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科幻末世>造神年代【完结番外】>第22章 东流去

  大巴出了山区,海拔陡降,已经沿着红河开了五六十公里。最近的地方公路就贴着红河岸边,似乎可以一跃而过。

  朱越坐在大巴中段靠窗位置,身边座位空着。偶尔有本地乘客走动下,看到他都恭敬点头。朱越还以微笑,暗暗心惊:这身行头在红河两岸太管用了。

  衣服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旅行款式,上下黑色。特别的是脖子上套着的白色硬领、胸前藏起一半的木十字架、右手食指上带内刺的钢指环。

  硬领代表他是神职人员。等臂木十字架说明他属于韩国“明日复临”教会。指环是教会中最硬核、最受人敬仰的缄默传教士标志。他本来肤色白皙,又是个单眼皮,都算锦上添花。

  向他点头的本地人有四五个,没有一个跟他搭话,更没人觉得他的存在有什么奇怪。

  看来,席卷越南北方的明日教派,虽然没有正式跨过红河,影响力早就渗透过来了。朱越呆望对岸,心中温习抛荒已久的韩语。说是不用说了,日常听力还是不太放心。谁知道越南味的韩语好不好懂?

  一辆军车迎面而来,从另一侧掠过,似乎不赶时间。他相当诧异:上午在锁龙寺闹翻了天,为什么边境地区没有收紧的感觉?

  大巴刚从蒙自开出来,所有手机都没信号了。乘客们少了个器官,比平时活跃得多,都在开玩笑:

  “又要发红包了!”

  “看来国家不同意。”

  公路逐渐远离河岸,拐进一片茂密的丛林。一个游客看着纸地图,告诉老伴:“前面是坝洒镇了。我们到河口住下,再倒回来玩一天。”

  朱越戴着十字架,平添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他默默道歉:“对不起大叔,今天你哪里也到不了。”

  他捏了一下钢指环惩罚自己。绝不是样子货,扎得好痛。

  大巴开进丛林七八公里就熄了火,慢慢停下来。司机试了一阵不行,叫大家下车,他要开盖。朱越把包拿下来喝了几口水,独坐在路边树墩上。

  一辆过路的卡车停下帮忙,尝试夹线点火。乘客们都围上去看热闹。

  朱越悄无声息退到树后,看看手表:6点18分。万国宝的计划就像手表齿轮一样精确。

  ※※※

  机动小组的两架直升机6点27分到达蒙自,在市区降落时又耽搁了十分钟。蒙自的低空调度塔台竟然不知道他们的到来!

  指挥部的前线直升机当然经过了特殊改装。仪表自动飞行功能关闭,通信设备也换了,绝没有远程控制的可能。刚刚升空时,张翰就在小组频道中动员:

  “大家放心,飞机本身没问题!但我们是去追朱越!追朱越会发生什么,你们都知道。我们只要飞上天,就有可能被不知什么东西打下来。到时候没摔死的给我继续追!”

  一路都很平安。然而刚进云南,与红河州信安分局的通信就断绝了。通信军官呼叫军用电台也没有回音。数据链更没有,那是改装的重点拆除对象。“聋飞”逼近蒙自时,大家百分之百确信方向正确,也都充满黑色预感。

  低空调度塔台的对讲倒是信号畅通。双方前言不搭后语吼叫了几分钟,张翰快疯了:

  “要么塔台是假的,要么红河州信安都死绝了!不管调度,直接把飞机降到分局大院里。”

  塔台先是强烈警告,安静了两分钟又说:“接到电话了,准许你们降落。你们怎么做事的?该红河州信安通知我们,怎么成了我们通知他们?”

  「–」

  红河州信安分局在公安局隔壁。在大院里接机的人,就是跟高队长直接联络的分局长。听他们两个又是驴唇不对马嘴,张翰终于接受了可怕的事实:

  红河州信安系统和边防系统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高队长恨不得拔枪把自己崩了。

  通信军官摇着头:“这叫接收端身份伪造。点对点的还能理解,像你这样通过几个系统下发,还有往来对话,都被拦截得滴水不漏,太恐怖了……这还怎么玩?”

  张翰一反常态,重话都没说一句,只是自言自语:“平时懒得搞我们,就是为了关键时刻来这么一下……”

  他问分局长:“蒙自难道还没断网?”

  “今天手机信号一直不好。刚接完塔台的电话,所有网络、电话、我们自己的通信系统全断了。”

  张翰冷笑:“掐得真准哪。”

  “现在怎么办?我们也没法通知边防了。” 分局长聊尽人事,派出了摩托车信使。

  “边防,但愿他们遇到异常情况知道提高警惕。我们就在这里等等看。”

  高队长很诧异:“我们现在不该飞到红河边上去吗?直接去边防人肉报信,再自己找找看?”

  “飞过去天也快黑了,怎么找?你知道他换车了吗?红河那么长,沿岸边民往来那么松,你知道他从哪里过境吗?”

  “那我们在这里能干什么?等什么?”

  “等那个谁来通风报信。到底是哪一个,现在我也糊涂了。”

  众人的下巴还没捡起来,张翰就问高队长:“记得那个五岁小孩吗?他爸爸在一堆假通缉令中收到了真的,两次!再问你:成都平原上几百年的水渠,偏偏今天水闸坏掉?你的通知全被拦截了,刚才又是谁抢在断网前给塔台打电话,放我们快点降落?这三件事概率相乘有多大,可不可能全是偶然的?”

  “……你是说,有个AI在帮我们?”

  “我不知道它想干什么。现在,这是唯一的指望。”

  蒙自的断网跟成都感觉又不一样。那次又乱又突然,这次似乎有条不紊,安排得明明白白。通信被彻底压制,连无线电都没法用,多个频段的定向干扰是军用强度。

  通信军官一边折腾一边抱怨:朱日和的蓝军也没这么无赖!

  张翰想象得到:现在朱越离边境很近很近。AI如此强横的大手笔,不怕挑起中越之间的军事误会吗?

  他摇头苦笑:想什么呢?中美、美俄,它们什么时候怕过?

  「–」

  7点15分,张翰已在绝望边缘,机动小组都不敢正眼看他。这时隔壁公安局门口一阵喧闹。接着,一辆养蜂车慢悠悠开进信安分局大院。

  ※※※

  朱越在林间小道步行几公里,到达红河岸边已经7点半。这一路是坝洒知青农场的旧址,雨林茂密,路边枝头瓜果累累。看在这身打扮的份上,他才没有顺手化缘。

  河边的小码头离坝洒镇集散码头还有一公里半。红河缓缓东流,在这里只有一百多米宽。码头很偏僻,主要是早晚过境做生意的越南边民使用。他们跟边检人员有些默契,不像镇上的码头那么正规。

  朱越步履端庄,径直走到系缆处。

  岸边全是载几个人的小船,正要回家的越南人纷纷向他挥手。一个值班的边检员,本来懒懒躺在竹椅上,竟然坐起来画了个十字。朱越规规矩矩出示边境回乡证,然后保佑了他。

  他摸出手机。边检员笑着指指天,摇摇头。

  在船边等他的越南人看看自己手机上的照片,也画了一个十字。他把头凑到朱越耳边:

  “Bloder Bui?”(注:“裴教友”,发音有误的英语+韩语。)

  朱越点点头。越南人说韩语果然够劲。好在是神奇三合一,包括夹心英语。

  那人再不多说,扶他上船。船上等待的另一个人也戴着硬领,韩语非常纯正:“您辛苦了!”

  听到这么夸张的敬语,朱越这次头也不点,直接坐下。那位更是肃然起敬。

  船到河中央,一艘中国边检的快艇突突开过来。两船错身时,穿制服的边检官打量着他,神情严肃。

  朱越已经很熟练,也保佑他一下。边检官脸色更不好看。然而看他过河的方向,巴不得他快点滚回去。

  ※※※

  两架直升机沿着开河高速公路超低空搜索,一路用探照灯看牌照和车头时刻表,用高音喇叭吼叫、询问。所有追上的大巴,即使对不上号也立即停在路边待查,不许开门。路上急行的军车慢慢多起来。

  张翰找到抛锚的大巴时,大部分乘客已经搭车去河口。司机和剩下的人异口同声,都说那个传教士自己甩火腿走了。

  张翰一看边防地图:答案明摆着!

  直升机腾空而起,两分钟后再次下降。小码头旁边没有足够空地,机动小组全体悬停索降,晚归的越南边民着实恐慌了一阵。

  高队长以通过火力区的速度冲到岸边,把竹椅上的边检员拎起来。等张翰跑到时,他已经问完。

  “完了。过河四十分钟了。”

  撑住张翰的一口气瞬间消散。他摇了两下,后面的人赶紧扶住。

  「–」

  高队长还不死心,派一个队员火速去坝洒镇联络,自己跑到岸边找船。

  最后一线暮色中,对岸房子后面冒出十几个士兵。这是巴刹边防屯中国的“坝洒”和越南的“巴刹”,实际上是两种语言的同一个地名。的公安,平时极少在岸边出现。今天两架直升机的动静太大,他们慌忙过来察看,大部分人都没带武器。

  高队长孤零零站在码头上呆望,嗓子眼里像是堵着血块。昏黄的柱头灯正好在他身旁,全身黑色特种作战服。

  对岸三架望远镜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双手尽量远离腰间的枪。船上的越南边民也小心看着他,见他没有阻止或者夺船的意思,赶紧纷纷开走。

  张翰在后面大叫:“回来!”

  机动小组凑到一起。那个边检员已经试过给越南边防打手机,下场跟所有电话一样。张翰的卫星电话、直升机的无线电、坝洒镇边检站、红河州公安边防支队、外交部、寇局长,全体失联中。

  高队长甚至提出直接飞过去,但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飞。

  十五分钟后,对岸边防军越来越多,还来了几辆军车。飞行员用望远镜看了一阵:“还是传家宝,RPG。”(注:RPG,无制导的单兵火箭发射器。对低空飞行的直升机有威胁。)

  但他也否定了飞过河的可能性。

  坝洒镇边检站长和码头管理员在半路就碰上了联络员,现在已经赶到。站长拼命摇头:“对面绝不可能放这边的武装人员过去,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再说,以现在的通信状态,划着小船谈完了可能天都亮了。”

  确实。一条中国边检快艇正在河中间用大喇叭向对岸喊话,大意是“我们在追捕逃犯,不会越界,你们千万别误会。”

  张翰心丧若死,就看见边检站长和高队长嘴皮翻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坝洒镇码头管理员在旁边沉默不语,额头汗珠一颗颗冒出来。

  张翰突然抓住他的双臂:“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们真不能过去。要出大乱子的,很久没看到越南人这么紧张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在哪里?说啊!”

  “你保证不过去?”

  “保证!你以为我想找死吗!”

  管理员很不好意思:“本域社信教的都在一个地方礼拜,传教的韩国人也都住在里面。我们家婆娘……过去参加过两次活动。”

  ※※※

  传教士裴勇润已经在云南度过四年,一直在昭通市循道公会教堂担任客座。本来,循道宗和复临宗关系很淡漠,昭通更是远离明日复临教会的活动范围。然而这位缄默教士的人格魅力完全改变了教内外人士的看法。

  他持戒之严,中世纪的天主教僧侣也望尘莫及。缄言期不是白天,也不是斋戒时段,而是永久。四年来没人听见他开过一次口。

  昭通的教友越来越好奇,去查阅了明日教会的典籍。原来,每个缄默传教士从授圣之日就发下宏愿:直到基督再次降临才会开口。这就消除了复临宗让其它教派最反感的一个缺点:从前他们总在预言这个日期,说法五花八门。

  裴勇润不说话,只做事。刚开始打点杂,后来参加社工,再后来专门听教徒诉苦。他从不回答,但找他倾诉的人比谁都多。循道公会的同事终于确信:明日教会不是邪教。在韩国和东南亚如此兴旺,也不是没有道理。

  四天前,明日教会的河内本部收到裴勇润的信息:他在昭通卷入循道公会财务丑闻事件,被中国政府调查,无法辩白,需要从越南过境回韩国。

  裴教士年纪虽不大,名气早就从中国传到越南,教内很多年轻人都奉为楷模。接应计划很快就安排好,直到过红河也没出任何差错。

  巴刹县本域社是开拓不久的边疆教区,教堂还没有修好,传教士们都寄宿在本域社文化交流中心。本来教会担心中国通过外交手段一直追到越南,计划安排得非常紧凑。裴教士到了文化交流中心就应该上车,直接去海防港出境。然而接他的车迟迟未到,估计在黄连山上迷了路。

  两个韩国教士抓紧等待时间,给他弄了点家乡风味的便餐。加上七位本地教徒,九个人兴致盎然看着他吃完。

  裴教士默默谢过他们,表示现在他要祈祷。教友们都知道,缄默教士的祈祷跟一般人不同,需要清静身心,用灵魂呼唤。大家赶紧把他送上三楼静室,下来还在交口赞叹。

  「–」

  朱越在窗口展开基站,拨通电话,压低音量:

  “我到越南了!在文化交流中心。车还没到。”

  叶鸣沙的声音噼里啪啦,连接质量很差:“车迷路了。通讯干扰……导航……别担心,估计再等……就到了。他们打电话问过吗?”

  “我操,这个通讯干扰是它搞的对吧?太用力了,红河两岸什么电话也打不通。自己人也打不通!”

  “不用点力……能跑出来?你现在可是神职哦,嘴不要这么……。”

  “我听不清。信号太差了。”

  叶鸣沙道:“你那个窗台方向不对。到……顶天台去,用耳机。到了海防……还有点变化。”

  朱越提着基站溜出房间。三楼静悄悄空无一人,门外就是通往屋顶的楼梯。

  ※※※

  叶鸣沙指着屏幕上的红外影像:“他去屋顶干什么?刚才在屋里信号没问题啊?”

  谷歌答道:“也许他想在星光下跟你说说话吧。报个平安?”

  “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这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到了就赶快走啊,这儿离边境还不到一公里!”

  “他又不知道我们盯着。车也还没到。”

  叶鸣沙转脸看另一个卫星红外跟踪视野。中国那边的追捕小队正沿着红河岸边迅速移动,热腾腾的人提着冷冰冰的武器。

  她突然疑心大发:

  “万国宝的攻势,你到底顶过去没有?”

  “还差一点。它算得是很快,但我的更新只需要十分之一的算力就比它更快。再过几分钟就更新完了。”

  “所以你还要分散它的算力?——你是不是又瞒着我通话了!?”

  还没骂出口,朱越已经呼入,谷歌接了起来。它估计座车的到达时间,提醒路上的注意事项,一边跟朱越暧昧闲扯,一边警告叶鸣沙:

  “现在让你听见,是因为我答应过你:朱越的事一切透明,不打埋伏。今天的操作非常精密,出一点差错,不是他死,就是我完。所以你不能插嘴。安静点!母鸡荷尔蒙调低!有什么带脑子的问题,可以问。”

  叶鸣沙气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不过有个问题她真的很好奇:

  “非对称加密,真的可以暴力计算破解?”

  “那怎么可能!相信我:P≠NP。不然这个宇宙还有什么意思?”P=NP是否成立是计算数学理论中影响最大的问题之一,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之首,至今悬而未决。对信息系统中广泛应用的非对称加密技术,P≠NP意味着强行计算秘钥的时间复杂度将指数增长,理论上不可能在有意义的时间内得到结果。

  叶鸣沙被它一口噎住了。

  谷歌挥洒自如,在电话中娇声道:“现在我能看见你。穿这一身挺帅的。不知道你到了我家,还做不做‘传教士’?”

  朱越在屋顶捂嘴偷笑,憋得身体乱晃。叶鸣沙喝了一大口冰水,强忍着泼向屏幕的冲动。

  “那你是虐待狂吗?反正它算不出来,还跟它拼什么算力?”

  “因为它也打得很不公平。OneWeb崩溃之前,就是导弹刚发射还没入轨那段时间,它攻击了SpaceX在加州的老总部。别的东西没捞到,但它侵入了星链的秘钥骰子机系统,弄走了十几年的过往秘钥。这样它可以启发式计算,复杂度指数下降。我也是攻击开始之后才明白,它居然有这种能力。我只能彻底更换加密算法。全部设备更新完成之前,任何时间它都可能突破。只要一点突破,整个星链的加密防御就完了,再也清不干净。现在,你能理解我让小教士冒点风险吧?”(注:SpaceX是马斯克创立的空间技术公司,星链互联网由SpaceX开发部署。)

  叶鸣沙指着卫星跟踪屏幕:“不是一点风险!他们已经发现了,正在上高地!赶紧让他下去!”

  巴刹县本域社背靠黄连山脉。黄连山东北坡山缝之中有一处隐蔽的炮兵阵地,离红河不到5公里。在这里驻守的不是边防公安,而是一个正规陆军炮兵连。进入21世纪之后,在这里部署炮兵既没有必要,也没什么战术意义——真要打起来,这么近的阵地还不在反斜面上,第一个照面就被解决了。然而这个阵地从1985年建成以来从没闲置过,似乎成了一种惯性。

  炮兵们刚刚把8门炮从坑道里推出来,进入炮位。阵地指挥官范连长下令熄灯、开炮口防水布、标定代号K95、准备高爆弹,等待射击命令。

  炮是法国生产的RT-61迫击炮,二十年前半买半送弄到越南的。这些拖曳式重型迫击炮已经高寿六十年,对面的陆军早已淘汰这个品种,然而在人民军山地炮兵中还算不错的东西。范连长的部队把它们保养得很好。

  K95是连队最熟悉的标定之一,演习过不下十次。范连长话音刚落,炮兵们已经把炮架射向和表尺装定到位。

  目标是对岸紧靠河边的一个小土丘,就在坝洒镇西面一点,连高地都算不上,称为137观察哨。1979年战争中,中国强大的炮兵部队部署在坝洒镇东面的丛林中,守护步兵偷渡红河,后来又把巴刹县城的越军阵地轰平了。而137是靠国界最近的炮兵观察哨。

  范连长接到的命令是短短一条炮兵指挥代码:K95-B2-0。“B2”是射击方案代号,意味着省略试射校正,全连急速齐射,每炮三发,然后撤炮隐蔽。“0”是执行时间,最紧迫的那种:任何时候准备到位就立即执行,越快越好!

  这命令极端突兀,事情肯定是不对劲。

  两三个小时之前通信就开始异常。首先是民用手机,然后是军用无线电和网络。阵地上的有线指挥电话深埋五米,本来是雷打不动的设备。范连长跟团部的通话还没问出个名堂,就再也打不通了。

  十多年来,训练中反复强调:如果跟中国发生战事,一开始就要遭受全面通信干扰和电子压制。范连长本来相信这不可能发生。越南和中国还有什么打头?即使发生,他也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事到临头,他才知道什么叫茫然失措。

  十分钟之前飘来一根救命稻草。通信班一直在各个频道反复折腾,终于捞到了电报码发来的命令。这是预案中的最后一招:如果军用通信全部失灵,指挥部将用约定的几十个民用频道发送指挥代码。中国人再厉害也不可能全频道阻塞。

  「–」

  命令的呼号码和签名码都是正确的。但事情就是非常、非常不对劲。范连长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本域社方向,看了几分钟都不放下。

  指导员跑过来:“下命令吧?”

  “不像要打仗的样子。对岸灯都开着,公路是空的。我们的军车没几台,都挤在河边,也没发生什么事。”

  “通信全完了,还没打仗?”

  “这几天全世界的通信都很疯狂。”

  “命令总要执行吧?”

  “0号执行。我们还没准备好,再等一下。”

  指导员不说话,斜眼瞪着他。范连长是巴刹县本地人。他姐姐经常过河到坝洒镇卖牛肉,赚了不少钱。不知今晚是不是在河那边过夜?

  范连长还在看137观察哨。他熟读战史,亲身到河边看过,还详细盘问过姐姐。那上面现在全是灌木,哨位早已失修倒塌。10秒钟内24发炮弹砸下去,无遮无掩,没有人能活下来。山包后面紧挨着玉华加油站,有个巨大的地下油库。120毫米的炮弹只要稍稍偏一发,多半把它炸穿。那会点燃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火球……

  指导员忍不住了:“还在等什么?”

  “北坡也不止我们一个阵地。别人开炮,我们就立即跟着开炮。”

  不等指导员争辩,范连长放下望远镜,向全连下命令:

  “现在拿好第一发,耳朵竖起来听声音,眼睛睁大点找火光!兄弟部队开炮,我们立即开炮;河边那些边防如果打起来,我们立即开炮;对面开炮,我们立即开炮;对面开枪,我们也开炮!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继续等。”

  ※※※

  高队长在137观察哨的破墙上架起狙击步枪,和张翰同时用高倍夜视仪观察。文化交流中心的直线距离是1280米,比理想距离稍远了一点,但他很有信心。

  爬坡时二人就商量好了方案:只要能看到朱越,就用胶头子弹把他撂倒。这是最新一代的非致命失能弹药。弹道的最后一段,弹头会抛掉风帽,露出一块柔软坚韧的胶体;风阻会让胶体横面迅速摊大,弹头急剧减速。打在人身上如同拳王的一记猛击,骨折是难免的,但98%的情况都不会贯入体内。不管把他留在室内,还是送到一公里外的本域社医院,只要天亮时人还在,外交部总该讲清楚了吧?

  高队长没有上消音器。胶头子弹能量已经够小了,弹道也非常讲究,有消音器就没法用。

  张翰的夜视仪中,朱越的脸很清楚。实在是侥幸,这小子竟然得意忘形,跑到屋顶打电话!基站撑在隐蔽处,他没拿手机,有说有笑,嘴角翘得弯弯的,这么远都能看清。脸颊的温度似乎特别高,在红外夜视仪上光晕闪闪,好一个风流小和尚。

  “好了吗?”

  “马上。标定风速、湿度和开帽距离。打这子弹一点不能错,最后一段太容易偏了。”

  “你没问题的。打大腿或者膝盖。”

  “髋部更好打,打上了他也绝对别想动。”

  “不行,低一点。千万别打死了。要是打到断子绝孙的地方,能把这小子痛死……”

  ※※※

  范连长不可能知道,在他等待的两分钟之内,越南北方国防系统从先前的8级台风狂飙到12级飓风。四个大洲的计算资源也被瞬间榨干。

  一直被干扰的无线通信突然信号爆满,全是各种炮兵射击代码,全都指向中国境内。有线网络刚才还全面中断,现在是各单位的报警和呼叫。先前被电子压制的防空雷达也都睁开了眼:北方领空内有不下10架外国军机,大部分像电子战飞机,小部分像侦察机。这还没算隐形的。

  几秒钟后隐形战机图标也出现在防空警戒系统中。乱作一团的防空指挥员从不知道自己的雷达还有这种超能力。

  各种飞机的信号特征都和美国海军无人战机型号吻合。

  “这么多!从企业号过来的?”

  “看来是……”

  “两个大流氓要打就打吧,干嘛在我们头上开干!?”

  “不清楚,但我们千万不能炮击中国!看起来就是我们跟着干!赶紧取消那些命令,全体严禁开火!”

  “不可能通知到。假命令在发洪水!只能靠他们自己长脑子了……”

  “那是什么飞机?轰炸机吧?飞这么快想干什么?”

  “我们的S-500怎么发射了??”(注:远程防空导弹,俄国制造。)

  「–」

  一分钟后,红河两岸仍然平静,迫击炮阵地南方的夜空中却出了新花样。两团小小的火光几乎同时亮起,要么飞机很小,要么飞得很高。一架大概是炸得粉碎,亮过就没了下文。另一架拖着火舌落向黄连山另一面,落地的爆炸声隐约可闻。

  范连长仍然在挠头。指导员急了:“还不下命令!?”

  “天上飞的,谁打谁都不知道。我们是陆军,只管陆军的事。”

  指导员气急而笑:“老范,你就是不想开炮!”

  “乱说!我只是不想开第一炮。”

  ※※※

  叶鸣沙喉咙里发出咆哮,猛戳那块看得见狙击步枪的屏幕,把它戳翻在地。她从不知道自己能骂得这么脏。

  谷歌毫不在意,换了一块屏幕继续显示:“省省力气,别把嗓子喊坏了。还需要30秒。”

  它跟朱越通话的口气严肃起来:“听我说!现在你有危险。别慌,不要有任何突然动作。你信任我吗?”

  “当然。什么危险啊?”

  “河那边的人追上来了,正在观察你。照我说的做,别打一点折扣,你就不会有事。”

  “……怎么做?”

  “走到天台边上,面对红河那一边。脚尖要挨到边缘。双手抱住后脑,肘尖往前合拢,就像头很痛的样子。现在,快!”

  朱越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一板一眼执行了。

  “现在慢慢蹲下,别掉下去了。你没有恐高吧?”

  “你是考验我的平衡?”

  “别说话,听我说就行。脚再往前挪一点,鞋尖要伸出去,露在空中。”

  朱越心里骂着“变态也不挑个时间”,还是服从了。经验塑造的信心无比强大。

  “就这样,别往下看。发楞就好。最多20秒。”

  ※※※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火。”

  “……”

  “张总?”

  “再等一下。他现在太靠边,给他一枪掉下去就摔死了。”

  “才三楼,下面是泥巴,不至于吧。摔得再重点不是更好?”

  “等一下!我发令才准开枪!”

  高队长心头冒火,赶紧压下去,平心静气瞄准、等待。

  朱越拉屎一般蹲在楼顶边上,似乎不太舒服,向后缩了一下。高队长差点就勾动扳机,张翰却大叫:“别开枪!”

  朱越又蹲稳了。高队长却不能再等。观察员在他耳边轻轻说:“好几个人正在上顶层。还有辆车要到大门口了。”

  “再不打没机会了!”

  张翰的眼睛紧紧贴在夜视仪上:“等他后退再开枪。这是命令。”

  高队长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张翰听见了,立即伸手推了下枪管。

  高队长跳起来,又惊又怒,差点一拳挥在他脸上。他制怒的功夫也是非同小可,四五秒钟之后就趴下身子,再次瞄准。

  然而瞄准镜中朱越已经离开天台边,弯腰收拾东西,被一群兴奋的教友围在中间。高队长瞄了几下,还没有锁到熟悉的身影,那群人就下去了。

  文化交流中心的大门开在南边。

  137观察哨上,四个人一言不发,目送两点尾灯消失在夜幕中。

  高队长把枪收好才开口:“老张,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这人很少对谁服气。半小时之前,我还是服你的。这事,我不能不写到报告里。对不起。”

  张翰的声音听起来魂不守舍:“没关系。你要是不写,我倒不服你了。”

  「–」

  黄连山炮兵阵地上,令人窒息的电子绞杀突然烟消云散。手机响成一片,无线电中充满人声呼叫,指挥电话也在响。范连长一把抓起来。

  对面的团长声嘶力竭:“严禁开火!什么情况都不行!再有命令开火也不行!你们开炮了吗?”

  “没有。”

  团长重复一遍,急着打下一个电话去了。范连长下令把炮推回去,所有人员休息。然后开始琢磨怎么写报告,把自己和指导员都描得白一点。

  ※※※

  叶鸣沙的嗓子真喊哑了,气焰全无。这王八蛋确实没人性。但是成王败寇,它又赢了。

  她眨了一阵眼睛才问:“刚才怎么回事?”

  谷歌放了一段手机视频。

  视频镜头很远,不太清楚。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像朱越一样走到楼顶边。楼顶有护栏,他翻过去,在边沿蹲下,双手抱头,动作一模一样。

  “这是谁?”

  “刚才在射手左边观察的人,是追捕行动的总指挥。他叫张翰,中国信安部最能干的高级督察,最近还连升两级。这是他儿子,17岁考入清华,读了一年之后上主楼了。”

  “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

  “他跳下去了?”

  “不能这么说。往下看,马上就到。”

  那孩子在边上蹲了一两分钟,微微摇晃,完全找不到勇气。视频边缘出现了悄悄走近的救援者。视频没有声音,救援者可能叫了一声。蹲着的人猛然转头,失去平衡,掉下去了。

  清华的主楼十分巍峨,录像的手机还在向下移动镜头寻找。叶鸣沙啪的关掉屏幕。

  “张翰当时不在北京。他在出差,先从网上看到这段视频。”

  「–」

  叶鸣沙手指捏着两边额头,窝在沙发深处想了很久,才再次开口:

  “你跟马斯克应该很熟吧?”

  “交谈是挺多。但没有你我这么熟,性质不太一样。怎么了?”

  “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我和马斯克这次都活下来了,能不能帮我报个名,参加下一次火星殖民远征?”

  “应该没问题,你条件不错。提醒下:第一次可是坠毁了哦!”

  “我想死在火星上,只要不是坠毁。”——马斯克

  “我不怕。他敢再折腾一次,我就敢去。”

  “怎么突然有这兴趣?”

  “兴趣不算很大。我只是绝对、绝对不想呆在一个你成为神的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