮到楚映越?

  “放眼整个清岳仙宗,只你渡劫在即。”

  温枫良脑中灵光一闪,这些时日逢霜的行为就有了恰当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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