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站在桥头迎接君如月, 隔着半座廊桥,他一脸灿烂地朝君如月挥手,等君如月一阵风似的来到跟前, 他小声问:“月哥哥, 你才走没两天,这么快又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君如月看着他, 笑着道:“进去再说。”
扶桑只好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进了屋,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什么坏事。
进了屋,君如月向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澹台折玉行礼:“参见殿下。”
澹台折玉开门见山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君如月道:“前日我刚回到家,我娘就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非要带着我去女方家里相看, 我若不依,她就让我爹卸了我的职, 再把我撵到乡下的庄子去屯田,眼不见心不烦。恰在昨日从京城来了一封信, 我就借着送信的由头跑出来了。”
澹台折玉问:“谁来的信?”
君如月从怀中取出信封, 转而看向扶桑:“这封信是给扶桑的。”
扶桑正自忧心,闻言一怔:“……给、给我的?”
“没错。”君如月把信递给他, “信封上写的名字是柳棠时,我问了都云谏,才知道柳棠时是你哥哥,你是代替他流放到这里来的,那么这封信自当是写给你的。”
扶桑看着信封上“柳棠时亲启”这几个字,险些喜极而泣:“确实是我爹的字迹。”
扶桑拿着信从侧门跑出去, 来到无尽亭下,双手颤颤地撕开信封, 抽出信笺,小心展开,“扶桑吾儿”这四个字刚映入眼帘,眼泪就已夺眶而出。
唯恐泪水将信打湿,扶桑急忙以袖拭泪,而后细细端详——
扶桑吾儿,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平安抵达碎夜城。事到如今,我和你娘别无所求,唯愿你平安康健。
棠时将他在嘉虞城与你重逢的事悉数告知我了,想必你也知晓了我和你娘安排你假死之事。虽然这与我和你娘原本的筹划大相径庭,但好在结果尚可,你和棠时都成功逃出了京城。我原想着,太子在流放之路上必定会遭遇一轮接一轮的刺杀,待随行的禁军兵力大损之后,我再派人救你出来,可棠时说,你已决意追随太子。
在我和你娘眼中,你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童真稚拙,不谙世事,却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大成人,不仅懂得为爹娘着想,还敢于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你不想走爹娘为你安排的那条路,我们并不怪你,孩子长大了,做爹娘的就要学会放手,总不能一辈子将你攥在手里。而今我们相隔数千里,爹娘有心无力,再也不能为你做任何事,你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恣意妄为。
我亲身经历过,所以我深知爱情的力量有多可怖,能够让人生,亦能让人死,假如当年我没有爱上你娘,我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是你娘拯救了我。我听棠时说你已经得到了太子的青睐,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你天生就拥有讨人喜欢的能力,更何况你和太子还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美好回忆。我支持你勇敢地追求爱情,只有亲自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才算不枉此生,但是切记,万万不可在情爱中迷失了自我,那是极其危险的,我在这座深宫里见过太多为爱所困、身心扭曲、害人害己的惨事。人心易变,情爱难守,白头到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勿要强求。你向来心地纯粹,我相信你定能抱朴守真。
太子流放之后,夺嫡之争日趋激烈,京中局势变幻莫测。
在余下的五位皇子中,二皇子和五皇子是最有力的竞争者。二皇子背后有太后、珍贵妃和章太傅的鼎力支持,五皇子背后则有蕙贵妃和武安侯的全力襄助,武安侯之嫡女已和五皇子谈婚论嫁,不日便将成婚。若二皇子胜,则太子性命危矣,若五皇子胜,太子方能活下去。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太监宫女,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我和你娘更是首当其冲。与其被动卷入纷争,不如主动参与其中,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小人物亦有成就大事的可能。
如果我和你娘能在此番斗争中活下来,我会写信让你知道,在那之前,切勿给我们来信,这封信也不必回,最好看完之后就烧掉。
扶桑,好好活着,但愿我们一家人还有重聚的那一天。
柳长春
正月廿二
看信的过程中,扶桑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
他不辞而别,肯定伤透了爹娘的心,也辜负了爹娘多年的养育之恩,可爹娘对他却没有丝毫怨怪之意,反而处处为他着想。
虽然信中没有明说,可就算扶桑这么愚钝也能看得明白,爹娘是站在五皇子这边的,因为只有五皇子成为太子,澹台折玉才有可能活着,只有澹台折玉活着,他才能安然无恙。爹娘堵上性命,卷入夺嫡的血雨腥风之中,说到底都是为了他。
扶桑越想越是悲从中来,捂着脸哭出声来。
澹台折玉被哭声引过来,站在扶桑身边,揽住扶桑的肩,扶桑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肚腹上放声大哭。
澹台折玉轻轻抚摸着扶桑的头发,直到哭声渐弱,他才扶着石桌坐下来,用扶桑送给他的帕子帮扶桑擦干眼泪,道:“我可以看看这封信吗?”
扶桑点了点头:“嗯。”
他对澹台折玉已经坦诚得不能再坦诚,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他不会对澹台折玉有任何隐瞒。
澹台折玉拿起信笺,认认真真看完,心里既感动又羡慕。
扶桑与他的爹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却甘愿为了扶桑豁出性命,这才是真正的父母之爱。
反观他自己,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却只有厌憎和磋磨。
澹台折玉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里,道:“这封信写于正月廿二,当时灵稚表妹和五弟婚事初定,现如今他们已然完婚,成了夫妻。”
扶桑红着眼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澹台折玉道:“在君府时,君北游告诉我的。”
扶桑一时默然。
韩灵稚原本应该嫁予澹台折玉为妻,现在却嫁给了他的弟弟,他会不会感到难过?
澹台折玉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我对灵稚表妹从无半点儿女之情,她对我亦然,无论是嫁给我还是嫁给五弟,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不同。”
扶桑觉得韩灵稚有点可怜。
她和大公主一样,虽然出身高贵,却身不由己,只能任人摆布,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你无需为爹娘担心,”澹台折玉又道,“在离开碎夜城之前,我叮嘱过都云谏,回京之后一定要保你爹娘平安无事。”
扶桑顿时转忧为喜,他激动地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哽咽着不住呢喃:“谢谢你,谢谢你……”
澹台折玉轻抚着他的脊背,轻笑道:“谢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君如月独自在屋里待了半晌,听着外头没了动静,便想出去看看,他掀开绣帘,迈步出去,一转眼就看见亭中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旋即便退了回去。
虽然早就猜到澹台折玉和扶桑的关系非同一般,可在亲眼目睹之前,心里难免存着点祈盼,盼望他们只是单纯的主仆而已。
此刻期望破灭,君如月心里倒没起什么波澜,毕竟他和扶桑相交甚少,几乎没什么情谊可言,不过是一点点不知所起的绮念而已,要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的。
正站在帘后出神,突然听见扶桑唤他:“二公子!”
君如月刻意顿了顿才举步出去,扶桑正穿过小径朝他走来,边走边道:“二公子,都云谏还在碎夜城吗?”
君如月道:“他昨日就启程返京了,怎么了?”
“糟了。”扶桑一脸懊恼,“我爹在信里叮嘱我不要给他写信,可我在抵达碎夜城之前就写好了一封长信,托翠微帮我带回京去,我怕这封信会给爹娘惹来麻烦。”
澹台折玉跟过来,问:“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扶桑边回想边道:“写了这一路的经历和见闻,还有我对爹娘的愧疚与思念,主要是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不让他们为我担心。”
澹台折玉道:“柳翠微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只能通过都云谏把信送出去,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都云谏和柳翠微已经走了,扶桑想担心也没用,只能尽量往好处想,让自己宽心。
他笑着对君如月道:“多谢二公子,跑这么远为我送信。”
君如月不以为意道:“我主要是为了躲我娘,送信只是顺便。”转而又对澹台折玉道:“殿下,你能不能收留我,让我在这儿暂住两天?”
澹台折玉让周醒准备的东西今天就能准备好,他打算今晚向扶桑求婚的,可他又没有正当的理由拒绝君如月的请求,只得勉为其难道:“只能留你住一晚,明天就走罢,嵴州这么大,还愁没处去么?”
君如月拱手道:“多谢殿下。”
扶桑道:“我这就去告诉有光叔,中午加菜。”
平时三菜一汤,今儿个六菜一汤,都是山珍野味,鲜美无比,君如月还陪着澹台折玉喝了一坛桑落酒。
扶桑滴酒不沾,就默默地吃,边吃边想那封信,仍是止不住地担心,又想到何有光昨天说本命年容易犯太岁,愈发忧虑了。还有玄冥,到现在都没回来,也让他放心不下。
饭后,扶桑道:“殿下,我想出去找找玄冥。”
澹台折玉知道,不让他寻找一番他是不会安心的,于是对君如月道:“你陪扶桑一起去罢。”
君如月求之不得,欣然答应。
扶桑换了件石绿色窄袖圆领袍,系一条月白色腰带,勒出一把纤纤细腰。
扶桑走到正门口:“殿下,我走啦。”
澹台折玉坐在书桌后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扶桑走过去:“怎么了?”
澹台折玉拉着他坐到蹆上,二话不说就欺身吻了上来,扶桑“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双手环住澹台折玉的脖颈,很快就沉醉在这个带着淡淡酒气的深吻里。
过了许久,澹台折玉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这个吻,他用拇指擦去扶桑唇边的水渍,哑声道:“找不到就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太久,你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会感到焦虑。”
扶桑婑媠的双眸里满含春色,声音也带着点喑哑:“你去睡会儿罢,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不想睡,我要写点东西。”
“写什么?”
“都云谏带着一个孕妇,想来走不快,我给我舅舅写封信,让君如月带出去,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有我舅舅的保护,你就无需再担心爹娘的安危了。”
扶桑感动地眼泛泪光,无以言表,便用亲吻来代替。
又纠缠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分开,扶桑从澹台折玉身上起来,依依不舍地走了。
下了廊桥,来到前院,君如月已经站在松树下等了半晌。
扶桑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木弓,蹀躞带上挂着一只箭囊,囊中插着数支羽箭,便问:“哪来的弓箭?”
君如月道:“向有光叔借的,顺便打个猎。”
何有光闲来无事,正坐在廊下雕一块木头,闻言搭话道:“我出去砍柴时,总会带着弓箭,一来防身,二来可以猎些雉鸡野兔,既能吃肉,皮毛还可以卖钱。”
扶桑问何有光知不知道十五常在哪里出没,何有光道:“我也不大清楚,猴儿们总是三五成群在林子里乱窜,哪有吃的就去哪。不过你们可以往南面找找,山南为阳,树木更繁茂,吃的也更多,野兽们更喜欢在南面生活。”
君如月叫开大门,带着扶桑堂而皇之地出了行宫。
虽是晌午,但山中凉爽,清风拂面,浸润着花草的清香。
二人沿着崎岖的山道往上走,没多久就走到了那座悬挂着瀑布的悬崖之上,可以俯瞰整座行宫。
瀑布与一条半丈宽的溪流相连,溪流自高处蜿蜒而下,两侧草木扶疏,繁花似锦,蜂飞蝶舞。
“玄冥!”
“玄冥!”
扶桑呼唤几声,等待少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循着溪流继续向上,扶桑好奇地问:“月哥哥,你为何如此抗拒成亲呀?我以为正常男子都很乐于娶妻生子呢。”
君如月自嘲一笑:“可能我不正常罢。”
扶桑道:“你家世好、相貌好、品性好,根本挑不出一点毛病,哪里不正常?”
君如月想了想,道:“眼高于顶,过于挑剔。”
扶桑想起那天一起逛街,向君如月大胆示爱的女子简直络绎不绝,便道:“心悦你的女子那么多,你一个都瞧不上吗?”
“对呀,”君如月叹了口气,“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大年纪还打光棍了,让父母成日为我的婚事操心,着实不孝。”
听他语带颓丧,扶桑急忙安慰他:“你别灰心,缘分奇妙得很,说不定你的有缘人就在你身边,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
君如月看着走在身边的人,莞尔笑道:“是么。”
扶桑不由想到他和澹台折玉,半年前,他们之间还隔着天堑,而现在,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心心相印。
缘分实在妙不可言,可以把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连结在一起,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你在笑什么?”君如月问。
“嗯?”扶桑怔了怔,“我笑了吗?”
“嘴角都咧到耳根了。”
“我才没有。”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扶桑又开始呼唤玄冥,喊了几声,他道:“月哥哥,你可以试着喊喊十五,说不定能把它喊出来。”
“十五是谁?”君如月问。
“一只小猴子,就是它把玄冥拐跑的。”扶桑道,“有光叔救过它的命,说它通人性得很。”
于是一个喊玄冥,一个喊十五,一路往南面的山林走去。
走着走着就没路了,只能在密林间穿行,落叶松软,杂草丛生,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
君如月突然横臂挡住扶桑,低声道:“别动。”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问:“怎么了?”
君如月抬手一指:“那里有一只灰兔。”
扶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几丈开外有只灰突突的兔子,一蹦一跳地走着,十分可爱。
君如月利落地挽弓搭箭,扶桑蓦地大叫一声,灰兔受惊,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君如月扭头看着他:“怎么,不忍心?”
扶桑点点头:“它和玄冥一样,都是一条小生命,我不想看着它死在我面前。”
君如月笑了笑,把箭插回箭囊里,朝扶桑伸出一只手:“我牵着你罢?”
扶桑直接握住他的手,问:“月哥哥,这山里有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吗?”
君如月牵着他继续往前,道:“当然有,但只要不是饿极了,那些猛兽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所以不用太担心。”
扶桑不解:“为什么?”
君如月道:“因为人比猛兽更可怕。”
往前走了没多远,扶桑听到一声类似牛叫的声音,小声问:“月哥哥,你听见了吗?”
君如月示意他噤声,然后拉着他鬼鬼祟祟地走到一片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后面,伸手拨开枝叶,透过缝隙窥视,扶桑看到一只像牛又像马的野兽,生得高大又强壮,头上有两根枯树枝似的角,凭着这对大角,扶桑认出来,这是鹿。
他们没有打扰这只悠闲吃草的鹿,悄悄地走了。
走出一段,君如月道:“刚才看到的那只鹿叫赤鹿,也叫马鹿,是这座山里体型最大的一种鹿。除了马鹿,还有花鹿、獐子、狍子,鹿台山便是因这些鹿而得名的。”
“那对鹿角好威风,”扶桑道,“马鹿可以当马骑吗?”
“只要驯好了就能骑,东笛有个小部落便是以驯鹿为生。”君如月道,“你要是想骑的话,我可以从东笛那边买一头驯好的马鹿过来。”
“不用不用,”扶桑忙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扶桑走不动了,他站在原地放声呼喊:“玄冥——!”
喊声在山林间回荡,惊飞了许多鸟。
扶桑叹了口气,放弃了:“月哥哥,我们回去罢。”
他已经出来太久了,澹台折玉还在行宫等着他呢。
上山容易下山难,扶桑不慎被藏在落叶之下的青苔滑了一跤,虽然君如月及时扶住了他,但他还是崴了脚。
君如月往他面前一蹲:“上来罢。”
扶桑趴到他背上,赧然道:“辛苦你了。”
君如月勾着他的双蹆站起来,道:“我背着你反而比牵着你更轻松,不信你瞧——”
话音刚落,君如月施展轻功,纵身一跃,背着扶桑腾空而起,扶桑惊叫一声,吓得闭上眼,再睁眼时,他们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两三丈外的一块平地上。
扶桑扭头看着他们方才站立之处,满心敬佩道:“月哥哥,你好厉害!”
一句平平无奇的夸赞便令君如月身心舒畅,满面春风道:“搂紧我!”
扶桑乖乖搂紧君如月的脖颈,君如月再次带着他纵身飞跃,风声在耳边呼啸,周遭景物瞬间倒退几丈远,扶桑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觉得既惊险又刺激。
不过他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断断续续地呼喊着玄冥,可惜直到最后也没把它喊出来。
到了行宫门口,君如月才把扶桑放下来。
守卫开门,君如月扶着扶桑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何有光和安红豆一齐从穿堂走出来,见扶桑一瘸一拐的,快步迎过来:“哎哟,怎么受伤了?”
扶桑笑道:“只是不小心崴了一下,不要紧的。”
安红豆道:“屋里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我去给你拿。”
安红豆进了一间屋,很快出来,交给扶桑一只小瓷瓶,让他抹在伤处,扶桑道了谢,君如月扶着他经过穿堂,走到桥头,扶桑“咦”了一声,扬声问:“有光叔,哪来的小船?”
清澈的水面上,多了一叶扁舟,明明他和君如月出门时还没有的。
何有光走过来道:“一刻钟前周将军才送过来的,说是殿下让他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