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折玉此生从未得到过父母之爱。
他出生那天, 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因此怨恨他,却遵守了对母亲的承诺, 将太子之位给了他, 而正是这个令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太子之位,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他看似尊贵无比, 其实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表面上众星拱月,实则茕茕孑立,孤独寂寞。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幡然醒悟, 让他坐上太子之位,其实是父亲施加给他的惩罚, 在赋予他权力和地位的同时,也给他戴上了镣铐与枷锁, 让他变成了皇权的奴隶, 褫夺了他的自由、快乐以及被爱的资格。
但还是有人真心爱他,一个是他的表哥韩君沛, 另一个是他的胞姐澹台重霜。自从五年前表哥上了战场,他就很难再见到他,最终表哥马革裹尸,他却因为被禁足,连表哥的葬礼都没能参加。只有姐姐始终陪伴着他,但自从姐姐有了心上人, 受困于情爱,分给他的关爱就变少了, 最终姐姐远嫁西笛,与他天各一方,此生再难相见。
澹台折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被爱的滋味了,今夜他异常强烈地感受到了。
虽然扶桑一个“爱”字也没有说,但字里行间都充溢着对他的爱意,真挚的、纯粹的、浓烈的爱意将他重重包围,让他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他不想让扶桑看见他的眼泪,所以他用拥抱来遮掩,他静静地抱了扶桑许久,直到扶桑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耳语:“殿下,你是不是睡着了?”
澹台折玉笑出声来,这才松开他,后退少许,嗓音低哑道:“刚刚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睡得着?”
一天之内完成了两件大事,扶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
看着澹台折玉盛满笑意的眼睛,带着些许犹疑道:“所以……你喜欢吗?”
澹台折玉道:“我要收回前两天说过的一句话。”
扶桑迷茫道:“哪一句?”
澹台折玉抬手覆上他的脸,一边轻轻摩挲一边含笑道:“你才是我这辈子收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扶桑霎时心花怒放,他担心的事全都没有发生,他得到了最好的结果,从今天起,他就真真正正地归澹台折玉所有了——这无异于奇迹降临,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切实地发生了。半年前,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就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扶桑高兴得想哭,但他努力忍住了。
柳翠微说过,喜欢和慾望是相伴相生的,一个男人喜欢你,自然而然地就想占有你。
他以为话都说开了,接下来澹台折玉该占有他了,然而并没有,澹台折玉只是一如平常那样抱住他,柔声哄道:“好了,夜还深,接着睡罢。”
扶桑哪里睡得着,他闷在澹台折玉怀里胡思乱想。
假如他特别想吃一样东西,想了好几个月,现在有人把这样东西递到他嘴边,他肯定会立刻大快朵颐。
他不理解澹台折玉为何还要继续忍着。
难道他嘴上说喜欢,其实心里还是嫌弃这具畸形的身体?
不,不可能,澹台折玉绝不是这样的人。
难道他是困了累了,今晚先养精蓄锐,等明天再做?
还是说……他根本不会做?
他早已是可以当爹的年纪了,怎么可能不通情-事?……难道是只通男女,不通男男?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怎么,睡不着?”澹台折玉忽然问。
“嗯。”
“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好。”
于是澹台折玉轻拍着扶桑的背,低低切切地唱起那首铭记了许多年的童谣——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①
扶桑在悦耳的歌声中收敛心事,缓缓睡去。
而澹台折玉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歌,边唱边想,除了不会有儿女,他已经过上了这首童谣所描绘的神仙日子。不过他对儿女从无渴望,他有扶桑就够了,他们俩就在这座行宫里做一对恩爱夫妻,长相守,共白头。
夫妻,夫妻……这两个字在澹台折玉心间徘徊,带起一股甜蜜的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
他原本的妻子人选,是他的表妹韩灵稚。这场婚姻只是为了将他与母族更牢固地绑定在一起,无关情爱,唯有利益。那不是他所憧憬的婚姻,却不得不妥协。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能够与真心相爱之人结成夫妻,命运实在曲折离奇,正应了那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②。
假如他明天就向扶桑求婚,会不会太快了?
脑海中倏地闪过扶桑才说过的那番话:“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我师父说可能是阴阳同体导致的,还说我的寿命可能会比正常人短得多……”
生命无常,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这辈子不会再有别人,早一天和扶桑成婚,就能多做一天夫妻,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扶桑会答应他吗?
会的,扶桑那么爱他,一定愿意嫁给他。
澹台折玉低头凝视着怀中熟睡的人,悄声问:“扶桑,你愿意嫁给澹台折玉,做他的妻子吗?”
扶桑无知无觉,当然不会回答他。
澹台折玉自说自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在扶桑的额头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
何有光和安红豆站在屋后的回廊向后殿张望,但相距太远,从这里往上看,只能看到外围的栏杆和青色屋顶。
“这都日上三竿了,咋还不起呢?”
“我昨天送晚饭的时候跟扶桑说过,起床后就去敲两下风铎,没敲就是还没起。”
“他会不会忘了?要不你还是上去瞧瞧罢,我都烧干两锅水了。”
何有光登上廊桥,拾级而上,距离桥头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桥头上出现了澹台折玉的身影,何有光急忙原地站定,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
“扶桑……”
“他还没起,早饭做好了吗?”
何有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讷讷道:“还、还没,正在做。”
澹台折玉没有丝毫不悦,平声静气道:“做好之后和洗脸水一起端上来罢。”
何有光应了声“是”,匆匆离去。
安红豆还在回廊站着,她看见何有光和澹台折玉在桥头说话了,等何有光“噔噔噔”跑下来,她蹙眉道:“你慢点儿,当心摔了。”
何有光急声催促:“快快快,去做饭!”
等进了厨房,何有光负责烧火,安红豆负责做饭。
即使只有他们夫妻俩,何有光还是做贼似的压低声音:“你猜怎么着,殿下都起了,扶桑还在睡呢。”
“真的假的?”
“殿下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这哪是做奴婢该有的样子,难怪你昨天那样说呢。”安红豆拿着菜刀走到丈夫身边,也压着嗓子道:“嗳,你说扶桑和那位殿下会不会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啊,对了,断袖之癖。”
“别乱说!”
“我哪儿乱说了,一百年前建造这座无名殿的那位主子,不也是喜欢男人吗?他就是为了给心爱之人守活寡,才跑到这深山老林里隐居。龙生龙,凤生凤,说不定他们姓澹台的都有这种癖好。”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了,快去做饭,快快快!”
早饭相对简单,不到一刻钟就做好了。
何有光端着饭菜,安红豆提着一壶水,一起往后殿去。
扶桑已经起来了,正站在栏杆旁游目骋怀,端的是天朗气清,山明水秀,一早起来就能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风景,只觉得心旷神怡,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每吸一口气,都有种在吸仙气的感觉,长此以往,或许他能长命百岁也未可知呢。
等何有光和安红豆走近了,扶桑眉开眼笑地和他们打招呼:“有光叔,红豆婶,早啊。”
夫妻俩笑呵呵地回应:“早,早。”
何有光端着饭菜去了屋里,扶桑从安红豆手中接走水壶,扬声喊道:“殿下,出来洗脸!”
面盆架放在了院子里,靠着北面山壁,扶桑拎着水壶走过去,往铜盆里倒了半盆水,用手一试,沁凉,他放下水壶,扭头问站在桥头的安红豆:“红豆婶,这是山泉水吗?”
“是,”安红豆忙道,“用山泉水洗脸对皮肤特别好。”
“是么,”扶桑笑道,“这山泉水竟有这么多好处。”
安红豆道:“山脚下的村民上山取水,再送去县城里卖,能卖十文钱一桶呢。”
卖水的事扶桑倒是听君如月说过,又想起君如月说山泉水是泡茶的一等好水,便道:“红豆婶,麻烦你帮我煮一壶热水,等吃完早饭我下去取。”
安红豆自然答应,何有光摆好早饭出来了,夫妻俩一起下去。
澹台折玉过来洗脸,扶桑把刚知道的新鲜事说给他听:“红豆婶刚才说,用山泉水洗脸对皮肤特别好。”
“你的皮肤已经够好了,”澹台折玉道,“又白又嫩,吹弹可破。”
“那我也要多洗洗,”扶桑道,“说不定能青春永驻呢。”
澹台折玉笑了笑,道:“等天气再热些,我们可以去下面的水潭里游泳。”
扶桑刚想说好,突然想起自己怕水,一脸为难道:“我不会游泳。”
澹台折玉道:“我教你。”
扶桑犹豫片刻,还是笑着答应了,说不定和澹台折玉在一起他就不怕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两个人用同一盆水洗脸,又用同一条面巾擦脸,正要回屋用饭,扶桑突然道:“你别动。”
澹台折玉定住,扶桑双手搭着他的肩,踮脚凑近他的脸,他以为扶桑要亲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然而扶桑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了看,什么都没做,就退开了,澹台折玉心里有些失落,却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你的眼睛里好多血丝,”扶桑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澹台折玉笑着“嗯”了一声。
在扶桑对他说了那番话后,他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一会儿想这一路上他和扶桑的点点滴滴,一会儿又想该如何向扶桑求婚,一会儿又试图想起被他淡忘的童年记忆,根本毫无睡意。
“都怪我,”扶桑自责道,“不该大半夜拉着你出去玩什么捉迷藏。”
“没事,”澹台折玉笑道,“等中午再补觉就是了。”
吃完早饭,扶桑把餐具送下去,回来的时候拎了壶热水,泡了壶热茶,他倒要尝尝山泉水泡出来的茶有何独到之处。
先倒了两杯茶晾着,扶桑走去书房,问:“殿下,你在写什么?”
澹台折玉坐在书桌后,手中握着一支笔,边写边道:“随便写写。”
扶桑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熟悉的字迹,一字一句念道:“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③”
扶桑心内刚有所触动,就被澹台折玉拽到了腿上,他将他圈在怀中,道:“你昨天不是说要写份药方么,你说我写。”
扶桑差点把这事忘了,于是他一个一个念,澹台折玉一个一个写,写好之后,扶桑将墨迹吹干,起身道:“我去把这份药方交给周将军。”
澹台折玉道:“顺便让他过来见我,我有话跟他说。”
扶桑应了声“好”,拿着药方跑了。
到了前殿,敲开大门,扶桑对守卫说要找周醒周将军,守卫自去通传,让他稍候,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扶桑走到那棵老松树下面,仰着头张望。
何有光正拿着把笤帚扫院里的落叶,见状便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找松鼠。”
“那几只松鼠在这棵松树上住了有三四年了,如今来了只狸奴,它们觉得危险,就搬走了。”
扶桑想到玄冥咬死了君如月养的金丝雀,既遗憾又庆幸:“走了也好,希望它们搬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顿了顿,扶桑问:“有光叔,这棵松树多大岁数了?”
“那可说不好,”何有光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松枝松叶,“在行宫建成之前,这棵松树就长在这里了,我估摸着它得有两三百岁了。”
扶桑“哇”了一声,道:“它可真长寿啊。”
何有光笑道:“几百岁都算短了,有的松树能活几千岁,要不人们常说松鹤延年、寿比松椿呢。”
扶桑顿生感慨:“和松树相比,人的寿命太短暂了。”
“是啊,”何有光心有戚戚,“区区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想到远在京城的爹娘,扶桑蓦然有些哀伤,他看着何有光道:“有光叔,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有七了。”
“我爹比你小一岁,今年三十六。”
“正好是本命年。”
扶桑不太懂:“本命年有什么说法吗?”
何有光道:“本命年是个坎儿,容易犯太岁,流年不利。”
一看扶桑表情变了,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补救:“不过也不用担心,只要系一根红腰带,就能趋吉避凶,消灾免祸。”
扶桑半信半疑:“这么简单啊?”
“那可不,”何有光言之凿凿,“我去年就系了一年的红腰带,一直平平安安的,什么坏事都没发生。”
扶桑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等了一会儿,周醒还没来,扶桑没话找话:“有光叔,那些守卫行宫的士兵们都住在哪里呀?”
何有光反问道:“你昨天上山的时候没看见吗?”
他昨天趴在君如月背上睡了一路,醒来时都到行宫了。扶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何有光抬手一指:“沿着山道往下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看见一道关隘,那道关隘旁边就是营房,他们吃住都在那里。”
扶桑“喔”了一声,又问:“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啊?”
“不清楚,”何有光道,“应该有百十来人罢。”
扶桑还想跟他说说端午的事,未及开口,身后响起开门声,周醒终于来了。
他穿着军装,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左脸上有一道两寸长的旧疤,使他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扶桑将药方交给他,让他每隔十天采购一次,又提出想养一头母羊,正如君如月所说,此人有求必应。
最后,扶桑道:“殿下要见他,你跟我去趟后殿罢。”
见到澹台折玉,周醒行了跪拜之礼,澹台折玉亲手将他扶起来,转而对扶桑道:“你先出去待会儿。”
扶桑便出去了,他正好有些内急,等他从隔壁出来,就看见周醒的背影消失在廊桥之上。
扶桑和澹台折玉在无尽亭里边喝茶边下棋,才下了两盘棋就该吃午饭了。
饭后午睡,澹台折玉很快就睡着了,扶桑看着他的睡颜,心里又在纠结,他到底为什么还不对他“为所慾为”呢?
澹台折玉睡了很久,醒来已是申时了。
两个人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看看风景,什么都没做,暮色便笼罩了山野。
吃过晚饭,扶桑准备按摩,澹台折玉却道:“今天不想按。”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两天一次吗?”扶桑道,“从到碎夜城那天按摩就停了,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不能再往后拖了。”
澹台折玉一只手搭在肚子上,故作为难:“晚饭吃得太饱了,你现在让我趴那儿按摩,我怕我会吐出来。”
“那我不用力,保准不会让你吐出来。”
“不用力岂不是没效果,那还不如不按,省点松节油。”
“……”
扶桑说不过他,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明天必须要按。”
澹台折玉笑着点头:“好,明天一定。”
扶桑怏怏不乐:“我下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等药浴准备好,扶桑拿着两套中衣,跟着澹台折玉去了隔壁浴房。
澹台折玉用手试了试水温,一回头却见扶桑还在他身边站着,便问:“怎么不出去?”
扶桑挣扎须臾,抬头直视着澹台折玉,眼波流转,含羞带怯道:“殿下,浴桶这么大,不如……我们两个一起洗罢?”
既然已经主动把自己当作礼物送出去了,那就让他主动到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