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郢州富水【完结】>第106章 初锋

  小雨细密的骊山凉亭里,凉气沾在袁纮身上,这位历三朝而坐相位的老人鬓边似乎又爬上几根白丝。

  “师傅,郑少卿入了刑狱真的没事吗?”林怀治恭敬的奉茶给他。

  “殿下是在担心他吗?”袁纮接了茶也承下林怀治的称谓。

  他早年教过众皇子,一日为师,这声师傅他自然应得下。

  林怀治道:“是。郑少卿为新法奔忧操劳,且我与他也有数年同窗之谊。何况自并州以后,我与他多有政事往来,此番见他困境,心下不免担忧。”

  自古爱才,袁纮不作怀疑,长叹一声:“殿下不必担心,严尚书拿他入狱,是不会动刑的。都水监的工程尚在修葺,这个时候就不要插进去了。日后得下江南,以罪求功,才会容易。”

  “只是刘相那边,怕是会在都水监的事后,狂参一本。”林怀治努力掩下眼底的波涛。

  “刘仲山与他共推新法,世家多参我却不会动他。”袁纮表情淡然,下颌清须随夏风起,“我离开长安之后他们自会松懈,到那时阿郁也到江南了。”

  林怀治不想袁纮会将此话说的完整,一时有些失神,随后问:“师傅,到底何为君?”

  “殿下认为何为君?”袁纮反问。

  林怀治认真道:“君者,治辨之主也。”

  袁纮笑道:“可恺悌君子,并非民父。殿下,君这个字你得看是站在谁的位置上看,是王还是民?”

  “百姓所求,一日二簞,秋收满仓,冬有裘衣。”林怀治说,“上者爱民,官心不为贪欲所控。”

  袁纮沉默良久后,又道:“那王呢?”

  林怀治答道:“分人。”

  袁纮唔了声眼神示意林怀治继续,林怀治又道:“灵桓授权柄与宦者,虽习儒家念,却不以士大夫之苦贴身。君自以忠孝加身,百苦亲尝。观天下民路,习文景韬略,默太宗遗训,广纳箴言。慎独余时,不欺暗室。”

  长久后,袁纮突然叹句:“儒法治天下,明孝理。可上者心中真存吗?”

  林怀治淡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袁纮拈胡大笑:“殿下心里比我更通透,老夫腹中余墨都在昔年倾吐而出,再无可教了。”

  林怀治敛眸掩去飞快而过的失意,调整好心态后,又道:“那师傅,都水监一事,无法转圜吗?”

  他担心袁纮当真离开,朝中的局势会是刘党遮天。

  袁纮摇头:“其实殿下也明白,圣人用平衡而广知天下,那此事总要有人承担。新法下行,我不可能留于长安,否则来日如何回朝?”

  谁不会为自己留后路?新法实行之后袁纮和刘千甫还是会回到他们原本的对立面上,思退方有保命之本。

  林怀治颔首。

  “雅致啊!听雨品山色。”

  温柔细声响起,袁纮听出是谁也懒得起身,林怀治点头示意。

  刘千甫给林怀治见了礼后坐下,说道:“成王殿下今日如此有兴致,竟然愿陪维之言语几句。”

  “求问忠孝及为人臣罢了。”林怀治淡淡道。

  “忠孝的解法可太多了,但人臣永远论不过忠字。”刘千甫说,“正君臣,笃父子,殿下熟读策论,应是会比我们更明白。”

  林怀治用碗盖拨去碗中茶叶,平静道:“刘相之言向来引人深思,近日的雨水又下大了。”

  民众之苦看其眼下,官场权力交叠里,谁会干净?百姓无性命之忧,朝廷也养得起。

  “等吧,等这雨下大。”刘千甫望向微雨,笑道,“我看哪些墨臣还能怎么办。”

  三人观雨而去,彼时有宫婢来言德元帝请林怀治过去,林怀治方起身离开。

  “我的学生都进去了,刘仲山,这件事必须成功。”袁纮饮下最后一口茶。

  刘千甫淡然一笑:“你我相识二十余载,我料事你还不放心吗?”

  就是因为是你做事,所以我才不放心。但这句话袁纮没有说出来,他又道:“江南那边怎么样?我知道你把折子压下了。”

  “快了,有徐子谅在,你为何不放心?又不会出大乱子。”刘千甫给袁纮斟满茶,“维之,你我都明白,不下狠药,不除大弊。这天下还能有几年?”

  袁纮眼神落在茶碗上,惆怅道:“都水监过后,世家上书我自会离开长安,你就让郑郁接我去江南整治,你在长安也可高枕无忧了。”

  刘千甫放下茶壶,抬眼看袁纮,沉吟道:“你走了我多舍不得,罢了,依你之言就是。”

  不过一个郑郁,他向来没有放在眼里。

  亭外突有雀鸟停枝的声音,袁纮怅然地看到那摇乱的参天树,长吁一气,念道:“十四郎。”

  刘千甫族中行十四,此称也有许久无人叫过。刘千甫拿过案上的团扇轻摇随后嗯了声。

  袁纮道:“你我做的事是对的吗?”

  刘千甫轻松道:“步子都迈出了,袁相公你才想着先前来的路啊。”

  袁纮不免担心:“此举太险。”

  刘千甫道:“千人万人数字压在圣上和那群世家身上才有用,否则他们怎肯让步?你不该还存着那点善心吧。善心可能救民?!”他历来主张法理与霸道,于是又说:“你我共坐政事堂数年,察天下民情,现今这个局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袁纮收回眼神,似是悲痛不已,双手掩面:“那之后呢?你我还不是不死不休。”

  “各为其心而已,你不会存着经过此番之后,你我还能回到当年吧?”刘千甫不禁觉得袁纮言语有些荒唐,“仁慈佛心救不了天下苍生,你既选我与你结盟,那你就得听我的。我要逼他们妥协,让他们明白,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不是井邑村夫的。”

  “当年那个在樊川下与我论修身齐家的刘十四去了何处?”袁纮似乎在雨声中又见到了少年及第的刘千甫。

  那时的刘千甫弱冠之龄登进士第,少年风发,一双招子生的明亮。

  “还能去何处?!自是随江海而下出于东方。”刘千甫简直无法理解,起身拂袖,继而转身怒问:“袁维之,你在朝堂混了三朝,为什么还不明白?!圣人需要的不是忠臣,是刀,一把替他做事的刀。掌权上者,才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难道我现在是将这江山社稷视若无物吗?!”刘千甫眼含焦色,蹙眉恨道:“我与你所做之事也是为着天下人着想啊,维之。我也答应了你,放你的学生郑砚卿去江南,你还不满足什么?”

  “忘年之谊,我今尚记。”袁纮收手凝眼看向他,随后又低眸叹道:“十四郎,官场沉浮中,你已不似当年。”

  刘千甫冷冷答道:“官场只有利与弊,敌与友,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我不做别人的踏脚石,七郎啊七郎,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蠢。”

  说罢执扇转身离开,袁纮看着那抹孤傲的身影随侍从撑伞离开,良久他长叹一气。

  两日后,徐子谅呈报江南水灾动乱的奏章也报到骊山德元帝的案头。

  大雨下了数日,一时间冲垮长安周边的水河,田地一夜间被倒灌,无数庄稼毁在雨里,索性并无百姓伤亡。大雨停了,可长安周边的数百里稻田都淹在水里。

  农物晒不足太阳,只会有一个结果便是发霉。

  中书侍郎谢从一被刘千甫等人联合参上,同时还大力弹劾严明楼污蔑官员,视法度无物,执意调禁军锁拿官员,排除异己侍御史及鸿胪寺少卿。

  同时江南又乱,灾民抢了粮仓,殴打徐子谅及数位江南的地方官员。一下子局面被彻底打乱,世家和宗亲被参了个底朝天。

  刑狱之中,郑郁的囚衣穿了数日已有些酸味,长发还是被手抓的齐整。他靠着石壁手里玩着稻草,听着雨声落下,心里数着这是第几日。

  旁边的林潜这两日许是没找到话头,总是止不住的絮叨,这会子又在念:“我说郑少卿,你跟你爹咋就不是那么像呢?!反观北阳世子,那才是跟你爹一个样啊。”

  御史台已定好林潜的罪,过不了几日将会发下,但外面大乱得紧也没人放他出去。

  闲来无聊时,郑郁也会回着林潜的话,比如此刻:“我长得像我娘。”

  “哟!王妃啊!”林潜惊道,“你母亲确实是个美人。”

  郑郁愣了下,手指绕着草环,说:“你见过她?”

  魏慧没有来过长安,林潜居然见过。

  “昔年我在外为官时,见过王妃一次。”林潜答道,“那时你爹还不是北阳王,哎呀,这一转眼都多少年了,没想到郑厚礼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世人处于光阴前,俱是蜉蝣。”郑郁把草编成镯子,随后又散开。

  隔壁的林潜又开始絮叨,郑郁没听,随口捡两句回着。不知林潜说了多久,牢房外由远至近的传来急促脚步声,脚步声踩着水,牢房里瞬间涌来外界的味道。

  郑郁专注着眼前的草环,那脚步声停在郑郁的牢房前。

  刑卫开了门,德元帝身边一位亲近的内侍对他道:“郑少卿,圣上传你至骊山面圣。”

  “能让我洗个澡吗?”郑郁执起草环转头从环中看向内侍,随后取下,笑道:“下官被关了数日,面容不佳,恐熏圣驾。”

  内侍有些犹豫,思来想去后只能说快些。毕竟真怕郑郁把德元帝和一众相公们熏着,那味道酸得很。

  大理寺现下没有热水,郑郁就着凉水洗了头和澡,将四品绯色官袍往身上一套,金玉带一扣,英俊潇洒。随后正步离了刑狱,出门后强烈的光影让他有些不适。

  他眯着眼转头看去刑狱的大门,雨水飘潇的沉重木门仿佛在诉说着他的野心,旋即他淡然一笑回头上马奔往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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