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大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虽不是光天化日,但当街搂抱到底不成体统,故而扶桑和薛隐只相依了片刻就分开了。在氤氲着花香的夜风中, 在摇摇曳曳的灯影中, 两个人寂寂无言。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平安抵达了嘉虞城,并且得知棠时哥哥一切安好, 扶桑自是满心欢喜, 可欢喜之中又缭绕着一团迷雾般的惆怅,既为自己,也为薛隐。
就算他有了安身之处,就算薛隐及时地把赵行检带到这里来,可谁都无法保证他能顺利生产——女人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 而他只会更加凶险,因为他的皮囊之下充斥着未解之谜, 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假如让他在自己和孩子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就算死去也无甚可惜,他衷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延续他的生命, 活出无限可能。
扶桑已然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因此他刚才才对薛隐说,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等下辈子。自从知晓薛隐的悲惨身世后,他就总想为薛隐做点什么,他不奢望能把薛隐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他只想让薛隐活得稍微轻松一些,可薛隐的心扉只对他敞开了那么一次, 就又变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他实在是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正自惝恍,身边的人猛地站起来,吓了扶桑一跳,他以为是柳棠时回来了,忙调目往街上看,然而并没有,他转而看向已然走下台阶的薛隐:“薛大哥……”
薛隐沉声打断他:“我要走了。”
扶桑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何必这样急?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薛隐只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必了”,便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只留给扶桑一道挺拔的背影,有种催人泪下的孤绝与落拓。
扶桑想去追他,却连起身都艰难,只能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在那道身影即将被夜色湮没时,扶桑扬声喊道:“薛大哥!我等你回来!”
薛隐没有应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灯火阑珊处,扶桑呆呆地凝望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另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棠时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棠时先是愣了下,旋即循声望向自家门口,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坐在昏黄的光里,而她的容颜却比春花还要妍冶靡丽……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柳棠时却不敢认。
“棠时哥哥!”
又一声扣人心弦的呼唤,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他。柳棠时如梦初醒般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阶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人,喉咙却好似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站不起来,他仰视着近在咫尺的柳棠时,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笑靥如花,哽咽道:“棠时哥哥,我回来了。”
不等柳棠时开口,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蜚蓬探头出来,看见柳棠时,面露喜色:“公子,你回来啦。”
柳棠时缄口不言,他竭力克制着翻涌的心绪以免失态,先是伸手为扶桑拭泪,接着扶他起来。
蜚蓬见此情状,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欲言又止——他好像做错事了,还是先别多嘴的好。
坐着时有袄裙遮掩,还不算显眼,等扶桑站起身来,鼓胀如球的肚子立刻吸引了柳棠时的注意,柳棠时目眦欲裂地盯着,因极度震惊而语不成声:“你……你……”
“我怀孕了,”扶桑直截了当道,“就快生了。”
即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柳棠时依旧难以置信,六神无主地僵了半晌,他才强作镇定道:“先进去再说。”
扶桑叫上玄冥,在柳棠时的搀扶下进了家门,至于柳棠时骑回来的那匹马和放在门口的行李,自有蜚蓬去处理。
院子里那株石榴树依旧屹立在那里,还是光秃秃的,还没到抽芽吐绿的时候。
穿过月影扶疏的四合院,路过堂屋,拐进用作书房的西次间,先让扶桑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柳棠时走去书桌旁,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而后端着一盏青花八角烛台折返榻旁,放到炕几上,紧挨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碟中盛着一把白生生的莲子。
柳棠时转身向外行去,扶桑的视线默默追随着他。
未几,柳棠时拎着一只紫砂提梁壶回来,倒了两杯热茶,这才坐下,定睛端详扶桑的容貌——只看脸,他丝毫不像怀孕的样子,比之记忆中更显清瘦,甚至有些恹恹的病态,大约是旅途劳顿的缘故。
目光向下,停落在扶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柳棠时平声静气道:“真是匪夷所思,太监竟然也会怀孕。”
扶桑痴痴地看着他被烛光照亮的侧脸,压下满腹衷肠,先为柳棠时解惑:“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只有爹娘和我师父知晓的秘密……”
继澹台折玉和薛隐之后,这是扶桑第三次将这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现在的他已不再感到羞恥——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想通了很多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他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上天赋予他的这具阴阳共生的畸形之躯,不再自惭形秽,亦不再自轻自贱——他连生死都能看透,还有什么不能释然呢?
“……对不起,”末了,扶桑歉疚道,“瞒了你这么多年。”
对柳棠时来说,这个秘密虽然离奇却并不难以接受,就算扶桑说他是魑魅魍魉幻化而成的他也无甚所谓,谁让他是他的弟弟呢,他习惯了无条件包容他的一切。
稍作沉默,他澹然道:“定是爹娘让你守口如瓶,不怪你。”
虽然都是养子,可爹娘素来对扶桑视如己出,溺爱娇宠,而他和爹娘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感情不浓也不淡。他自幼就觉得爹娘和扶桑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而他只是个外人,是扶桑的替代品,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扶桑的不足。他曾嫉妒过扶桑,但那点嫉妒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扶桑生来就是被爱的,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爱,就连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先是澹台训知,后是澹台折玉。
“公子,”蜚蓬站在帘外问,“姑娘的行李放在哪个屋里?”
“西厢房。”柳棠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前在引香院,他住东厢,扶桑住西厢,爹娘住正房,在这里依然不变,他照旧在东厢住着,把西厢和正房给扶桑和爹娘留着,而今等来了扶桑,只等爹娘从京城脱身,有朝一日阖家团圆。
蜚蓬应声要走,扶桑叫住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劳烦你烧锅热水,待会儿我要沐浴。”
蜚蓬刚给他吃了闭门羹,生怕他怪罪,赔着小心道:“方才是小的有眼无珠,怠慢了姑娘,姑娘人美心善,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这就烧水去。”
说完麻利地走了,先把行李拿到西厢房,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唼喋不休的鸟语为这阒寂的春夜平添了些许喧扰。
屋里有些窒闷,柳棠时想开窗透透气,思及他们的谈话不宜被外人听见,便没动作,只是端起茶杯啜饮两口,状似随意地问:“你腹中怀的,是谁的孩子?”
虽然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他要听扶桑亲口说出来。
扶桑轻慢地说出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澹台折玉。”
柳棠时面色不变,又问:“多久了?”
扶桑道:“我不敢看大夫,无法确定具体什么时候怀上的,我猜测是五月初有孕,按照十月怀胎来算,应是二月底生产。”
“二月底……”柳棠时剑眉轻蹙,“今天是二月十三,也就是还有半月光景。”他立即想到一个生死攸关的难题,眉头越皱越紧,“你的身体如此特殊,寻常稳婆恐怕不能为你接生,趁着还有时间,你还是赶紧去京城——”
“哥哥莫慌,”扶桑轻声打断他,“薛隐已经赴京去请我师父了,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往返,届时我师父会帮我接生,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帮我。”
“薛隐?”柳棠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猛然间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他曾是澹台折玉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澹台折玉前往嵴州。”扶桑慢条斯理地交代来龙去脉,“去年八月,五皇子陨殁的消息传到澹台折玉那里,他即刻启程返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他把我留在了嵴州,并安排薛隐暗中保护我。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留在嵴州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我和薛隐便也踏上了归途。我们在九月初动身,先走了三个多月的水路,又走了一个多月的陆路,历经五个多月的艰辛,终于在今日抵达了嘉虞城。”
听到“暗卫”二字柳棠时就想起来了,薛隐是在澹台折玉因谋反失败被幽禁东宫后突然出现在澹台折玉身边的,当时他也在东宫困了大半个月,故而见过薛隐几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他人呢?”柳棠时问,“怎么没看见他?”
扶桑到:“在你回家之前,他就马不停蹄地往京城去了,去请我师父。”
柳棠时回想扶桑才刚说的那些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犹疑道:“你是在和澹台折玉分离后才发现自己有孕的,那……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你怀了他的骨肉?”
“从分离那天起,我和他就缘尽于此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辈子再无瓜葛。”扶桑嘴上说得轻巧,可胸口却隐隐作痛,到底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我不能让澹台折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所以我求薛隐帮我保守秘密,他也答应了。”
柳棠时险些露出一个嗤笑。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弟弟还是如此天真,没什么长进。
柳棠时眼神锐利地直视着扶桑的眼睛,刻意让语气显得平静:“如你所说,薛隐是澹台折玉的暗卫,奉澹台折玉之命保护你,那他凭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更何况澹台折玉现如今是启国的皇帝,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薛隐为什么要为了你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扶桑被问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想着薛隐是个重诺守信的人,答应他的事就必定会做到。
可是……凭什么呢?他与薛隐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即使朝夕相处了五个多月也没变得多亲近,他凭什么就这般笃定地认为薛隐会为了帮他而欺瞒澹台折玉?
扶桑蓦然心慌意乱起来。
如果薛隐把他怀孕的事告诉澹台折玉,他该怎么办?
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澹台折玉有可能会找上门来,可他又不能离开嘉虞城,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可能临盆,他必须乖乖等着师父来救命,哪里都不能去。
思来想去,他只能赌——赌薛隐不会背弃承诺。
扶桑笑容惨淡,万般无奈道:“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
他像是在说服柳棠时,又像是在自我宽慰,径自道:“就算被澹台折玉知道了,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他才登帝位,必定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心在意我,说不定他早已将我抛诸脑后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世间男子大都寡情薄幸,情爱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
这番话倒让柳棠时心下稍慰,他的弟弟多少还是有些长进的。
但他不能确定澹台折玉是否寡情薄幸,他所认识的澹台折玉是个心如木石、无情无欲的男子,这样的男子一旦对谁动了真心,想必没那么容易撂开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却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澹台折玉的父亲澹台顺宣就是一个现成的反例,如果澹台顺宣不是至死不渝地爱着先皇后,也就不会恨了澹台折玉这么多年。
想到此处,柳棠时豁然开朗,怪不得薛隐会答应扶桑保守秘密,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澹台折玉更想把扶桑和孩子藏起来,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一旦扶桑和孩子被扯进权力的漩涡,他们将会面临多么巨大的危险,哪怕他身为帝王也不能保证他们万无一失。
这些想法没必要对扶桑言明,以免他又生出些不该有的期冀,就让他这么心灰意冷下去罢,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彻底放下的。
柳棠时轻轻地牵了牵唇角,道:“你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你和他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如今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已是最好的结局。至于你腹中的孩子,我会帮你一起抚养,我们柳家也算后继有人了,爹娘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听他提到爹娘,扶桑的心倏地一紧,想问又不敢问,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踟蹰少刻,他还是忍不住问:“爹娘……都还好吗?”
柳棠时神色疏朗道:“你放心,他们俱都平安无事,早在前年他们就投靠了武安侯,武安侯助澹台折玉夺得皇位,爹娘也算是从龙有功,只是眼下新皇登基,局势尚未安定,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扶桑松了口气。澹台折玉答应过他,会护爹娘周全,他相信假以时日,爹娘定能全身而退,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能否度过生死劫,等到团聚的那一天。
“棠时哥哥,你先别把我回来的事告诉爹娘,”扶桑道,“等过段时间生完孩子,我再亲自给爹娘写信。”
一如从前,柳棠时轻而易举就能看透扶桑的心思,他也不拆穿,只是轻笑着应了声“好”,心想,扶桑的运气一向很好,他活着到了嵴州,又活着回来,足见吉人自有天相,这回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气氛有些沉重,扶桑喝了两口温茶润润喉,换个轻松的话题:“棠时哥哥,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的?”
柳棠时不答反问:“你还记得太子太傅崔恕礼吗?”
扶桑道:“当然记得。”
他不由想起澹台折玉跟他说过,崔恕礼是长公主澹台重霜的心上人,澹台重霜芳心暗许,蹉跎多年,最终却落得个和亲西笛的下场……也不知道她在西笛过得好不好?
他又想起来,澹台重霜远嫁西笛时负责送亲的人是三皇子澹台训知,澹台训知临走前还和他大闹了一场。成王败寇,澹台训知现在还活着吗?
“嘉虞城是县治所在,县令崔奉仪是崔恕礼的族侄。”柳棠时道,“去年五月,崔奉仪亲自登门拜访,请我去县衙担任书吏,主要负责一些案牍事务,偶尔也帮他出谋划策。”
扶桑惋惜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委实大材小用了。”
柳棠时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份差事既不劳心也不劳力,轻省得很,俸禄虽然微薄,却也勉强能够养家糊口,而且我和崔奉仪年纪相仿,意气相投,他视我为友,我也将他引为知己,所以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比之从前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日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听他这么说,扶桑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眉开眼笑道:“崔太傅是个惊才绝艳的神仙人物,这个崔奉仪身为崔太傅的亲戚,想来亦是卓尔不凡,我还真想见见他。”
柳棠时道:“明日休沐,我们相约去郊外踏青游玩,你若想去,可以随我一起。”
扶桑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我现在大腹便便,连走路都吃力,还是老实在家待着罢,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时间太短,柳棠时还没彻底接受他的弟弟怀有身孕并且即将临盆的事实,他匆匆瞄了眼扶桑的肚子,低声附和:“嗯,以后有的是机会。”
扶桑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以后见了你的朋友,你打算怎么跟他介绍我?”
这还真是个难题,别说崔奉仪,就连跟蜚蓬都不好解释。
柳棠时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询问扶桑的意见:“你想让我怎么向外人介绍你?”
扶桑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唇边漾着些许温柔笑意,轻声细语道:“有了这个孩子,我再不能给你当弟弟了,那便只好当妹妹。”
正如澹台折玉曾经所说,他比普通人多了一种选择,既可以选择当男人,也可以选择做女人,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要好好地珍爱自己。
扶桑抬头迎上柳棠时的视线,神情中流露着几分妩媚动人的狡黠,道:“可我没有丈夫,寡妇说出去不好听,还是和离比较妥当……就说前夫要纳妾,我坚决不同意,他便狠心抛弃了我和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只好来投奔哥哥。”
柳棠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好,我就这么说。”
氛围终于变得松弛,这才是久别重逢该有的样子。
扶桑把玄冥叫过来,抱起来放在腿上,边抚摸边回忆道:“它叫玄冥,是前年冬天途径嘉虞城时捡到的。那天我和你第一次重逢,和你分别后,我跟着都云谏回客栈,在半路上瞧见了一只小狸奴,当时它只有巴掌大,冻得浑身僵硬,已经了无生气。我把它带回客栈,搁在炭盆边烤了好久,它才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后来我带着它去了嵴州,又带着它回到这里,也算是荣归故里了。”
当日种种,不止扶桑记得清楚,柳棠时同样历历在目,甚至言犹在耳:“扶桑,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可心里却绝望地想,恐怕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重逢了,可见人活着总要怀着希望,万一实现了呢。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玄冥的脑袋,道:“它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狸奴。”
“没错,”扶桑笑道,“我们玄冥可厉害了。”
玄冥眯着眼,弱弱地“喵”了一声,仿佛在表示赞同。
“对了,”柳棠时忽然想起什么,“你吃晚饭了没有?”
“你吃了吗?”扶桑反问。
“我在外头吃过了。”
“那我就不吃了,我不饿。”
“那怎么行,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棠时哥哥,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扶桑简直哭笑不得,“现在的我跟‘瘦’字丝毫不沾边。”
“我这就去做饭,”柳棠时不容分说,起身向外走去,“你等着。”
扶桑闻言一愣,难以置信道:“你、你会做饭?”
柳棠时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当扶桑真的把柳棠时亲手做的饭菜吃进嘴里,他不禁惊叹连连:“嗯!好吃,比客栈里的饭菜还好吃!棠时哥哥,你真厉害!”
柳棠时十分受用,边给他搛菜边道:“刚搬到这里那段日子,没人伺候,什么都得学着自己做,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只要有空闲我都会自己买菜做饭,也算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
扶桑道:“其实我也会做饭……”
他乍然想到,他跟着红豆婶学做饭的初衷就是为了让澹台折玉吃到他亲手做的饭,只可惜离别来得猝不及防,这个未能实现的愿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柳棠时察觉他的异常,问:“怎么了?”
扶桑忙挤出一个笑脸,道:“没事,你别管我了,帮我喂喂玄冥罢,它才真是瘦了许多。”
许是心情好,扶桑胃口大开,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刚吃饱饭不能沐浴,柳棠时先扶着他在院子里漫步,边走边聊,他们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及至扶桑走不动了,柳棠时把他扶进西厢房。浴桶里已经注满热水,水气在屋里弥漫,如烟似雾。换洗衣物在床上放着,从里衣到外袍再到鞋袜都是柳棠时的,扶桑没有旧衣可供更换,都是穿脏了就扔,省时又省力。
柳棠时把蜚蓬支出去,问:“需要我帮你吗?”
扶桑哑然失笑:“哪有哥哥帮妹妹洗澡的道理?”
柳棠时登时臊红了脸,轻咳两声掩饰尴尬,道:“那你洗完早些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唤我,我就在你对面。”
扶桑道:“和从前一样。”
“嗯。”对视一眼,柳棠时转身出去,顺手关门。
扶桑坐在床边,仔细打量这间雾蒙蒙的厢房,各色家具和摆设同过去住的那间屋子竟然相差无几,可见柳棠时是用心布置过的。
直至此刻,扶桑才无比深切地感受到:我到家了。
心口滚烫,眼眶发酸,他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动手脫衣。
拖着个大肚子,无论做什么都艰难,浴桶险些盛不下他,坐进去后热水漫溢出去,流了满地。
扶桑着重洗了头,身上简单搓一搓,便小心翼翼地出了浴桶,因为弯不下腰,所以只把上半身擦干,然后笨手笨脚地穿好里衣,披上外袍,坐在床边细致地擦头发。
头发又长又密,擦到手都酸了也只是半干,还得晾一晾才能睡。瞥见挂在龙门架上的书袋,扶桑挪到床尾,欠身取下书袋,从中掏出一本书,正是那本《一楝风》——原本已在那次沉船事故中泡坏了,扶桑凭着记忆重新誊写了一本。
翻到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壬戌七夕,赠吾妻扶桑。
扶桑轻抚着这几个字,美好的记忆在脑海中涌现。他莞尔一笑,自言自语:“玉郎,我到家了。”
翻了几页书,扶桑吹灯上床。
天气渐暖,玄冥不再钻被窝了,蜷在枕边睡得香甜。
扶桑却睡不着,明明很疲惫,可就是了无睡意,或许是漂泊久了,蓦地安定下来有些不适应。
辗转反侧许久,扶桑披衣下床,抱上枕头,开门出去,穿过庭院,站在了东厢房门外,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拉开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扶桑讷讷开口:“你……你要去哪?”
“听见开门声,出来看看。”柳棠时扫了眼他抱在怀里的枕头,“你这是……”
“我睡不着。”扶桑道,“棠时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十岁那年,扶桑的胸脯突然开始变大,他突如其来地改掉了黏人的毛病,再也没和柳棠时一起睡过。
当时柳棠时还为此苦恼过一阵儿,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扶桑是为了避嫌。
柳棠时犹豫稍倾,闪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进来罢。”
扶桑抬脚进去,玄冥先他一步进了屋,在陌生的房间里四处巡视。
扶桑睡外侧,柳棠时睡里侧,俩人面对面侧躺着,手牵着手,宛如儿时那般。
“棠时哥哥。”
“嗯?”
“没事,我就叫叫你。”
“嗯。”
“棠时哥哥。”
“……”
“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这不是梦。”柳棠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睡罢。”
扶桑乖乖闭眼,很快就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