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柠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些片段, 从姜妍出现在她面前开始,她的忏悔、关心、以及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些前尘往事......再到自己跟她的相处、日常对话,姜一柠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还是说要往前倒推到机场那次擦肩而过。如果是这样, 那连这场母女重逢的感人戏码从一开始都是被安排好的。

  而她不过这场戏中不可或缺的一位演员,扮演着女儿的角色。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直到姜妍落座在她旁边, 她的目光一刻都不曾从姜妍的脸上移开, 这是第一次她这么仔细地看着她,试图从她那张温柔如水的面孔下找到答案。

  “小满...”姜妍目光闪烁, 伸手想要去拉她。

  姜一柠躲开了, 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难受, “你为什么会在这?”

  “是季先生让我来的,”姜妍生怕她听不懂,又补了句, “就是季尘的父亲。”

  “那他又是为什么会知道你, 我跟你再见也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你说你年纪大了思乡心切, 一个人从香港回来什么人也不认识, 那你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季老先生?我真的不明白, 你能不能告诉我?”

  姜一柠的情绪几近失控,但她已经尽力压低声音在说话了。

  “小满对不起,妈妈是真的有苦衷的...”

  姜一柠脸色苍白, 垂眸无奈地冷笑了声, “苦衷?”而后再次对上姜妍的眼睛,目光如炬地问道, “上次你去我那, 是不是动了我抽屉里的东西?”

  沉默了数秒,她多希望姜妍会说没有。

  可是, 姜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承认了又似乎没承认,好像沉默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习惯了给自己找退路。

  甚至不惜斩断别人的退路。

  但姜一柠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她本就该知道一个在二十年前都狠心抛下她和外公的人,又怎么能奢望她在二十年后突然长出了良心。

  “所以是你去找了沈之诚,告诉了他我和季先生之间的事情,然后你现在又来找季老爷子......姜妍,”姜一柠嘴角微微下垂,苦涩的叹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们本来可以任何关系都没有,我也从来没去找过你,打扰你的生活!我原以为我们的关系在你二十年前离开的那一刻就彻底斩断了,但是你现在又回来了,告诉我你后悔了,你想改你想弥补,可你就是这么弥补你的亲生女儿的吗?”

  姜妍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眼泪却还在流着,嘴角紧闭小声遏制自己的抽泣。

  每次她都只会用这一招,示弱是女人的必杀技吗?姜一柠永远学不会她这一点。

  “你是想报复我吗?还是外公?”

  “不是的...”

  “那为了什么?”姜一柠眼底的光黯淡了些,微微张嘴着重吐出那个字,“钱?”

  “......”姜妍没再否认,双手交握放在额上沉默了几秒,随后抬头又是另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小满你听我说,我真的不要故意要这样的,妈妈真的很需要钱,你还年轻现在又是明星,以后你一定可以赚更多的钱,但是你给我的五十万真的不够...”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你到底还想要多少,五百万,五千万,还是这就都不够?”

  “......”

  姜一柠的内心似乎在这一刻已经趋于平静了,就像是湖底的泥沙,风雨会后逐渐沉淀下来。她,“我有的,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还不知足吗?”

  “你那么辛苦每天工作就只能挣到这么一点吗?不是说演员这行赚的很多吗?”姜妍明显不相信,“如果是这样,小满你真的没必要这么辛苦,妈妈其实真的很心疼你。”

  姜一柠冷笑了声。

  “我知道你跟季总有约定,倒不如就跟他离了婚,能拿到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你们不是也没有感情吗?而且季总的父亲想让沈总的妹妹做他儿媳妇,他们家世地位都是门当户对的,迟早会在一起。到时候吃亏的反而是你,如果你先主动提离婚这样对你好,他父亲也能满意。”

  姜妍拉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小满,妈妈这是为你考虑,我吃过亏知道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样的,我不想你再走妈妈的老路。”

  姜一柠没再抗拒,扯着嘴角轻笑,“为我考虑,你的话说得好轻松,一个二十年都没管过我的人现在张口闭口都是为我好。”

  “......”

  僵持不下,此时远处石板地面响起拐棍杵地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清脆。

  姜妍目光掠过姜一柠往远处看,脸上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随后迅速收回目光拍了拍她的手背,“季老爷子来了,你再好好想想。”

  姜一柠木讷地坐在藤椅上,等季文业走近她才起身弯腰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

  “坐下吧。”

  季文业声音威严,拄着拐杖身体还有些颤颤巍巍的,比先前一次见到时状态又差了许多。姜一柠瞧见姜妍上前搀扶他坐下,落座以后季文业抬头轻拍了下姜妍的手背,姜妍笑着重新回位子上坐好。

  三人的气氛跟怪异,姜一柠在之前的情绪中还没完全抽离出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季文业问她,“小姜,你怎么打算的?”

  季文业还是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姜一柠稍愣,坐直了身体回道:“我不太明白您问的是什么打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在装傻。

  “姜妍,你先回去休息。”

  季文业目视前方,刻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他没这个好脾气,跟姜一柠在这里周旋,以前生意场上他手段向来阴狠,从不给别人选择的余地。能对姜一柠这样客气,算是给足了季尘的面子,他还不想让这段父子关系难以收场。

  姜妍离开后,就只剩姜一柠独自在这面对季文业,即使现在还是初秋,气氛却冷得像是掉进冰窟里一样。

  “你母亲住在这。”季文业双手扶着拐棍杵在胸前,松垮褶皱的眼皮微微抬起看着姜一柠,像刀锋一样锐利。

  姜一柠直视着他,手掌放在膝上握成拳,死命地攥紧让全身都绷起来,好像只有依托这样的力道才能让她依旧挺直脊背坐在这。

  “我答应过阿尘的母亲,不会让任何女人住进这个老宅,就连郭钰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踏进过季家大门。”季文业慢条斯理地说着,看似客气实则言辞风力,像刀子一样扎进别人的心里,“姜小姐,我想你能懂我的意思,阿尘最在乎的就是他的母亲,我并不想把事情做的太难看。”

  姜一柠感觉喉间发涩,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指甲深深抠进肉里,但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胸口被压着喘不过来气,眼眶发酸渐渐盛满水汽。

  “阿尘没跟你说吧,上次我送到他那的木匣子,里面装的是他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块怀表,后来那块表就不见了,你猜是谁拿走的?”

  沉默了数秒,没人说话。

  “阿尘书房里装了监控,他看了之后没告诉我,让白盛去处理这件事,但没想到我先他一步找到了这个小偷。这个小偷还算聪明知道拿到黑市上交易,但是终归都在北铭,季家的东西没人不清楚,这件事差点闹到警察局,最后我也是给阿尘一个面子没追究。”

  她的头低下去,背也跟着弯了下去。

  好像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总有人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

  季文业苦口婆心:“沈小姐就很不错,况且季宁海外的生意还想跟沈之诚合作。这次阿尘去国外处理公司的事情,被人设计受伤还在昏迷,这段时间多亏了沈小姐在一旁照顾,而且这次公司的危机也正好需要沈家帮忙。”

  “......”

  “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阿尘不跟你说,就是知道你帮不到他。我相信姜小姐是识时务的人,会认清自己的位置,你很优秀会有光明的前途只是不适合阿尘,他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话到此处已经十分明了,季文业起身拄着拐棍走了两步,忽然停在她身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姜小姐你也别怪我,我只是作为一个父亲基于对自己儿子的关心。况且,你们原本就只是合约关系,他承诺给你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可以得到你想要。”

  “如果我不想要钱呢?”

  季文业:“希望你知道季家不是谁都能高攀的起。”

  “......”

  姜一柠身在娱乐圈,听过不少狗血的豪门戏码,但她没想到今天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原来赚钱这么容易,她一晚上就能赚到三千万的十倍还不止,那自己拼了命的工作赚钱好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无声的对峙,看似没人败阵但其实姜一柠早就输了。她也没必要再留在这,刚想起身离开,倏忽远传传来一道低醇的声音。

  “是我高攀她了!”

  声音很大像是初秋天的狂风乍起,席卷着暴风雨所到之处皆是阵阵惊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季文业脸色一变:“你怎么回来了?”

  季尘没有回应他的话,反而步步靠近,目光始终停留在姜一柠的低垂的脸上。一步一句,一向冷冽的声线染上了一丝柔和:“我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父亲,是她不嫌弃我,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她。”

  话落,季尘停在姜一柠面前不到半尺的距离。

  这个距离,季尘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所有的情绪。意外的是,姜一柠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如水,只不过她没有抬头看他。

  即使他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没有失约。

  季尘心里疼,比他腹部中刀的时候还要疼。他那时有想过如果自己真的回不去了怎么办,想过如果失约了家里等着的她会不会哭鼻子,可是他醒来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他高兴坏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就真实地站在姜一柠的面前,却有一种快要失去她的错觉。

  季尘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小心翼翼找牵起她的手,喉间哽起酸涩哄道:“走吧,我们回家。”

  姜一柠没有反应,任由他牵着,季尘下意识握紧掌心里的柔软,却又生怕自己将她碰碎。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为什么自己要离开,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这段时间她好像成长了,眼神里是难掩的复杂和悲悯,她为此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些他都不知道。

  不过还好,他回来了,所有的事情他会慢慢弄清楚,他已经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就绝对不会半途放开她的手。

  深深的自责在心底漫开,眼睛已经红成一片,他忍住酸涩感,沙哑的声音轻颤着——

  “对不起。”

  对不起,我又来迟了。

  知道你坚强,知道你不喜欢依附我,但是能不能稍微放下一点你的骄傲,让我保护你。

  -

  姜一柠洗完澡出来,看到季尘房间门开着灯也亮着,控制不住腿往前走了两步。透过虚掩着门,看见季尘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她又靠近在门外仔细看了看,只见季尘掀开自己的上衣用牙齿咬着衣角,露出腹部的伤口准备换药。她隐隐约约看到那道伤口,深不深不知道但看上去挺长的,还有些殷红的血迹渗出来。

  季尘的动作有些艰难,姜一柠站在原地犹豫了两秒,随后径直走进去接过季尘手上到的镊子。她坐下用镊子夹了一些棉球沾满酒精后,举在身前,抬头的瞬间目光刚好撞上季尘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

  墨色的瞳孔倒映着细碎的光芒,里面有太多情绪无法揣摩了。姜一柠轻抿着唇,眼神来回游离,他们有太多天没见,中间又发生那么多事情,而她自己的心境似乎也产生了变化,以至于让她觉得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对不起,我看门没关就进来了,忘记敲门了.....”

  季尘换手捏着衣角,抿嘴笑:“我是故意开着门,故意让你看见...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什么赌赢了?”姜一柠抬头问。

  沉默了数秒,季尘呼吸浅薄胸膛微微浮动。

  他极为苦情地扯着嘴角:“赌你会心疼我。”

  “赌你不会离开我。”

  放在以前他说这种的话时候,手都会不安分地搂着姜一柠,坏坏的拽拽的把她压在身下。可是今天,姜一柠却觉得他在自己面前有些胆怯,有些小心翼翼,他的眼神充满了不确定。

  姜一柠不敢看他,顿了两秒后低头给他擦药。酒精碰到伤口时,姜一柠听见头顶传来“嘶”的一声,她手上的动作瞬间放缓,一点点蹭着伤口的边缘擦拭不敢用力。

  “还疼吗?”她满心满眼的心疼,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淡的。

  “疼——”季尘拖长了音调,语气像是在撒娇。

  姜一柠擦完放下镊子,转身把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而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那就忍着,药必须得换。”

  “你好残忍啊,一点也不温柔了。”

  “那你自己弄。”姜一柠扯着纱布的动作立马停下。

  季尘握上她的手,将人往自己身上拉近了些,讪讪一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温柔也喜欢,所以还是你帮我弄吧,行吗?”

  他的脸镀了层柔光,满眼温柔缱绻跟姜一柠说话。明明额头渗出密密涔涔的汗珠,但硬是一声没吭,姜一柠看着心疼,下意识抬手抹了抹季尘的额头,“我知道了,我温柔点。”

  姜一柠的动作好像是一种信号,给你季尘肆无忌惮的底气,在她想抽手放下时,手腕却被人在空中握住,一股力道将她的掌心带至滚热的胸口,“你说,有没有在生我的气?”

  “没有。”姜一柠想也没想就说,手指无声蜷了蜷。

  “说谎,你就是在生气。”季尘握紧她的手,叹了口气委声道,“公司在国外有个工程,被人动了手脚伪造了一份专利授权,我过去之后为了抓到幕后黑手不小心就被人雇凶捅了一刀,昏迷了好几天,我醒来之后看见了沈沛瑶,我知道她是我父亲叫来的,我已经让她走了,然后我就飞回国找你了。”

  季尘解释了一通,事无巨细跟她交代。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姜一柠语气有些责怪,却带着哭腔。

  这是她今晚说的最正常的一句了,她怪他,但是他好高兴,终于不是别别扭扭得跟他讲话了。

  季尘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着:“我怕你担心。”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觉得我帮不了你所以不跟我说。”她的语气渐渐低落到谷底,脑袋也随之垂下。

  季尘一怔,心里生疼生疼的,立马捧起她的脸,目光熠熠地盯着她:“你是听别人说什么了吗?我怎么会觉得你帮不了我,我是真的不想让你担心我。”

  不知道怎么的,姜一柠觉得眼睛酸酸的。

  两行眼泪从她的眼尾留下,印出浅浅的两道泪痕,湿热的泪水钻进季尘的掌心,伴随着阵阵酥麻感。季尘情难以控地低头吻上姜一柠的眼角,替她舔舐掉眼泪。

  被温热的柔软覆盖,姜一柠身体僵硬却不受控地沦陷在他的温柔里,主动扶着他腰的两侧。

  “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可以帮你,我不是什么用都没有。”

  我想站在你身边,比肩而立。

  我们是平等的,是互相扶持的,你帮我我也能帮到你。

  姜一柠的眼泪翻涌一直流一直流,季尘亲都来不及,只感觉唇上不断有热流涌过。他起身转而用指腹抹着姜一柠的眼泪,满是心疼,“别哭了,怎么还哄不好了呀?”

  “没有...”姜一柠也用手背胡乱地蹭了蹭挂在下颚的泪珠。

  “不许哭了,再哭就不是最漂亮的小孩了。18号我还要陪你过生日呢,从今天开始就不许哭,一直要笑,笑着过生日,这样我家满满就能一直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

  要满满的幸福。

  姜一柠吸了吸鼻子,眼泪却还在流:“好。”

  “那还换不换药了?感觉伤口又裂开了。”季尘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假装扯到伤口皱着脸。

  姜一柠反应过来,立刻和他拉开距离检查他肚子上的伤口,又拿酒精消了一遍毒然后上药、包扎,动作熟练,“医生有说还有多久能好吗?”

  “怎么也得大半个月吧。”

  “还要这么久吗?”姜一柠给纱布的末端打结,“那等你完全好之前我就不工作了,一直照顾你。”

  “可是我我要上班你怎么照顾我啊?”

  “那我就去给你当助理,跑腿打杂什么活我都可以干。”姜一柠认真道。

  季尘抿着嘴笑:“好,那今晚助理先陪我睡觉好不好?我好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了。”

  他眼里确实都是红血丝。

  “你干嘛这么着急回来,应该再休息两天的。”姜一柠把他的衣服拉下去,转身想收拾桌上的药品。

  却季尘制止住,拉着她往床边走,掀开被子示意她躺进去,随后关了床头灯也跟着躺上床。动作缓慢以防牵扯到伤口,他侧卧着伸手把姜一柠捞进自己的臂弯中,“我怕再不回来,我家小孩要被别人气走了。”

  “我得赶紧回来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