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追逐到兴奋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逼近。
白玦咬牙切齿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云无渡!”
云无渡头也不回,一手撑在窗棂上,跳进某个开着窗的房间,一进去,里头女声惊诧地叫起来。
小黑跳了进去,屋里头是一处胭脂制作坊子,各种厚重混乱的香气,还有惊慌失措的女工,云无渡的气息失去了痕迹。
小黑委屈地转了两圈,回到白玦脚边绕了两圈,蹭蹭自己的好兄弟,安慰他别太生气了。
而云无渡,顺利甩掉身后的累赘之后,他重新戴上斗笠,找了个小摊子,坐在街边小桌子边,借着店家遮阳的茅毡挡身形,简单休息。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手绢,是云福耀临走前,偷偷塞到他手里的。
展开一看,上边留着几个黑色的字迹,正是某个人的生辰八字。
巧了——正好是云天渡的八字。
是云天渡,是他上辈子的八字。
云无渡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果然如此,算命口中那个孤煞命的不是指“云开”,而是指附身在“云开”身上的“云无渡”。
那个算命的……
就在他身边。
摊主很快上了茶:“客官慢用!”
云无渡回过神,将手绢收了起来。
这条街很是繁华,白云县距离京都并不算远,这个市集里卖吃食卖衣物卖首饰非常多,人来人往,往来贸易,既有衣着华贵的官吏,也有粗布麻衣的普通老百姓。
但,富贵底下,最容易滋生贫困。
和京都城墙跟底下,讨吃捡菜的乞丐最多一个道理。
这个繁华大街的角落里,也有几个人围堵了一个小乞丐,堵在阴影处的角落里,拳脚相加。
见云无渡一边喝水,一边注视着打架的角落,摊主是个大婶,好心提醒:“客官你好心,但别去掺和了,在这里混饭吃,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今天你救了他,明天他要挨更重的打。”
“嗯。”云无渡冷淡地应了一声。
拳脚“嘭嘭嘭”落在小乞丐身上,他身体仿佛变成了牛皮鼓,被打得砰砰响,路过行人目不斜视,没人有空扮演救世英雄。
小乞丐被一脚踹飞,扑出了包围圈,上半身暴露在阳光下,他费力抬起头,和云无渡对上了视线。
云无渡握着茶碗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呸!”打人者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晦气,给我打!”
重重一脚踢在小乞丐肚子上,他猛地一颤,呜咽一声,蜷缩起来。
云无渡猛地一拍桌子,同桌的茶客唬了一跳,纷纷抬头看他。
云无渡无视他们的注视,端着茶,大步跨过街道,笔直地走向群殴现场。
他一伸手,一弯腰,快准狠,一下子抓着小乞丐的后衣领,把人从拳拳脚脚里提溜出来。
然后他一言不发,冷冰冰看着对面几个施暴的少年。
“我数三声。”他说道,语气温和和善,一点波动都没有,“再不走,就等你爹娘来收尸。”
四个混混一溜烟全跑了。
小乞丐都蒙了,屈着双腿,在半空中,无助地晃荡晃荡,细溜溜的小腿蹬了两下。
云无渡一边痛恨自己又多管闲事,一边把小乞丐放到地方,嫌弃地捏着他的下巴,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皱着眉:“脏死了。”
小乞丐脸上一层厚厚的泥巴,跟哪吒似的,都是从泥里挖出来的藕。
云无渡手里端着的茶碗一转,茶水尽数泼到小乞丐脸上。
现在天气暖了许多,县里不少人还会聚在一起下河游玩,湿了也不冻身子骨。
小乞丐打了个激灵,脸上湿哒哒的泥水淌了下来,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睫毛湿漉漉地向下耷垂,看起来乖巧又无辜。
云无渡脸色猛地一变,捏着小乞丐的下巴,掰着左看右看。
围上来的茶客和摊主唏嘘地议论起来:“可怜见的,怎么被割成这样,哎呦,这以后可怎么讨饭吃啊。”
“可怜啊,这脸没得用了。”
“以后也没法到人大户人家打工咯,就这张脸,不得吓死人。”
“搬尸呗,比厉鬼还吓人。”
仿佛没听到旁边的议论声,小乞丐乖乖地任由云无渡动作,因为湿漉而显得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盯着云无渡。
云无渡人都懵了,单膝跪着,把小乞丐放到地上,他眉毛拧在一块,眼底全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小乞丐厚厚的一层泥水之下,居然是满脸的伤口,皮开肉绽,横七竖八的伤口绽开,甚至能看到里面猩红的蠕动肌肉,肉片边缘外翻,都已经泛白,更恐怖的是,包裹在外面的泥水渗入,让伤口浸泡在恶劣的环境里,
“天杀的。”云无渡低声骂了一句。
他猛地站起来,扛起小乞丐就往附近的医馆跑去。
狂奔了两条街,云无渡等不及一辆招摇撞市的马车,直接凌空飞起,从对方车顶越过去,引起马夫一阵破口大骂。
“大夫!”
云无渡直接破门而入,医馆里的病患医生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哪个地痞流氓来砸场子了。
“这孩子脸伤了!”云无渡直接一袋银子砸在长桌上。
“诶诶!等等你急什么……哎呦。”看诊的大夫正想说什么,一站起来就看见小乞丐的脸,一边“哎呦哎呦”,一边眼疾手快把钱袋子塞衣领里,一边撩开帘子冲里屋喊,“师傅!师傅!快来快来,棘手啊棘手。”
老大夫踱步走了出来,一见小乞丐的脸,白花花毛乎乎的眉头就皱到一块。
他扭头吩咐其他医生:“烧水,准备白布。”
“是。”
在金钱的加持下,医馆的大夫迅速行动起来,老大夫人看着老,手却很稳,拿着白布沾小乞丐脸上的脏污,不一会儿,那张小脸上的脏污清理干净,伤口全部暴露出来,更加骇人了,整张脸就没有一处好肉。
云无渡坐在半米外,嘘着眼,盯着老大夫麻利的动作,每次大夫一下手,小乞丐身子就抖一下,嗓子里挤出可怜兮兮的“嘤嘤”叫,云无渡对此面无表情,不耐烦地抖腿。
老大夫起身,锤了锤老腰,叫学徒上来捣草药敷上。
学徒大概还没熟能生巧,刚一上手,小乞丐“嗷”的一声叫起来。
“我来。”云无渡默默站起来,拿过学徒手里的草药膏,轻轻摁在脸上的伤疤上
他是天生的剑客,舞得起双剑,自然也可以温柔地把玩一块轻飘飘的绢布。
只要他想,持剑杀人之手,也可以抚人入眠。
小乞丐微微摇晃身子,嘴里小声地发出嘶嘶的倒抽气。
“现在知道疼了?”云无渡边说,边拿布用力摁了摁他的脑门——那边还有些好肉,摁着不流血。
小乞丐咧嘴嘿嘿一笑,抬起头,两行鼻血直筒筒涌了出来。
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小乞丐都没反应过来,抬手去捂的时候,鲜血已经滴进了脖颈里。
云无渡唬了一大跳,啪啪两下点了他的大穴,老大夫懒洋洋抬眼一看:“低着头,捏他鼻子。”
血很快就止住了,小乞丐嘴唇煞白,偏偏又沾了两三抹艳丽的鲜血,可怜得要命。
云无渡头疼得很,袖子一抖,从袖子里翻出一块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子,他暗地里出了一口气,轻轻拿手绢擦去他脖子里的血。
老大夫站起来,转身往里屋走,临走前示意学徒去给小乞丐包扎,然后他对云无渡道:“来一下。”
云无渡起身,小乞丐立刻拉住他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然后把他手合在手心里,合十搓了搓。
呵,真是装模作样。
云无渡转身走到他面前,小乞丐期待地眨巴眨巴眼睛。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这个角度,这个神态特别可爱。
故意的。
“啾——”的一道破风声,云无渡的中指如雷霆般落到小乞丐脑门上。
“哎呦!”
小乞丐没叫出声,他捂着脑袋,痛得眼泪汪汪。
倒是包扎的学徒,很不赞同地瞪着云无渡。
“……”云无渡被她看得尴尬,转身朝老大夫走去。
进了医馆后院,居然别有洞天,是一处天井,阳光正正好洒落下来,滋养了一院子的花圃药圃。
老大夫愤怒地敲了敲地面:“你是怎么当父亲的?”
“……我?”
云无渡迷茫地重复。
他什么时候……当爹了?
“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吗?”老大夫依旧怀疑地看着他,但语气缓和了许多,“都病入膏肓了才送过来!不是老朽泼你冷水,现在是回天乏术,太上老君下凡来都救不了他!”
“……”云无渡,“别以为你老了我就不敢打你,谁年纪大还不一定呢。”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瞪了片刻忽然泄了口气,挥了挥手:“人生得意须尽欢,带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吧。我看他的脉也不是普通人,倒像修真锻体的道士,唉,可怜年纪轻轻,命不久矣啊。”
云无渡紧绷着脸,老大夫看他神情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怀抱着一颗“活到老,学到老”的好学精神,问道:“你要是不信,你尽管去问你们道里的医师,看我说的准不准?他的脉象沉碍,时而凝滞不前,时而狂涌,时而逆流,这样的人一般脑壳子不太好,记不清楚事情。”
老大夫捋了捋胡子,摇头:“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这个病啊,至少是十几年往上,病入膏肓咯。”
云无渡始终沉默着,老大夫叹气:“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