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野田黄雀行【完结番外】>第87章 别亦难5

  屋顶发出落珠击打竹叶树叶的声音,周围似乎有一大片竹林,声音脆爽空旷。

  “那弑君者,就是他的生父,也就是大宗开国皇帝。”

  众人皆发出惊讶、八卦、满足的声音。

  “真龙便是真龙,假龙就是假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二十几年过去,假皇帝死了,子子孙孙也都死了,绝了后,而人人以为都死了的真皇帝轰的一下,居然没死,还是当上了新皇帝。”

  说书先生朝东方拱了拱手:“这么一算,世上绝无仅有的,能当上三次皇帝的人也只有他了。”

  掌柜大婶也双手合十拜了拜:“多亏了这位皇帝,咱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小孩子也长得大。”

  掌柜的不认同,撑在桌子上,瞥眼看他两个小孩,低声道:“你们说说,这算得上弑父吗?再怎么讲,那老皇帝都是他爹啊。江湖上不都是在传,他杀父噬母,现在走火入魔,像怨鬼一样在朝堂上发疯,动不动就拖大臣砍头?”

  “哎呦!我看你能说出这些话还没掉脑袋,这皇帝是够仁慈的!”掌柜大婶急忙去拍打她家男人的嘴巴,“祸从口出!”

  说书先生不认同地摇头:“你是从哪边听到这些话的?那长公主和驸马,身子本就不好了,要说活也活不了多久。”

  “不是说长公主是神仙吗?”

  “修真者,还差一步飞升,不能算是神仙。”

  “但还是算弑父的吧,他要是我儿子,我肯定一出生就捂死他。”

  “啪——”大婶打了掌柜的一巴掌。

  说书先生好心提醒:“小心了郭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光所及皆为帝民。”

  “难不成他还能偷听到我说的话,咱们都是一家人……呃。”

  掌柜的尴尬地看向游侠。

  游侠冷漠地垂下眼,外头雨渐渐小了,天色放明。

  说书先生也看向游侠,见他神情冷淡,继续道:“隔墙有耳,源光宗如今已经是天下第一宗派,信徒遍布天下,是皇帝第一爪牙,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游侠搁下一锭银子,取剑戴斗笠,迎着大雨走了出去。

  “哎呦,好大方。”掌柜大婶咬一口银锭,“这人怪怪的,不会就是源光宗的吗?”

  说书先生若有所思目送游侠离去:“别怕,就算是源光宗的人,想必忙着替皇帝找那位故人,不会和我们百姓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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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过天霁。

  天下大同。

  这四年,云无渡走遍江南江北,天南地北,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他亲眼看到战乱平息,国家一统,百姓们渐渐步入正轨。

  他也从百姓们口中听到有关白玦的现状。

  新帝,源光宗宗主,修真界盟主。

  结束了京都的瘟疫,解决了全国的起义叛乱,以雷霆万钧之速一统国家,重组朝野,广开言路,恢复科举。

  人间平安喜乐歌舞升平,是他。

  整肃修真界,血洗长风宗,是他。

  走火入魔,喜怒无常,流血漂橹,也是他。

  但这一切都和云无渡无关了。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云无渡与夷山掌门程青放相约,定在了一处隐秘的山谷

  等到了他才发现是昆山镇,也就是那处“玉女娘娘”的镇子。

  云无渡有些好奇,去了一看,早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的繁华到如今,只剩下幽幽山谷,曲曲小径。

  云无渡站在镇子上,抬头望向山峰,那里,曾经有一座炼丹炉,几年前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失控的。

  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恩怨,也随着那些人死去而一笔勾销。

  “嘿咻!嘿咻!”

  一道敲锣打鼓,锣鼓喧天的声音近了,一条金龙风风火火地涌进来,人群瞬间挤满小巷。

  和以前在昆山镇遇到的一样,是双游街。

  和上一次相比,金龙和金轿子大摇大摆冲在最前面,舞得龙飞凤舞、栩栩如生

  而黑龙,体型缩小了许多,扛龙的人也一脸敷衍,时不时上下起伏,而黑轿子里,终于坐上了人像。

  云无渡定睛一看,里面的黑木人像五官分明是漳河的样子,刻得栩栩如生,眉眼耷拉着,一副丧气模样。

  舞金龙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和黑龙缠斗起来,不出一刻钟,黑龙和黑轿子都被踢翻在地,人人过去都踩一脚,然后扛着金龙跨过去,摇头摆尾地往山谷里去了。

  黑龙如此被对待,队伍却不见生气,反而一片喝彩。

  这和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云无渡拉低斗笠,凑到一个中年大汉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大汉喜滋滋:“黑龙贼子输了呗。”

  云无渡道:“我上次来,似乎不是这样的。”

  “哦,外地的?”大汉哈哈大笑,“不光你不知道,这金龙啊,是当今圣上,这黑龙啊,就是作奸犯科的小人,邪不胜正,这不,我们金龙赢了。”

  “另一个村子呢?”

  云无渡记得当初这片山里有三个村庄,昆山镇夹在中间,分开了两个针锋相对的村子。

  大汉轻描淡写:“死了呗。”

  “……”

  “也算我们有良心,这山是风水宝地,龙殡归天的灵山,谁埋谁万世太平,也只有皇帝才配埋进来,我们愿意扛着它过来,应该很是有孝了。”

  经他一提醒,云无渡这才猛地想起来,当初这个村庄的名字似乎就是青冢村——这不就是守陵村吗?

  巡山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云无渡跟着队伍进了青冢村,比起上一次前来,整个村子紧绷的气氛不同,如今男女老少,喜笑颜开,和普通镇子也没有差别。

  云无渡和舞龙队伍分别,站在街上半晌,打量着青冢村的情况,并无发现不妥的地方,卖胭脂的、卖菜的、卖猪肉的,应有尽有,喧哗热闹。

  挑担的货郎从他身边经过,还有屠夫提着半扇猪肉,血腥味飘出半条街远。

  云无渡注视着那个屠夫湿了半个身子的血,收回视线,往街上的一家客栈走去。

  屠夫把半扇猪肉往卖家摊位一扔,拿了钱,低着头,快步拐过街口,推开一扇宅门,闪进院子,又猛地关上门,脱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靠在墙上,心如攉鼓:“师兄怎么会来这里……”

  “端儿,外面是谁?”屋里传来母亲担忧的文化。

  “什么?”仉端猛地回过神,目光仓促地挪开,跑进屋里,把支撑窗户的木根收下来,关上了窗,“雨刚停住,我回来看一看你们。”

  李玉疏看着他,怜惜地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水:“累坏了吧?”

  “还行,小菜一碟,我以前可是要抱着一颗树跑三个山头呢。”仉端把手里的猪肝递给李玉疏,“麻烦娘煮碗面来吃吃。”

  “行!”李玉疏痛快答应了,她以前在宫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出来和儿子同住,意外开启了煮饭的兴趣,还十分有天赋。

  但她忽然犹豫,低声道:“娘烧些热水,你给璋儿搽搽身子吧?”

  “嗯。”

  仉端端着热水绕进里屋,里头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肢体腐败的气息。

  昏暗的床上忽然窸窸窣窣一动,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是皇兄吗?”

  “是我。”仉端熟稔地在黑暗中握住仉璋的手。

  仉璋贴在仉端怀里,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仉端抗拒道:“我刚杀了猪,很臭。”

  仉璋声音柔和:“不会。外面下雨了?”

  “嗯。”

  “下雨了你还是去杀猪了吗?”

  “是啊。”

  仉璋的手指慢慢摸上仉端的手掌,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茧。

  仉端忍受着仉璋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摸。

  他不是反感仉璋的触碰。

  而是因为……仉璋的皮肤,他的指腹、掌心、手背、手臂……所有皮肤上长满了鱼鳞片,摸过去的时候,像蠕动的鱼鳞片一样刮过他的手掌,让人忍不住反胃。

  仉端不是没想过上稷山求助。

  可如今稷山在源光宗管辖内,许进不许出。

  一旦仉璋露面,极有可能被新皇帝盯上。

  他们本就甩开了好几批追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村子安身,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

  仉端回过神来:“没事,我也挺喜欢的。我今天带回来一块猪肝,叫娘煮了面来吃吧。”

  仉端拨了蜡烛,拧了热布条,解开仉璋的衣领,仉璋瑟缩了一下,他心口部分的鳞片剥落了许多,露出底下娇嫩鲜红的血肉。

  “……”仉端无声倒吸了一口气。

  仉璋感觉到了他的停顿,扬起一个笑,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皇兄,你看,我快好了。”

  “……嗯。”仉端只能无力地点头。

  现在,这个回应已经成了他最经常说出口的了,其他的,他都感到无力说出口。

  “我自己来……”

  仉璋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一开始还只是见不得光,现在连模糊的形体都看不见了。

  “躺着吧,瞎折腾,小心我掐你了!”

  仉璋笑了笑,依言躺了下去,默默注视着黑暗中,可能是仉端的方向。

  “皇兄,把我交给白玦吧。”

  仉端动作一顿:“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怨恨的只不过是流着仉河血脉的人,你不是,他不会为难你的。”仉璋声音微微带着笑,“我这个样子,也活得很累了啊。”

  “仉璋?”仉端严肃了神情,“白玦找到你了?”

  “……”仉璋心里感叹他皇兄的敏锐,“是啊,这天下都笼在他手中,我们谁也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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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句“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