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野田黄雀行【完结番外】>第105章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1

  青云山。

  山峦重叠,雾气蔼蔼,厚重的白雾从山隙生出来,一派天光云影共徘徊。

  一只小黑狗撒丫子跑出林子,在松软的土里抛了一把,揪出一只蚯蚓,叼在嘴里,欢天喜地地跑回院子。

  那是一座翠绿的竹屋。

  像幻境一样出现在山谷间,背靠大山,面朝湖泊,四周簇拥着青翠的竹林,竹屋本身也是鲜嫩的青色,看起来不像凡物,更像山里精怪幻化出来的空间,专门骗无知樵夫书生的。

  那只小黑狗蹦蹦跳跳跑进院子。

  让人惊讶的是,院子里不像仙境,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架起竹匾子晒着干药材和肉片。

  小黑狗蹦进竹屋,里头两个人齐齐低头看过来。

  “汪!”小黑狗把嘴里的蚯蚓甩到一人靴子上。

  “……”两人低头,停顿了半晌。

  蚯蚓还活着,扭曲爬动,洁白鞋面上留下一坨泥巴。

  小黑狗干脆利落踩断一半蚯蚓,咽下去,然后期待地看着两个二脚兽,叫了一声。

  云无渡低头看着那半截扭动的蚯蚓:“……你现在还在吃蚯蚓?”

  白玦:“……并不。”

  “汪!”小黑还在热情邀请白玦品尝美味的蚯蚓。

  “想吃就吃吧。”云无渡默然,心里多了一丝怜爱。当年白玦在墓地里,也只能和大黑吃蚯蚓这些虫子充饥了吧。

  白玦抓着他的耳朵:“我不吃!我!要!吃!云!糕!”

  云无渡甩开他的手,白玦最近身体恢复了许多,有时候他都抓不住对方出手:“你去买呗。”

  白玦拉住他的袖角,颇为委屈:“买不到啊~我想吃你做的~”

  “我不会。你怎么不自己做?”云无渡转身抱臂,“谁还不是游手好闲,饭来张口的人了?我也等着你做给我吃。”

  白玦眼睛亮晶晶,立刻说:“好!”

  他就等着这句话,不知道从哪里提出一兜米糕:“我做了,你说的,你吃。”

  “……”

  感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云无渡犹豫再三。那些米糕品相相当不错,色泽清亮,但掺杂的花瓣无论如何看,都十分怪异,像是鲜花砌进米糕里,死不瞑目的样子。

  让人疑心会咬出一只小蜜蜂。

  白玦见他一直犹豫,撇了撇嘴,怨气满满,先捻了一块,咬开,横截面是干净的糕面和断花。

  他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我可真是天生我材,不管做什么都这么厉害。”

  云无渡更加狐疑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咬人的狗不叫,但不代表,会叫人的狗不咬人。

  白玦热切地凑过来,唇上还沾着一点米糕碎,眨巴眨巴眼睛:“你看我都吃了,别怕我毒死你啦。”

  他吐出的气息温热甜腻,有花香的甘涩,还有米糕的馨甜。

  云无渡移开视线。

  白玦委委屈屈:“我是怕你毒死我吗?”

  云无渡:“……不是。”

  白玦笑嘻嘻:“你真的不怕吗?”

  “不怕。”云无渡推开他的脸,“大不了我也掐死你,省得你黄泉路上又祸害人。”

  “我一个人上路确实会无聊,要是有你我就乐意上路。”

  白玦笑了半天,眉眼弯弯,又把那半截咬过的糕点送到云无渡唇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云无渡心知这人肯定打着什么坏主意,但鬼迷心窍的,云无渡还是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把米糕咬了下来。

  云无渡闭上眼细细品味。

  苦。

  苦。

  苦。

  苦得舌根发麻,冷汗直冒,苦得肝都缩了起来,云无渡苦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真是昏了头了!

  鬼迷心窍!

  白玦大笑着,屁滚尿流往外狂奔,小黑汪汪叫着追上去。

  云无渡抄起院子里的竹条,冲了出去。

  两人并未运功,全凭两条腿倒腾。

  跑出院子,在青山间奔跑了一阵,云无渡一把扔出竹条,白玦反身挡了一下,云无渡抓住这个空隙,扑上去,把白玦摁倒在河坡上。

  云无渡把半块糕点塞进白玦嘴里,死死捂住他,白玦苦得直打挺,翻身抱着他,滚来滚去。

  两人“噗通”一下,齐齐滚进河中。

  水花四溅,云无渡率先直起身,坐在白玦胯上,捂着他的口鼻,把他摁进河水里。

  小黑在岸上急得大叫!

  它小小的脑袋瓜里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两人突然打到河水里去!这是什么新型游戏吗?

  “唔!”白玦在水下瞪大眼睛,在水下,他只看到水面粼粼阳光,还有云无渡晃动的发梢。

  上一次这个视角,还是在木山,那时他还只是阿瑾,是云无渡乖乖巧巧的小跟班,刚和白狐狸打过一架,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云无渡。

  就和此时一样。

  猛地睁开眼,恍然如梦,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但……现在快死掉的感觉应该是真的。

  白玦用力拍他手臂。

  “咽下去!”云无渡还是不肯让他出来,一手捂嘴,一手摸他喉结,轻轻一挑。

  “哗啦”一下。

  白玦猛地坐起来,清澈凌泠的河水蜿蜒着,沿着他的眼睫鼻子脸颊脖颈淌下来,水珠一滴滴从他眼尾发梢下巴滴落,砸在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波纹,扣人心弦。

  晚归的河水带着寒气,他的眉眼被河水泡得剔透,身体冒着滚滚热气,被水浸泡过的眼睛,又亮又热。

  无辜,纯粹,干净,当中又混杂着让云无渡心猿意马的容色。

  见云无渡一脸深沉地盯着他,白玦急急忙忙喘气:“咽下去了!”

  云无渡一样也湿透了,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闻言挑了一下眉,一脸“我不信”。

  白玦凑过去,讨好地张口伸出舌头,舌尖殷红,呼吸之间,口鼻生香,糕点的甜和鲜花的涩混杂在一起,在泠泠水汽中散开:“你看。”

  云无渡人猛地一僵。

  白玦得寸进尺,凑得更近了:“没骗你吧——!”

  云无渡一把摁住他的胸口,再次推倒他!

  “唔!”

  白玦还没来得及闭口闭眼,一下子浸如水中,猝不及防喝进一口冷水,但随后,温软湿滑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猝然睁大眼睛。

  只看见水面蜿蜒的黑色发丝,和云无渡身上春花碧水般的衣袖。

  相融的呼吸,就连河水,都带上了糕点的甘甜和鲜花的甘涩。

  白玦的手瞬间打破水面,缠着云无渡的脖子,把他往水里拉得更深处。

  每一次唇齿辗转分离,大量气泡从口中飞逝,迷糊了对方的容颜。

  他们睁着眼睛,在水中注视彼此,近到可以在对方眸中看到自己的笑脸,都不愿意让转瞬即逝的泡沫遮掩视线,只好更加紧密地交缠,堵住每一丝气息的泄露。

  柔软的唇瓣,比起糕点更香甜,比河水更柔软。

  流水在他们交叠辗转的唇边流淌,潺潺淌向更远的远方。

  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深山老林,阳光溪流,岸边蒲苇,林间小屋,天上人间,唯有二人,世间万物离他们远去,山崩地裂,再与他们无关。

  就是神仙,也只剩下观望羡慕的份。

  就是要让他们就此死在河中,沿着江水涛涛,滚入浩渺大海,也值了。

  “哎呦!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人啊!”

  岸边传来一声着急忙慌的招呼声,随后是人群纷杂的脚步声。

  “哗啦”一下,云无渡猛地从水中抬起头,看向岸边。

  他嘴唇殷红,在河水浸润下,宛如水中鹅卵石,圆润光泽,又像河边小花,颜色姝丽。

  不知从何时起,河岸边围了四五个人。

  一个小丫头正扛着一杆竹子要来敲他俩的脑袋,见人没死,摸摸脑袋上的发啾啾,收起竹竿瞅着他们,一脸稀奇。

  一个满面红光、珠圆玉润、脸盘子一看就富贵圆满的大婶,声音嘹亮地喊:“喂,云家小子,你兄弟俩怎么掉水里去了?”

  云无渡二人住在山里,但平时也会赶集买些生活用品,大婶一家正好是方圆五里唯一一户人家,赶集路上必定经过她家。

  云无渡第一次赶集时,就是向她们问的路。

  到了集上,又遇到她们,正好向她们买了些布匹。

  因为当时白玦缠着他要买玩物,一迭声“哥哥”、“师兄”地乱叫,大婶误以为两人是兄弟。

  云无渡索性认下来,对外说起来就是一对兄弟。

  一来二去,她们也知道云无渡二人住在山里,平时有事没事就溜进山采野果抓野味。

  正如今日。

  “怎么样!”大婶遥遥喊了一声,声音洪亮,语调荡气回肠,说话跟说书一样,“怎么回事哦!这么浅的水也掉进去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走浅滩啃了一嘴的泥!”

  白玦坐在水里,笑得像条泥鳅一样。

  可不就是“啃”了嘛。

  云无渡轻轻碰了碰他:“别笑了,上去。”

  “怎么回事哦?这么不小心。”大婶还在絮絮叨叨,但她是真心挂念担忧,云无渡也不好说些什么。

  云无渡抿唇,不知道如何回答。感觉有些火辣辣的,无论是脸,还是嘴唇。

  在水里还好,河水料峭微寒,润泽的水带走摩擦过度的热量,但一离开水源,就肿胀得一跳一跳地疼。

  他也是鬼迷心窍了,做出这样的事来,舍不得走,又忍不住往深处去。

  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当局者迷,当时无论亲得多用力,都是舒服的,现在事后一回味,舌尖疼得发麻,嘴唇也涨得发疼。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

  “我的错!我的错!”白玦拽着云无渡的衣角,云无渡被他拉了趔趄,回头瞪他,白玦对他眨眨眼,分明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脸。

  白玦清了清嗓子:“是我!是我!不小心滑倒了,阿云哥哥要拉我,也被我摁倒了。”

  小黑受不了了,跳下去,咬着白玦的袖子,使劲把他扯起来。

  大婶拍着胳膊:“哎呦,这个时候还拉扯!快上来!你家的狗都比你们懂事。”

  两人拖泥带水地爬上岸,大婶把其他家人赶去干活,自己则是提溜着两个小年轻,耳提面命劝他们稳妥做事。

  出于敬意,云无渡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然后话题越来越偏,不可避免地说到了老生常谈的事情——催婚。

  大婶是知道云无渡白玦无父无母,所以才热心当红娘——毕竟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还觉得自己灵机一动,可聪明了呢。

  白玦一边笑嘻嘻,一边抱起小黑,小黑甩了甩毛,毛上的水喷了大婶一身。

  大婶哇哇叫着,躲到一边:“哎呦!云家小哥,你这个弟弟啊,真是……!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之后就稳重啦。”

  云无渡神情有不虞,但他素来面无表情,邻居大婶也没看出来,还在热情地拉郎配:“你看你们兄弟两个,相貌堂堂,又年轻力壮,是该成家了。”

  大婶热切地抓着云无渡的胳膊,像掂量猪肉斤两似的拍了拍,十分满意。

  大婶是不太喜欢白玦的,小子虽然貌美,但有时候做事挺邪性的。

  尤其是他砍价的时候,一点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她偶尔卖些手工做的粗布麻衣,白玦每每砍价,都是对半来,她阴阳怪气回一句:“我干脆送你得了。”

  呦!还真当真了。

  当场抱着她的布就跑!

  要不是他家兄长还算懂事,她真能气死在大集上。

  哥哥就好多了,虽然面冷,但是心热啊。一看就能体贴家里人,知冷知热的。

  做事也麻利,砍柴劈柴不在话下,一手老茧,看着有一膀子力气。

  大婶越想越觉得可行,越可行越瞅他俩顺眼,跟自家亲侄儿也没差了,苦口婆心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婶子不糊弄你们,保准给你们说个好姑娘家。”

  云无渡低着头拧衣裳的水,白玦笑着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腰上:“我俩父母都死了。”

  “哎呦,节哀节哀!”大婶眼中流露出微微怜惜,更加拍胸脯打包票,“跟着婶子,保准你俩都有媳妇!婶子就是没本事,也得给你俩整一个最好的媒婆!”

  白玦笑眯眯看她侃侃而谈,等婶子说痛快了,唾沫横飞,开始拿她家儿子和隔壁小哥举例子,说她眼光如何如何好。

  白玦突然开口,一枪命中:“我们是契兄契弟。”

  “……”大婶和小丫头脸上五官都提了起来。

  听到八卦的那种“耳朵一张,眼睛一亮”,活灵活现。

  白玦慢悠悠:

  “我们两个,是拜过堂,见过祖宗,祭拜过天地的,族谱典籍里都写着我俩的事呢。”

  不止族谱典籍,皇家史书和帝王起居注都会记载“大梁建平万顺帝弘辉二年成婚”,就算改朝换代了,依旧会登录在册。

  “这么厉害哦?”大婶狐疑地觑他。

  大婶把考证的目光投向云无渡。

  白玦说他是吃屎长大的,大婶也不会信,这小子嘴里没个实话。

  比起白玦,她更相信沉稳的云无渡。

  然而云无渡没有如她所愿去暴揍他弟弟,而是点了点头,说道:

  “是。”

  白玦理直气壮:“对的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叫我哥哥!”

  小丫头口直心快:“可他不是你哥哥吗?你每次都喊他哥哥。”

  白玦得意:“你不懂了吧,这是情——唔!”

  云无渡面无表情捂着他的嘴:“这是晴天,待会儿入夜了山里要下雨,快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