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无渡回到房中,一推开房门,小乞丐已经从澡盆子爬了出来,裹成一团,低着头搅着手指。
“你在干什么?”
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云无渡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绕过去一看,小乞丐一手鲜血,鼻子底下还在潺潺流血。
云无渡手心里猝然冒出一团火,火灵飘到空气中很快就消失了,云无渡直接气到屏住呼吸。
他怕自己多呼吸一口气,火都要落到小子头顶上。
现在也不好再随便点穴,再点说不定直接爆体身亡。
他只能捂着小乞丐的鼻子,轻轻拍他脑门,过了一会儿,小乞丐缓过神来了,仰着头,眨巴眨巴眼睛。
云无渡松开他,拿湿巾擦了擦手上的血。
小乞丐换上了新衣裳,讨好地戳了戳他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云无渡面无表情:忘记带点吃的回来了。
他走到桌边坐下,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块小包裹:“过来。”
小乞丐乖乖坐到他身边。
云无渡解开布条,露出里边的方糕点。
“张嘴。”
小乞丐像一个锯嘴的闷葫芦,呆呆的,一个指令动一下,一戳一蹦跶。
小乞丐乖乖张开嘴巴,等着云无渡的投喂。
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毛病,不管做什么,黑眼珠子都直勾勾盯着云无渡脸,似乎要把他脸皮盯破一个洞。
但云无渡一抬头,他又快速低下眼睛,睫毛是向下的黑黑一排,在眼底投下半圈鸦羽一样的阴影,看起来很乖。
云无渡把手里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小乞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晃了晃腿,腮帮子塞满了糕点,一鼓一鼓地咀嚼着,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云无渡把糕点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是拿出夷山剑擦拭,思绪不由自主飘到了刚刚和鹤伯聊过的话上。
白玦……
阿瑾……
玉无影……
两个名字交缠着,在他舌尖盘旋,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泾渭分明,又融为一体。
糕点内陷甜蜜的花心流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轻柔的花香,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
远处依旧有萧萧管笛声,混杂着婉转缠绵的唱曲,歌姬温柔的唱词在风中清清楚楚,散入千万人家中,被喧哗热闹的人群声冲散,只有门户深处静坐的寂寞人,才听见她唱的是什么。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首唱曲时下已经不流行,几年前倒是热遍大江南北,云无渡走街串巷时听见乐坊唱这首曲子。
然而,云无渡从没听过下半阙。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有时候分别,那便是“从此音尘各悄然,我断不思量你,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小乞丐吃完糕点,昏昏欲睡,眼睛都睁不开了。
云无渡让他去睡觉,小乞丐自觉爬上床,盖好被子,却歪着脑袋,眼巴巴看着云无渡。
云无渡心里嗤笑,不会以为这样瞪着他,他就会心软吧?
真小孩也没用。
谁还没长两只眼睛了。
云无渡不甘示弱,和小乞丐四目相对,试图用眼神恐吓他。然后,在目光睽睽之下,一股血又流了出来。
“……”云无渡服了,他只能搬了椅子,挪到窗边,任由小乞丐牵着他的手。
鹤伯派了小二送来册子,云无渡点了火灵,借着昏暗的火光,仔细看上面写着的药材——
【灵泉水】
【狐狸泪】
【灰鼠尾】
【蛇皮蜕】
【刺猬刺】
【黄皮丹】
【木山草】
前头的五种药材都打了红勾,只剩下最后两味。
【黄皮丹】:黄皮子金丹,取自得道的黄鼠狼,该黄鼠狼须已“受封成仙”,生剖其腹部金丹,煨以文火炼化入炉。
【木山草】:又名虎皮子草,产自深山深水边,状如车前草,传言是“伥鬼”“水鬼”怨气所化,不可多食,食多易亡。
云无渡翻过页,后头的顶线松动,好几页纸张飘了出来,落在地上,云无渡捡起来,继续看,后面介绍了进入木山的方法。
【叩门】:木山,是传闻仙境,据说木山仙气充裕,是修仙化形的世外桃源,走兽飞禽皆可修炼成神。千百年前,木山结界关闭,与人间界隔绝,欲前往,须由镇守的“四方神兽”邀请入关,或,由劣神“真龙”抓破结界。
然,人心贪欲,人心真挚。据《醒世物语》“孝感天地篇”记载:稷山有一樵夫,其母病重,樵夫为母祈福,夜入深山,恍惚间进入木山,四周电闪雷鸣,山君咆哮,五仙赐福,取得【仙丹】救得父母,感动天地。
这页背面还有内容——
【开山门】凡人多思,多试探仙门,数次往来,寻到一个法子:以诚心为基,血肉为引,三步一叩,一步三跪,登九百米高山,诚心孝感天地,直通碧落,留下一条血路,方可贯通木山与人境。
用红笔批注了:切记,必须留下血路,否则将回不来现世。
云无渡眉眼岿然不动,继续翻页——
【走火入魔】:走火入魔者,常有心魔,日积月累,经脉受损,心脉堵塞,寿不过而立之年,常年七窍流血,灵力暴动,易爆易怒,最后一年,七窍流血加剧,死相凄惨,多在梦中而死,因困于心魔当中,解脱不了噩梦,气急攻心,爆体身亡。
还没看完最后一句,云无渡忽然觉得手一痛,自己的手掌被用力抓紧,手掌骨骼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他视线往上一挪,火灵自觉地跳过去,照亮了小乞丐的脸。
他闭着眼,明显还在梦中,呓语含糊地哀鸣着,呼吸短促。
很快,云无渡就发现,骨头的咔哒声不是从自己手上传出来的,而是床榻上那个小乞丐身上。
“呃……”小乞丐口中发出了哀鸣声,说的梦话含糊不清,“……”
握着云无渡的那只手都在变形,包括手指手掌,全身骨头喀喇喀喇移位,肌肉扭曲,一层血汗源源不断涌了出来。
云无渡一下子掀开被子,已经被血汗浸透了。
云无渡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迅速加速跳动起来,目光一凌,试图唤醒他:“醒醒!”
“醒醒!”
他嘴唇蠕动,喃喃说着含糊的话,云无渡心急,伏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只听见他在颠三倒四地喊:“恩怨两清……恩怨两清……”
“你说什么——”
他猝然睁开了眼睛,充血赤红的眼睛,目光狠厉地刺在云无渡脸上,那是一种有如实质的怨毒,因为怨恨,所以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失焦地注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
他现在的状态,很像失去了理智,走火入魔到认不清人了。
云无渡不动声色,缓缓起身。
“别……别走……”
两行眼泪潺潺沿着他的眼角滑落,没入发鬓中。
“我好疼……”
“娘……”
云无渡的力气全部消失了。
庇符……师尊……
她的尸首,在那一日就送入了稷山的鹤峰,鹤峰是群鹤栖息的山峰,同时,也是稷山门人仙去之后的墓地。
仙鹤之山,羽化,驾鹤归去,包含了稷山对逝去之人的无限祝福。
“好疼……”
他呢喃着说,呼吸声短促抽搐,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了微微的哀鸣,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眼睛还没睁开就在嘤嘤嘤叫唤。
相握的手依旧没松开。
人在长大,耳朵却是没有变化的。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看着云无渡的方向,眼瞳赤红,似乎积压了许多脓血,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喷溅出来。
云无渡一点也不怀疑他根本看不见东西,只是想偏执地试图抓住某个东西,用眼神威吓对方不许离开,越是色厉内荏,越是虚张声势,越是无能为力。
绑在脸上的白布晕开了点点血花,云无渡嚯然站起来,心跳越来越快。
眼睛,嘴角,鼻孔都流出了鲜血,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短粗。
云无渡视线向下一动,落在他因为抽搐而滚动的喉结上,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抚上脖子,扣紧,一点点收拢了。
中间的喉结微硬,搁在他虎口位置,血管“嘭嘭嘭”跳动着,顺着肌肤相贴,沿着云无渡的手臂,和他身体内的那颗心脏同频跳动,跳动,跳动。
他扬起了脖子,把最脆弱的地方奉献在云无渡手掌心中,气管拼命汲取氧气,肌肉抽搐挣扎,鼻翼疯狂翕动。
只要再收紧一点点,他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云无渡也可以为师尊报仇。
为京都百姓……
为修真各派……
为他云无渡……
他猛地弓起背,云无渡下意识重手收紧,他张口咳出一股血,横七竖八淌了一脸,连带着云无渡的手,血淋淋的一片。
心乱在一瞬间侵蚀了云无渡的全部,含在心头许久不曾说出口的名字在这一刹那脱口而出:
“白玦!”
就像每一次死亡,无论是他自己,师尊,每一次死亡前都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并不想白玦死在他面前!
他是恨他!
但他……不想让他死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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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六日白天会修文嘞(匆匆赶来,叼玫瑰)毕竟一直没怎么注意错别字(因为我注意不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