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送葬队伍与几辆不知名豪车狭路相逢。
队伍被迫停下, 前方豪车车门打开。
荣老爷子带着荣家的小辈们齐齐下车，面容沉痛地朝着荣璟而来。
他们个个西装革履，胸前配白花, 但对于当地的送葬习俗来说，除了最亲近的人需要穿戴孝服外, 其他人并不需要如此庄重的打扮——
在老乡们的惯常认知里, 人生一辈子穿西装的次数屈指可数, 自己结婚时, 孩子金榜题名去县里领奖时或者儿子迎娶女儿出嫁时……
总之，穿西装一般伴随发生的都是喜事。
于是，就在荣璟和闫琢沉了脸，不动声色等着荣老爷子一帮人浩浩荡荡走过来时，有年长的叔婶们小声好奇道，“这些人是干嘛的？”
“去喝喜酒？”
“没听说村里有喜事啊？”
“啥呀，没瞧见他们口袋里都别着白花呢？”
“别白花怎么了？”
“电视上演的啊, 那些有钱人家参加葬礼就是这打扮。”
“……是哦，我记得小清当年嫁了个顶有钱的富二代来着, 那他们家是有很多有钱的亲戚吧？之前那几位看着就来头不小。”
“不然呢, 咱们村里的路和学校都是小璟他爸修的。”
人们总是这样, 提起一个女人的时候，第一时间总会先想到的是她嫁的多好，找了一个多么有钱有势的男人，好像一切荣华富贵都来自于那个男人。
可他们不知道林伏清完完全全是白手起家, 可以说，没有林伏清, 根本不可能有后来的商业帝国清澜集团。
林伏清不止支起的是清澜集团的半壁江山，她在世时, 才是清澜真正的主心骨，所以当初荣茂良才那么怕林伏清要跟他离婚——比起家业可能要被分走一半，他更怕被踢出清澜，日后再难东山再起。
听着人们的议论，荣璟脸上更是裹上了一层薄冰，他盯着荣老爷子一行人又看向他们身后拿着长枪短炮的几名可能是记者的人。
就在对方来到送葬队伍面前，闫琢上前半步，把荣璟护在身后打算自己来应付这些人时，荣璟让过闫琢，冷声道，“哥，我来。”
闫琢微顿，侧眸对上荣璟清凌凌的眼神，片刻后，他点头，“好。”
“小璟，”荣老爷子走上前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痛与责怪，“你外婆去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爷爷，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你……”
面前老者跟荣璟外婆一样的年纪，只是对方明显健康硬朗的多，那双花白眉毛下，皱纹堆砌的瞳仁中满是叫人看不清的深沉算计。
然而甫一开口荣璟就打断他，问道，“你身后带的是记者吧？”
荣老爷子话音停住，心道果然没教养。
“不用在心里骂我，”荣璟看着他，“正好，既然带了记者来，你们荣家的发家史他们应该很感兴趣，要不我讲给他们听听？”
荣老爷子眼皮顿时一跳。
闫琢及身后的闫承等人也看向荣璟。
荣璟脸色冷沉，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现下精神头很差，一直在强撑，但面对荣老爷子，他身上却突然有了一种很尖锐的攻击性。
他看向那些记者，话对着荣老道，“比如三十年前你承包的基建工程因为偷工减料，塌方死了十多个工人，你却什么事都没有，至今逍遥法外的案子。”
荣老爷子顿时变了脸色，就在众人惊讶地看向他，记者们连忙架起拍摄器材时，他怒道，“胡说！”
“当年那是因为材料经理跟人暗度陈仓，买了劣质建材，才酿成的悲剧，这件案子早已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害了人的也得到了报应！”
老爷子狠狠一杵手中拐杖，目光严厉地盯着荣璟，义正严词道，“如此血口喷人，就算你是我亲孙子，我也不会轻饶你！”
荣璟嗤笑一声，随后他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俯身，用只有就近个别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手上有你当年贿赂办案人员的证据，还有替你顶罪那人的自白书。”
老爷子眯起眼睛，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亲孙子般打量着荣璟，心念电转间先道，“哦？”
“五十万，”荣璟笑了笑，“放在三十年前来说，确实可以让人替你卖命了。”
听到交易金额，荣老爷子瞳孔缩了缩，这么隐私的秘密对方都知道，他终于意识到荣璟不是在吓他，对上手上是真的握着一些东西。
而一直以来他都太小看这个好像能任人拿捏的孙子了。
老爷子原本打算今天利用现场直播的方式逼荣璟认祖归宗。再怎么说，荣璟当年的确精神出了问题，他们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帮他打理家产都无可厚非。
只要荣家当着万千观众的面，把夺来的那些家产都假意归还荣璟，再打打感情牌，有舆论推波助澜，荣璟拒绝不了他们，就算闫家人在场也不能说什么。
况且，豪门联姻都讲究门当户对，荣璟既然要跟闫家未来家主在一起，他没有一个像样的出身怎么行？
以上种种，荣老爷子吃定了荣璟会答应回本家，而荣璟回归本家，荣家跟闫家就成了亲家，闫琢总不好再针对荣家，而且有闫琢这个孙婿在，荣家只要哄好荣璟，将来得到的好处只多不少。
然而没等荣老太爷鳄鱼的眼泪掉出来，如意算盘没来得及敲响，却先被荣璟当头一棒。
这会荣老爷子歇了原本的心思，定定看着面前面容苍白却满是冷意的青年，眼中隐隐有了除掉他的杀意。
“小璟，爷爷没别的意思，”半晌，荣老爷子道，“既然你不欢迎爷爷，那我们先走，但家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等你回来，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滚。”荣璟说。
荣老爷子唇边法令纹抽了抽，忍了又忍，到底没有说什么以免自取其辱，欲要带着人离开。
“等等。”一直没出声的闫琢却叫住了他们。
荣老转过头，就看到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到自己近前，随即垂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面无表情道，“想要做什么事之前，最好先过过脑子。”
“否则犯了蠢，你们整个荣家也赔不起。”
荣老爷子悚然一惊，他自以为藏得很深，却没想到被闫琢看出了他想除掉荣璟的打算。
面前这个年轻人太敏锐了，甚至让在商场上沉浮了多年的老狐狸心里生出了一丝惧怕。
上次让他感到威胁，极其不舒服的人还是荣璟的母亲林伏清。
而荣璟和闫琢这两人身后还站着让他一直很忌惮的闫家现在的掌权者闫承。
荣老突然觉得自己选择来找荣璟以期拦住闫琢对荣家全方位的打压，甚至想捞些好处的决定有些太过轻率。
被一个比自己小两辈的人警告，荣老脸上挂不住，但他当下怕荣璟手中握的东西，不敢多说什么，只想快点先离开再另做打算。
于是一帮人气派的来，又灰溜溜的走了。
其他人不明所以，只看到挡在路中间的豪车依次离开，继而唢呐声重新响起，送葬队伍继续往前行进。
把母亲和外婆的骨灰送进墓园，落了土，丧葬事宜就算完成，乡亲们自墓园散去，跟着的闫家人也悄无声息地先行离开。
墓园只剩下荣璟跟闫琢两个人。
“每年节气我陪你过来看他们。”闫琢对荣璟道。
荣璟笑笑，“好。”
他主动牵住闫琢的手，然后一起往山下走。
本村的集体墓园建立在半山腰，阴阳先生专门选的风水地，闫琢朝四周看了看，当下是初冬，除了墓园周围种着的柏树外，其他地方都光秃秃的，裸露着土黄色的地皮。
他看到什么，走过去伸手摸上路边一个石头做的碑文，“这是不是你以前讲的，姥爷常常背你去的杏子林？”
荣璟微愣，跟他一起看向石碑，碑上能隐约看到“杏子林”三个字。
他突然想起以前跟闫琢说过，因为山上的杏子更好吃，所以小时候外公常常背着他去山上一个叫“杏子林”的地方摘杏子。
当时他还承诺，若是有机会，会给闫琢带一兜尝尝。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对方还记得，荣璟扬了下嘴角，眼中有怀念，“对，不过其实还要往上再走好久，才能到杏子林，这碑立的太远了。”
闫琢闻言默了片刻，在荣璟面前蹲下身，随即道，“上来，背你走。”
荣璟愣了愣，一开始没有动。
闫琢偏过头来，“还是你想要抱？”
少顷，荣璟趴在闫琢身上，下巴搁在他肩头，两人一起慢慢往山下走。
“明年夏天回来背你去摘杏子。”闫琢说。
荣璟道，“我们可以骑摩托车，背着走很累。”
“我开车技术很好。”他补充。
闫琢勾了下唇，“行，那你载我。”
荣璟点点头。
正值中午，太阳暖融融的，他盯着面前男人凌冽利落的侧脸线条，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
“琢哥。”荣璟叫了一声。
“嗯。”闫琢应他。
荣璟却没了声音，闫琢偏头看来时，才发现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终于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一路晃晃悠悠到家，闫琢找到一张躺椅把荣璟暂时放下。
外婆家是二层小楼，盖得年份比较早，几年没回来，这里并不能直接住人，好在闫琢提前让人准备了新的被褥和打扫工具。
这会他拎着扫把，刚要去二楼打扫荣璟住的那间房子，背后却传来对方的声音，“琢哥。”
闫琢转过身。
荣璟不知道何时醒了，从躺椅上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他走过来接过闫琢手中的东西放在一边。
家里收拾起来是大工程，很多地方都漏水、电器和家具也都已经没法使用。
而闫琢为了外婆跟母亲的丧事已经忙碌了整整两天，因为没条件，他们这两天连澡都没法洗，此刻这边事情已了，闫琢不该跟着他再受这样的委屈。
闫琢抱着跟荣璟一样的心思，闻言没反对，只道，“下次回来，我们找人把这里重新修缮一下，可以多住两天。”
离开时，荣璟自己一个人陪着已故亲人的灵位呆了半个小时，随即带上一箱行李，跟等在院里的人相携而去。
在路上闫琢问，“跟妈她们悄悄说了什么？”
“没什么，”荣璟笑着看向车窗外，他只是说，自己会好好活下去，因为这个世界有他的放不下和挂念。
前方水泥道路平坦宽阔，车轮滚滚往前，好像伤痕累累的人奔向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