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名学子担任助教, 在郑夫子的私塾里是头一回。
奈何郑夫子本人是私塾的所有者,愿意给让谁当助教,愿意给谁发工资, 都是由他本人一人决定的事。
更何况, 学子们还听到了宁颂对郑夫子的称呼:
“师父”。
那是受了郑夫子认可, 真正拜师才能叫的称呼。
“他私下里到底做什么了?夫子一开始不是不想收他进私塾的么?”
怎么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 情况就变了呢?
“我怎么知道?”
话虽如此,但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宁颂的到来, 私塾里要变天了。
果然, 没过多久, 私塾里就因为宁颂的上任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有一件事, 就是宁颂同郑夫子建议, 说要选个班长。
“什么是班长?”郑夫子听了这个词, 琢磨了一番,品味其中的含义。
宁颂解释:“就是想要在甲乙丙各班里选出一个人来, 负责这个班级的管理。”
也就是现代学生们所知的班干部。
“选出学生来管束学生么?”郑夫子拧眉, 语气中有着片刻的迟疑。
在儒家的序列里,君臣父子师长,似乎还没有一个同龄人来管束其他人的道理。
宁颂想了想,换了一个词语解释:“或者说, 是选出一个人来服务大家。”
服务。
《孟子》中说“民贵君轻”, 前朝也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一地的主政官, 也称之为“父母官”。
“服务”这个词倒也有些新意。
“平日里帮忙维持秩序,收发作业,有什么事也方便通知大家。”
见郑夫子还有些犹豫, 宁颂说道:“大家都是同龄人,更知道怎么才能让同龄人接受一件事。”
“况且, 学生这么多,您不但要忙读书,还要管理这么多孩子,太累了。”
郑夫子想了想自己近在咫尺的岁考,点点头答应了。
“先使用一个月。”
谨慎起见,郑夫子先把丑话说到前头。若是效果不好,或者是惹出什么事情来,这事儿就再干不了。
宁颂自然点头应允。
得到了郑夫子的首肯,宁颂很快拿出了方案。
苏期听完了宁颂的计划,没评价过程,反倒是好奇地问:“会有人愿意当这个班长吗?”
按照宁颂的说法,这班长除了“服务”的职责之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干一件事,总要有收获才有人愿意去干吧?
宁颂闻言,脸上浮现出了隐约的笑影:“谁说没有好处?”
班长再小,也是一个管理岗位。
虽然没有物质奖励,可实际上能获得的好处却不少。
消息上的便利、师长的看重、服务同学的经验,不都是收获吗?
苏期家里有店铺,宁颂用生意上的道理给他举例:“你能记得铺子里的掌柜,能记得店小二吗?”
自然不能。
“可是掌柜与小二是不一样的呀。”苏期想说。
这两种工种拿的可不是同样的薪水。
宁颂淡定回答道:“那若是两者薪水相同呢,谁愿意干掌柜,谁愿意当小二?”
掌柜是东家的身边人,自然无论是前程还是好处,都好于小二若干倍。
可苏期仍然觉得不妙,拧眉:“有这个必要吗?”
在苏期看来,宁颂是将官场上那一套带到了私塾中来。
“如果我是学子,没有必要。但现在领了助教的差事,拿了助教的工资,就有必要。”
将现代的管理体系照搬过来,宁颂自然是为了自己这个助教当得轻松才干的。
他即不愿意被人看作是尸位素餐,拿钱不干事,也不想因为领了助教的工钱,而占用读书的时间。
如此一来,只好改革一下管理体制,将管理的权力下放,麻烦学生们自我管理了。
“……你真是个当东家的料。”
苏期承认,自己的这句话里绝对没有半点阴阳怪气的意味。
既然与苏期聊完了框架,相关条例又是现成的,宁颂在前一周将竞选事宜通知了下去,第二周就要正式开选。
小小的私塾被这一件新奇事折腾得沸沸扬扬。
“班长,什么东西?”
“告示上说,这个职位是要选出一个人,负责服务同学,做好夫子与学生之间的联系工作。”
稍稍敏锐的学生,已经察觉到了这个新生产物对于私塾管理方式的改变。
“夫子以后不直接管我们了吗?”
“……穿着打扮这些,也确实不应该夫子来管吧。”
但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夫子什么都管。
“这像不像是在给各班选一个老大?”
“当然是老大了,起码要选一个服众的吧?”
学子们当然不会关注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新的设计来对于夫子与助教有什么好处,他们关注点很快到了班长到底谁来当的问题上。
“告示上写了,选票是匿名的。”
“不知道是谁投的,那岂不是可以随便选了?”
“哇,那要是那谁谁没选上,岂不是有好戏看了。”
或者是因为好奇,亦或者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因素,宁颂搞的这一出颇受学子们关注。
尤其是这个“匿名投票”的办法,激发了不少人的参与热情。
“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郑墨之前听了宁颂的鬼话,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惹的郑夫子头疼不已。
但纵然如此,效果立竿见影。
他的表弟表妹们知道他不好惹,最近也消停了。
郑夫子为了安抚他,提前将郑墨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交给他支配。这一回闹腾可以说是赚的盆满钵满。
在家里闹完,郑墨回到了书舍,没想到就看了这么一出热闹。
“又关我什么事了?”
在郑墨来找他时,宁颂刚做完一首试帖诗。
上次旬试结束后,郑夫子给甲班人专门讲了试帖诗的做法,并且要求每个人每周都要做出两首来。
宁颂一边折腾助教的活计,一边忙着学习的事情。
本末倒置的事他可不干。
“真不是在报复之前欺负你的人?”
在郑墨看来,这班长选出来了,先前抱团在一起欺负人的小团体也没了。
先不说甲班如何,至少乙班、丙班有了自己的班长,不会当跟屁虫,只听甲班人的话。
到那时候,想要将整个私塾的人团结在一起,排挤一个人,那要付出的成本就更高了。
如此一来,对于平日里人际关系不好的学生来说,也不必非要勉强自己合群了。
“……你看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宁颂才不承认自己是这样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更何况他也的确没将之前的霸凌事件当回事。
“不过你说得对。”
郑墨的话在无形中触动了宁颂的灵感,他想了想,点点头道:“既然分了班,虽然学的东西不一样,但也应该有竞争才对。”
宁颂下意识开始琢磨班级的升降机制,以及怎么将班级活跃起来。
“魔鬼。”
郑墨翻了个白眼。
宁颂折腾人真是有一手的!
不管郑墨怎么腹诽,次周的第一日,上完了正式的课程之后,私塾里所有学生都去到了立孔子像的小广场上。
宁颂将准备好的匿名投票纸发给他们。
“这纸有专门的印记,做不得假。若是被发现谁作怪,我会告到郑夫子那里去。”
言下之意,是让那些个想要找事的人掂量掂量。
一旁,原先的助教被拉来当“公证人”。
下面人见了,不由得懊恼地将自己想的那些小主意收回去。
接下来,正式投票和唱票环节都非常顺利。
按照顺序,丙班和乙班的班长都选出来了。
丙班是年纪最大的学子,叫纪明,平日里就最照顾丙班里的小朋友,思维也最成熟,丙班人选他,一点儿意外都没有。
乙班选出来的人,则是头一个找宁颂补课的老熟人宋宁。
这宋宁脑子好,出手阔绰,平日里对同班颇为照顾,他放出话来想要当班长,旁人也都给这个面子。
轮到甲班,情况就有些出人意料。
按照学习成绩选,那当然毫不意外是甲班以前的领头羊,储玉。
可到了出票的时候,苏期的票数却遥遥领先。
最终,加班的班长以苏期高票当选。
“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投票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不少人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更有人趁乱搅乱一池水,在人群里嘟囔苏期是不是“走了后门”。
言外之意,是他与宁颂关系好,所以才当选的。
头一回举办活动,宁颂并不想留下遗憾,吩咐新选出的两个班长组织两个班级解散,单独留下了甲班的人来。
“我们再投一次。”
甲班统共十几二十个人,恰好宁颂准备的投票纸也够,完全可以再给甲班学子们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然而,一盏茶的功夫后,结果再次出来,仍然是苏期当选。
“这怎么会这样?谁没选我们老大?”
在第二次投票时,储玉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到了这时候,他的表情已经是难看至极。
“闭嘴。”
他拉了李阁嚷嚷的李阁一把,将人连拖带拉地带走。
剩下的甲班学生们尴尬地微笑。
虽然是匿名,但谁投了谁没投十分明显。很显然,大部分都是面上服气储玉,但私底下给苏期上票的。
投票结果正式出炉,意味着班长选择的过程已经全部结束,甲班学子们各回各家。
只剩下宁颂与助教两人收拾投票箱和处理投票纸。
“颂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呀?”
甲班诡异的人际变动,连助教这个平日里不掺和的人也好奇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不选储玉啊?”
在助教看来,储玉本人学习不错,平日里颇有威望,相比之下,苏期的存在感就弱多了。
宁颂不是甲班人,不大了解甲班的具体情况。但他曾经亦当过班里的尖子生,明白这些心高气傲的学生们的想法。
“或许,因为这就是甲班。”
谁都没有真心服气另外一个人的甲班。
与其选择一个“大哥”,不如选择一个脾气好,有服务意识和正义精神的服务者。
毕竟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所有人都想向别人俯首称臣。
“真有意思。”
品味着这点儿复杂又幽微的想法,助教不由得啧啧称赞。
当然,在这时候,助教还只是感慨宁颂整出的这么一出好戏,等到几日之后班长正式上任了,他才察觉到自己工作内容的变化。
班长接过了太多他手上的职责。
不用追着学生要作业,不用再一而再再二三地整顿纪律,甚至不用他去辅导最基本的功课。
他忽然闲了下来。
时间大把大把。
因为过于闲,导致他无聊的紧,拿出了许久没有复习的课本。
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忙”为借口而逃避温书,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直面自己厌学的事实。
他的确因为府试的屡次失利而产生畏难情绪。
比起读书,他更害怕一次次失败而带来的自我否定的感觉。
想到这里,助教忍不住长长地叹一口气。
比起来,他连宁颂这个新兵蛋子都不如——他可是知道宁颂在旬考时,哪怕题目见都没见过,就敢硬往上莽的。
在宁颂身上,有一种他不具备的勇敢。
就在助教准备找一个时间,请宁颂好好吃一顿饭,好好倾诉一番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时,宁颂又搞出了新东西。
互助学习班。
他要求各个班自己以班级为单位进行互助学习。
甲班第一次互助学习的主题是“试帖诗”,每个人在规定时间内做几首,到时候都要上台讲,并且还要点评别人的诗。
助教被邀请当评委。
得到这个消息,助教眼前一黑。
能不能别卷了。
再卷他没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