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铭市某私立医院的病房内。

  姜一柠刚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回来, 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而后缓步走向病床边,房内很安静,走近了也才能听到病床上的人沉沉的呼吸声。

  姜一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沉默地看了季尘两秒,而后抬头看向墙壁。

  米白色的墙面挂着装饰画和壁钟, 指针滴答滴答走过一小格, 时间刚到晚上九点。房内的布局和一般的公立医院不同,除了放满仪器的病床, 这里还有一张会客的长沙发和室外阳台, 陈设摆件甚至有些熟悉, 像是季尘的那间卧室。

  除了周围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这是医院独有的气味,也是姜一柠最讨厌的味道。

  医院于她而言是病痛、是离别,在这里她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自在。

  没过多久郭钰和白盛一块儿来了, 他们来的时候季尘还睡着, 他吃了止痛药这会儿睡得很沉,白盛看了眼就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郭钰就一直站在病床边也不说话, 眉头皱着满眼都是担忧, 直到白盛叫她。

  “尔尔, 过来。”

  姜一柠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郭钰抬头她也跟着回头,这才知道白盛在叫她。

  尔尔, 是小名吗?好像连季尘都没这么叫过她。

  郭钰没有犹豫, 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人就径直走到白盛旁边站着,抿着唇等他发话。

  白盛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 双腿交叠抬眸扫了她一眼, 淡淡出了声道,“坐会儿。”

  “嗯。”

  白盛指的是自己旁边的位置, 但郭钰想也没想就坐到了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今天晚上她的话极少。

  姜一柠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水之后也在沙发上坐下,房间内突然就陷入了沉默的怪圈。

  她总觉得今天郭钰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就是感觉情绪很低落。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姜一柠第一时间通知的就是郭钰,但没想到白盛也会来。

  她想起上次季尘说的,郭钰的事自会有别人告诉他,她抬头看了一眼。

  这个人是白盛吗?

  郭钰和白家的关系她听宁云说过,现在看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突然——

  房门轻轻叩了三声,主治医生走进来。

  医生姓方,看样子和白盛很熟,两人一见面就打起了招呼。方医生看了眼熟睡的季尘,又将人招呼到一旁拿出笔和纸板轻声问道:“季总有最近饮食上有吃过哪些东西吗?”

  医生看的是姜一柠,笔尖停在纸上等她回答。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她有些懵,回答不上来。反而是白盛出了声,仔仔细细跟医生交代了一遍:“我问过他助理了,这几天工作比较忙没怎么吃饭,加上来回开夜车这两三天也就睡了四五个小时。”

  “难怪。”医生又问道,“那今天有吃什么吗?”

  白盛没说话了,侧身看向姜一柠,方医生也跟着看过去,姜一柠立马回道:“我不太清楚,但晚上的时候他吃了一支冰激淋。”

  “对了,昨晚......他还吃了我做的饭。”

  姜一柠顿感有些心虚,昨晚那些菜都凉了而且牛排是不是熟了她都有点不敢确认。

  “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她的声音越来越虚。

  方医生皱眉问道:“吃的什么?”

  姜一柠:“牛排、一些时蔬还有酸辣汤。”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方医生的脸上,生怕他突然说出什么问题,方医生记录完抬头向姜一柠嘱咐道:“季总的胃做过手术,最好不要让他吃生冷、辛辣的食物,饮食上也跟着营养师的搭配来,不要私下让他乱吃东西。”

  “对不起,所以是因为我乱给他吃东西才这样的吗?”

  “也不全是,季总的为是老毛病了,需要好好养着,下次注意点就行,冰激淋这种千万不能再吃了。”

  姜一柠愧疚地点头:“好。”

  方医生转向白盛,说道:“白总,你跟季总是朋友,您多劝劝他再怎么工作也不能拿身体拼啊,他这个作息太有问题了!再这么搞下去家都不用回了,直接住我们医院吧。”

  “行,我跟他说说。”

  “嗯,这次不严重先在医院观察两天吧。”方医生将笔插进白大褂的口袋往门口走,走了两步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这次别让他又在医院办公。”

  白盛单手插着口袋将人送到门口,听到这话含笑点了点头。

  姜一柠愣在一旁,联想起季尘那么轻车熟路地让她来这个医院,医生护士看上去也十分熟悉他的病情,看来他是这家医院的常客。

  怪不得每次晚上他都不怎么吃。

  那他昨晚还把她做的那些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都吃光了。姜一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回忆他昨晚的反应,那桌菜应该很难吃。

  姜一柠回头往病床上看,季尘真的睡得很沉。

  一旁,郭钰突然失声哭起来:“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照顾不好一柠姐,哥哥也不会自己开车赶去片场。回北铭也是,哥哥本来在林宜出差都是我跟他说的,他才会连夜回来,他明明工作那么辛苦,我却还跟他说这些,都是我没什么用什么也帮不到他.....”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病房回响,抽泣声止不住,一下一下击中了姜一柠紧绷的神经。

  那一刻,眼前的蒙尘一扫而光,她有种在雾里行舟的感觉,雾散尽了,天光大亮。彼时那个矜贵冷言的男人就站在雾散尽的地方,等着她。

  他,是特地去的,

  为她而去。

  蛋糕也是,她说过自己喜欢吃甜食,钟爱草莓。

  他一定也是特地去买的。

  他说谎,明明全都不是顺便。

  他知道她不吃柠檬。

  他知道她讨厌去医院。

  他知道她手腕上的伤口。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却从来不说。

  回忆抽丝剥茧地涌现,昏暗的室内,昏黄的灯光,天上挂着不曾坠落的月亮,借着星星点点洒落人间的月光她窥视了那个男人的内心。那个她以前、现在都觉得高不可攀的人,却奔她而来。

  情绪如同海底的暗流,汹涌却无人可知,沉寂的深夜让这股暗流上升到了一个极值,她糊涂着明白,清醒着沉沦——

  她从前总说自己想不明白,可是她哪是想不明白啊。

  只是没敢想过。

  没敢想月亮会为她坠落人间,

  没敢想季尘会喜欢她。

  可哪怕是一时兴起也好,她都觉得自己不配。

  这样的男人,该值得世间最好的东西。

  抽泣声停了,郭钰被白盛拉了出去,随着一声关门声,病房成了最隐秘的角落,足以装满所有的心事和秘密。

  姜一柠缓步走过去坐下,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目光时而清明时而混沌,她思绪万千,突然想起两年多前她们领证的那天。

  当天是外公手术后的第三天,姜一柠几天没合过眼一直在医院里待着,只要外公一醒她就过去跟他说说话。手术后的这两天外公一直半梦半醒的状态,虽然每次清醒的时间都不长,但精神却一次比一次好。

  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她按照约定到医院楼下等季尘的车来接她。

  他们约好了,今天领证结婚。

  她没收拾,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穿的那套,满身都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连妆都还没画黑眼圈大的像是被人揍了一样,她估摸着时间去厕所随便捯饬了两下,最后涂上口红敷衍了事。

  今天要拍照,她没放在心上,她想着反正都是假的,好看不好看也都那么回事,迟早都要领离婚证。

  刚到三点她下楼就看见那辆车已经停在医院门口等着她了,那天阳光正好,下午的太阳暖烘烘地烤在人身上,温暖舒适。姜一柠小跑过去,司机给她开的门。

  她一脚刚迈入车内,就看见季尘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季先生下午好。”她顿了一瞬,然后迈入车内坐下,侧身跟他颔首问好。

  季尘淡淡应了声:“你外公的手术还顺利吗?”

  “嗯,托您的福现在还在恢复期。”

  “那就好。”

  他突然转头,目光不经意了上下扫了一下:“姜小姐这几天一直待在医院吗?”

  “嗯,不好意思啊,没来得及换衣服。”姜一柠听懂了他的意思。

  车子已经驶离了医院,平缓的开在城市公路上。民政局离医院不算远,差不多也就十分钟的车程。

  姜一柠从上车就注意到了,季尘和平时的穿着有些不一样。虽然几次见他他都是西装革履的商务套装,今天也是一身挺阔的西服,但是领带的颜色变了,不是沉闷的黑、灰色,袖口还别着红色的袖扣。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头发也好想做了一点造型。

  总之,比她隆重多了。

  车里沉默了一会儿。

  季尘慢条斯理地说:“姜小姐要是不介意的,我这里有一套女士的衣服,你可以换上。”

  姜一柠“啊”了声,而后反应过来立马答应:“那谢谢您了。”

  结婚照拍得很快,没多久的功夫她们就一人领到一本,回到车上气氛莫名其妙有些尴尬。

  这象征这他们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关系。

  姜一柠看着自己这个新鲜出炉的老公有些不习惯,捏着结婚证的手指都有些泛白。

  她突然开口:“谢谢您,季先生,还没郑重地跟您道过谢。”

  “是我该谢谢你,”季尘说,“听说你之后要出国?”

  “嗯,外公一直想去国外看看别的国家的造琴技术,我想带他去看看。”

  季尘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车子一路行驶向医院,短短的几个小时他们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的转变。

  开始亦是结束。

  车子停在医院楼下,她刚刚上车的位置上。两人都没动,安静了一会儿,彼此都感觉该说些什么却又好像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沉默被撕开了裂口,季尘转身看着她:“好,那就再见了。”

  姜一柠笑着回应:“嗯,再见。”

  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停了会看了会,姜一柠率先收回目光打开车门。

  这场梦,到这就应该结束了。

  突然身后响起一到声音把她叫住,“等等,”她重新坐回去看他。

  视线再次交汇,沉默如同战歌,在他们的心上重重地敲响鼓点。

  姜一柠突然看见季尘嘴角莫名地勾起笑意,然后一如既往地绅士:“没事,祝你万事胜意,得尝所愿。”

  那一刻,姜一柠有些恍惚,心里滋生了一些她无从察觉的情绪。

  她点点头而后迅速地下了车,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那辆车开远。她手里紧攥着那张结婚证,眼底是说不清的意味。

  ......

  掌心温热的感觉把她的思绪拽回来,她低头看,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握上季尘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她竟有些握不住。

  然后转念一想,这算不算乘人之危?

  在他熟睡时占他便宜,

  但即使这样,姜一柠也舍不得放手,她的情绪在今晚无处藏匿,她也不管不顾任它发酵蔓延,一寸寸剥夺了她的理智。

  就如同不胜酒力的少女,醉倒在漫漫长夜里。

  理智全无,眼前只剩下那个病床上毫无还手能力的人。

  姜一柠突然起身,双手撑在洁白的床单上,十指指尖用力到泛白,平滑的床单瞬间皱成一团。

  一颗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那是她的心之所向。

  黑夜替她打起了掩护,她俯身下去,缓慢地、轻柔地将自己的吻送到季尘的唇上。

  那颗唇珠毫无意外地落到她的口腹之中,食髓知味。

  真是柔软得不像话。

  她潜入夜色,借了点月光打开了心动已久的宝藏。

  内心一片哗然,而后浅尝辄止地离开那片唇,趁无人发现之前短暂地、占有了他。

  壁钟的指针走完最后一小格,十二点到了。

  滴答、滴答、

  像是她肆无忌惮的倒计时。

  她如梦初醒一般地离开那个位置。

  没人知道她偷吻了他,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