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阳的老家在南城禾花村。

  禾花村虽说是村,却不是人们认知里的没几户人家的小乡村,甚至比周边的一些镇都要大。

  村里还专门修了一条步行街,有宾馆酒店,还有几家大型超市。

  以步行街为中心往外扩是两条大马路,路边的屋子也多,只是出了这两条大马路后,就开始变得非常山,房屋也变得分散,都是隔个百八十米才有那么三五户人家,中间隔着的要么是山,要么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从家里出发时还黢黑的天,等到禾花村街上时已经大亮了。老家离街还有一段距离,车子沿着山路弯弯绕绕开了十来分钟。

  清明和重阳对于当地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日子,当地人除了祭拜自己的至亲,还会有一个群拜,也叫大众山。

  大众山就是同一个姓氏的人一起去扫墓,扫谁的墓也有说法,每次临近清明或重阳时,关于今年要去拜哪个墓家族群里都要讨论许久才能定出来。

  大众山人数按闫阳记忆中的印象,一般情况少则三五十人,多的时候一两百都有的,这也是清明重阳扫墓中最耗费时间的地方。

  像闫阳他们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去山上祭拜完先祖,要赶在中午前到达大众山汇合点。

  爬山也是一段艰难的路程,一年只来两遍的山,路自然也是靠现砍现挖出来的,以前挖出来的阶梯还有点模样,只需要把杂草枝干砍掉就行。

  说是阶梯其实也就是个方形小坑,主要是给你一个地方下脚,方便你使力网上爬,身强体壮的男人轮流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的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儿。

  好在这座山坡度较为平缓,算是比较好上的类型了,老爸和爷爷在前面和人轮流开路,闫阳和老妈一路陪着奶奶跟着大队伍走,一边走一边聊,歇了两三回终于到了山顶。

  人多力量大,到了山顶每个人拔几颗草,不过十分钟,一片平整无杂草的地面就整理好了,可以开始摆放祭品祭拜了。

  “阳阳,过来过来。”闫奶奶回头冲孙子招手。

  闫阳走上去,弯腰低头问:“咋啦奶奶?”

  “这个地呢,考试很灵的,要认真拜拜。”奶奶在闫阳耳边说。

  闫阳看向墓碑,墓已经翻新过几次,碑也修得一次比一次的大,碑文刻的是这个墓主的生平。

  十三岁……秀才,闫阳注意到这几个字,又粗略扫了一遍碑文,以前从没仔细看过碑文上刻的什么,现在认真瞧终于懂了,他就说怎么每次拜这个墓,小孩儿都会特别多。

  想到这,闫阳双手合十,默默闭上眼睛——

  保佑程述考试顺利,超常发挥!

  拜完这一座还得继续,按照往年的速度一个下午扫两个墓不是问题,扫完刚好是傍晚,然后驱车回禾花村街上提前订好的饭店吃上一顿,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明明白天一天都是阳光明媚,结果到了傍晚准备下山时,天空却飘起了毛毛细雨,好在雨势不大,没把泥土打得太湿,不然泥泞的山路会使下山难度加倍。

  闫阳:下山了,在去吃饭的路上,快回去啦!

  信息发出,小绿框边上的圈不停在转,闫阳盯着这个圈咂嘴,等了两分钟,小圈变成了感叹号,同时界面也出现了发送失败的提示。

  闫阳叹了口气,在山上还能有一格信号,能和程述发发微信聊聊天,下了山是一格信号都没了。

  左右都是没有网,闫阳把手机揣兜里,靠着椅背歪头看向车窗,玻璃被雨水划得斑驳,看不清窗外的景色。

  连着一天的体力劳动,多少会让人变得疲惫,闫阳看着昏暗的车窗,眼皮越眨越慢,视野也逐渐开始变得模糊。

  唤醒闫阳不是老妈喊他起床的声音,而是老爸和爷爷奶奶的谈话声。

  闫阳微微睁眼,车里只剩他一个,爸妈撑着伞在车外站着,他降下车窗,看着在车头撑着伞站着的家人,他们说的话清晰地传进车内。

  “妈,公司有些急事,我得先回去处理。”闫春光说。

  “公司什么事比家里人一起聚聚还要重要?”奶奶有些不高兴。

  “老婆子,以后有的是时间聚,孩子要忙就先让他忙。”爷爷说。

  “妈,下次回来再和你好好逛一逛,这事真拖不了。”闫春光眉头紧皱,看了眼老婆。

  杨梅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闫春光这样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帮着说道,“妈,工作的事儿最讲究及时,效率,今天拖一次,下次人家就不来了。”

  是这么个道理,就是…老人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回去吧,小心开车。”

  就一会儿的功夫,雨开始下大了,风里裹挟着雨水刮了闫阳一脸,闫阳不得不把车窗关了,车子隔音很好,窗户合上之后,外面的风声雨声,连同爸妈他们的说话声也一并听不见了。

  大约过了三分钟,副驾车门从外面被人拉开,杨梅梅弯腰上车,闫春光帮她合上车门后绕回主驾开门上车。

  “老公,怎么了?”杨梅梅问他。

  闫春光启动车子,踩下油门,“刚才警察局那边给我打电话,说上次挟持阳阳那两个人抓到了。”

  本来有些困顿的杨梅梅听到这个,顿时清醒,“那我们现在回去是……”

  “先去医院看小述,再去警局。”闫春光打断妻子的话,沉声说。

  杨梅梅听罢一惊,还没等她说话。

  “小述?小述怎么了?!”闫阳扒着副驾座椅,脑袋探到两张椅子中间,如果不是有安全带拉着,估计就要跳起来了。

  车里一直没开灯,夫妻俩从上车之后也是急急忙忙的,没注意后座的儿子。

  闫春光和杨梅梅都被吓一跳,他们没想到儿子醒了。

  闫春光张了张嘴,叹了口气,说:“还不清楚,电话那头说得匆忙。”

  “阳阳别担心啊,小述这么聪明,肯定没事的。”杨梅梅扭着身子,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背。

  “嗯……”闫阳慌得不行,又不敢说太多,怕影响老爸开车。

  “好了,乖乖坐好,一会儿就到了。”杨梅梅说。

  闫阳点头,在座椅上坐好,脊背挺得直直的。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解锁,上面还是他和程述的聊天界面,他往上拨,略过自己发送失败的信息,看着下山前程述嘱咐他小心的消息出神。

  从乡镇回南城的路上,车比白天少了很多,闫春光开车的速度也提了不少,早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现在硬是半小时就回到了市区。

  在窗外开始出现霓虹灯时,闫阳猛地回过神,他们现在在南城大桥上了。

  闫阳贴着窗看外面的拥堵的车流,问:“爸,小述在哪个医院?”

  “市一,快到了。”闫春光一下一下地拍着方向盘,现下这个点刚好是晚间高峰期,路堵得不行。

  闫阳“嗯”了一声,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边框,还是那个界面,还是只有他发送失败的信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发送。

  与此同时,南城第一医院外科病房,周却翘着二郎腿,一手举着手机,磕着从护士站顺来的瓜子,悠哉悠哉地看着电视。

  病房里只有手机里传出来的对话声,音量不大。

  “叮咚!”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响了一声。

  铃声很是响亮,周却抬眸看向病床上闭眼躺着的人,开口问:“要看吗?”

  “麻烦了。”

  “帮你开锁?”周却把屏幕面向他,嘴里嘟囔,“这能识别的了么?哟还真开了,科技改变生活啊。”

  “你现在也没手,”周却拿着手机滑,“微信?我瞅瞅昂,想你……艹!”

  周却骂了一声,把屏幕转向程述那边,心里头持续骂骂咧咧。

  程述抬手想去戳屏幕,周却看着他手上那根开始回血的输液管皱眉,手机一收,“算了别瞎折腾了,发什么。”

  程述:“拥抱那个小猫。”

  周却麻溜发完让他过目,就把手机放回柜子上,“你们俩味儿太冲,隔着屏幕我都受不了,出去透透气。”

  程述“呵”了一声,又闭上眼。

  周却合上门,在门边的椅子坐下,紧绷了半天的心终于能放下了。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先是救人,又是被人救的。

  这几个月过得真是比电视剧还精彩。

  沉默地发了一会儿呆,周却想起里面躺着那个还打着点滴,才开门准备进去,就听见走廊那头闹哄哄的,周却转头,就看见走廊那头走来几个人,拉着一个小护士说话,神色着急。

  “闫阳?”他喊了声。

  闫阳闻声转头,看见周却,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爸先开口了。

  “小却同学?!”

  “叔,程述在这间。”周却指着房门说。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看见闫阳“嗖”地从他面前跑进病房。

  跑得还挺快。

  闫春光和杨梅梅好歹活了大几十年,肯定比儿子稳得住,加快步伐走过来和周却一起进去。

  闫阳看着安静躺在病床上的程述,心跳从听到他出事那一刻起就没慢下来过,现在更甚,胸膛里跳着的那颗东西要奔着嗓子眼出来了。

  他脑子里设想了很多,好的坏的,最终还是逃离不掉当初那股恐惧,没人比他更清楚了,那种刀架在脖子上,不能反抗的感觉。

  所以在看清躺在病床上的人时,眼泪没有理由的就从眼眶涌出来了,他们一起长大,闫阳从来没见过程述这副模样。

  程述从小就是别人家小孩中的典范,懂事,自律,进退有度,话虽然少了点,性格也冷了些,可他从未和其他人发生什么争执,从来不会让人为他操心。

  闫阳很想摸一摸程述,又不知道哪可以碰。

  闫春光和杨梅梅进门看到这个场景,也红了眼眶。程述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在他们这儿早已是亲人。

  “闫叔…杨姨……”程述扯了下嘴角,动了动身子,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却被杨梅梅赶忙阻止。

  “天杀的……”杨梅梅哽咽着去碰了碰程述包着白色网兜的发顶,“他们怎么这么狠……”

  闫春光抹了把脸,见人清醒着能说话,心放下了一半,于是说:“你们先聊,我去问问医生小述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述,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杨梅梅没去问事情经过,那两个人已经被抓住,剩下的都不急。

  “会的。”程述看着从进门开始就站在床尾,一直沉默着的闫阳,说:“杨姨,我有些口渴。”

  “好好好,姨就去给你倒点水。”杨梅梅转身往外走,“阳阳你看着点针水,小却你渴不渴,也给你带一杯吧。”

  周却原本就只是安静站在一旁待着的,这会儿见杨梅梅要接水给他喝,赶紧回道,“不用了姨,我知道开水在哪儿,我陪你一块去吧,正好我也渴了……”

  门被轻轻合上,病房里只剩下小哥俩。

  程述动了动唇,喊:“阳阳。”

  闫阳低着头,没有应他。

  “阳阳,”程述又喊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虚弱:“我有点疼…”

  果然,听见他喊疼后,闫阳终于抬头,拧着眉走近,“哪儿疼?”

  “坐这儿。”程述打着点滴的右手拍了拍床边。

  闫阳怕碰到伤处,不敢乱坐,哑着嗓子问:“哪疼?”

  “阳阳。”

  “噢。”

  “阳阳啊。”

  “嗯。”

  “阳阳……”程述抬了一下右手,“打的药水疼。”

  闫阳扫了眼房间,把立着墙角的折叠椅抻开坐下,把手搓热乎了贴在他挂着点滴的手臂上。

  “这样碰你会疼吗?”

  “不疼,很舒服。”程述柔声说,“阳阳对我真好。”

  这话像是打破了闫阳的防线,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这算什么好,你平时不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闫阳没说错,以前他生病,冰冷的点滴打得手臂难受时,也会对程述撒娇,于是程述会把手掌搓热,帮他暖手。

  他舒服了也会对程述说你真好。

  现在的情况是完全反过来了,闫阳觉得一点也不好。

  “别哭。”程述本意是哄人高兴,结果却差了二里远,不免有些懊恼。

  “我就哭!”闫阳压着声儿吼他,“我都要吓死了你还不让我哭!?”

  “让,肯定让。”程述顺着毛说。

  “我还能对你更好。”闫阳看着程述眼睛,低声说。

  “嗯,我知道。”

  “你要快点好起来。”

  程述看了眼自己打着石膏的左手,“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