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臣之心【完结】>第136章 矛盾加深

  裴玉戈得了消息是立刻赶回府的,他如今被便了官,又穿回了那身青绿官服。

  工部末流的差事比不得御史台那般体面,加之天子有意刁难,不仅要顶着周遭同僚的非议从头开始学习打理工部事务,三不五时还要外出亲自去验看那些石料木材。饶是任屯田郎中的那位上司官员还算平和好相处,裴玉戈被贬官的这几日也过得不是那么好。

  见的人多且杂,有商贾、有苦力工等等,替天子修建陵墓这事是打天子登基后一年便开始筹备的,如今他中途被塞进来,又长着那样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下面人可不知道什么侯爷王妃的,只凭着这张脸便多有轻慢,一时竟令裴玉戈有些寸步难行之感。至于那郊外尘土飞扬,惹得他咳疾复发、夜不安寐的事就更加频繁了。

  裴玉戈跟着侍从进来时,郭纵他们正讨论着什么,见人进来才住了嘴。

  “咳咳、你…你们接着说。”

  “王妃,您…身子没事吧?要不要叫余医正……”

  裴玉戈打断了沈娘子的话,轻舒一口气,冷声道:“事要分轻重缓急,不过是旧疾,正事要紧!”

  只是这些时日许是累着了,又许是在郊外沾染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勉强把一句话说完又没忍住,捂嘴扭头压抑着咳了几声,旁人光是听着声儿都不由为裴玉戈的身子捏把汗。不过到底没忤逆他的意思,几人对视一眼,还是一旁没走的燕泥代他们开口道:“原是因为殿下坚持护着我才……”

  裴玉戈听罢却只是冲燕泥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这才是明珠。我亦晓得姑姑的本意,以一人牺牲换韬光养晦的机会。可明珠不是当今天子,这样的‘牺牲’他是不会选咳咳!哈啊…我没事…”

  长眉微蹙、说话时也常常停顿一会儿去喘气,师小南最先觉察出裴玉戈并非旧疾。她果断打断柯慈和郭纵的话,走过去将裴玉戈扶住了。

  因为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裴玉戈额头冒出的细密汗水,呼吸似乎也有些紊乱,忙道:“不对劲,快去请大夫来!快!”

  余默赶来,拨开周遭围着关心的人,双手切脉、又查了舌苔色,板着脸道:“收拾张干净的榻来!人别都围着,生怕他气短是不是?!窗户都支起来,闷头连气都不出的?!”

  余医正说话直白大胆是王府上下都知道的,就连萧璨他都敢一句一怼,更不要说王府其他人了。

  原本关起门来议事是因为内部出了透露消息的内奸,众人因此格外小心,不曾想裴玉戈身子弱,这些时日又因为疲劳奔波、旧疾复发,赶上这次萧璨进宫的事比较急,内火一拱,人便忽然病倒了。好在不像从前似的抗都抗不住,人挪到干净通风的小屋里躺了会儿,待余默施了第二遍针时,人就已经清醒了,只是肺气瘀滞,说两句话还需要停下来歇歇。

  “是属下思虑不周,累得王妃旧疾复发,属下该死。”

  “…起来。”郭纵跪地告罪,裴玉戈深呼吸了一口气,身子还是有些虚。他歪靠在美人榻上,官服外袍方才昏迷时便已换下,这会儿常服领口微微敞开些,脸色瞧着倒是好了些。缓了缓才接着道,“眼下不是请罪的时候,小院里伺候的人就那么几个,可排查清楚了?”

  沈娘子欠身道:“是妾身疏忽了,后院安排原是王爷交给妾身的。粗使丫头小厮里是有后来拨来伺候的,只是妾身没想到这些年轻丫头小子里竟然有人和宫里头通着消息,一时没有防备,还需要些时候才能全部摸清楚。”

  “说到宫里……”裴玉戈只说了半句,后面她没说下去,只抬眼看向静候的几人。

  萧璨的后院里还有一个宫里赐下来的舞女,自去年查过底细后便一直丢到后院养着,除去最开始那次冒冒失失闯到裴玉戈跟前求情,后面倒是真的安生在院子里住着,没见有什么异动。只是这次出了事,裴玉戈一提,众人才又重新想起来这么个人。

  沈娘子倒是早想起来这么个人,她与秋浓对视了一眼,后者上前一步禀报道:“回王妃,王爷后院一直是婢子与沈娘子打点着。那舞女的底细也依照王爷的吩咐仔仔细细查了,确实没什么不妥之处。王妃若是怀疑,婢子可以现在将人提过来审问一二。”

  人是宫里硬塞过来的,众人心里自然都有疑影。

  裴玉戈忽得想起什么,问道:“明珠前次中毒之事还没有结果?”

  几人面面相觑,郭纵代众人告罪道:“是属下等无能,那次爷身子有异,我们虽有所察觉,可按余医正的说法,那药并非寻常所知的那些毒,且是少量多次掺在爷的饮食里有段时日了。而自那日之后,幕后之人像是早得了风声,伺候便没再下手,属下等一时并未排查到什么证据。不过属下倒是觉得这次宫里太监说漏嘴的事不像是与上次爷中毒是同一拨人。”

  前者是想要萧璨的命,而后者明显是宫里提放着,这次因为太师一案引得天子猜忌胞弟才漏了行迹,却不至于一早想要萧璨的命。。

  “嗯。”裴玉戈揉了揉额头,他现在坐着就感觉眼前似有些天旋地转之感,闭上眼时那股眩晕感更加强烈,弄得他有些想吐,却还是强撑着吩咐道,“从前没有头绪,如今既知晓礼王府记恨明珠兄弟还有其他宗室,那么当初一击刺杀不成、再留后手以饮食下毒也不无可能……郭纵。”

  “属下在。”

  “自即日起,你与秋典仪、还有沈娘子三人带人排查府内所有可能接触到明珠日常起居饮食的人,必要时借今日这出的由头,震慑府内一番也罢。只是将来明珠所有饮食汤药,须得让信得过的自己人查验过了再递上来。”

  裴玉戈的声音不算大,甚至因为弱症而有些中气不足,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在场之人却无人敢不认真听。雍王府势必将要走上夺位之路,那么阖府上下就须比从前更加严谨细致才是。

  众人领命后,柯慈才开口道:“王妃,那下官二人?”

  “二位长史…咳咳!”沈娘子主动上前用手托住裴玉戈头颈,一手轻抚后背帮着顺气。裴玉戈转头道谢后才接着道,“诸位都是明珠信任之人,应当能揣摩到未来咱们府会面对什么。明珠多年可以避世,在朝中人脉人望都有欠缺、民间名声更是不佳。在外,襄阳侯府会全力为明珠将来奔走,在内,不管是两位长史、还是府内其他几位管事,今后须得竭力辅佐。雍王府及明珠在朝野民间的名声如何,未来便要靠二位长史尽力维护了。”

  “下官明白,自当尽力!”

  “王妃,那今日走漏消息的人还要不要查?另外就是宫里送来的那位乔姑娘,您?”

  名义上的后院是沈娘子在管,她自然没忘记还有个麻烦在。

  “东江王位更迭,此女若当真是先东江王安排的,此刻便如断线风筝,倒是不足为惧了。”

  “是。妾身不懂国政,只是出了今日的事,怕人不只是面上那么单纯,毕竟……是宫里硬赏赐来的。”

  裴玉戈抬手拍了拍沈娘子搀扶自己的手,后者会意,欠身行礼后退回到几位管事之侧。裴玉戈虽然体弱多病,可骨子里到底是有些傲的,除了面对萧璨及血亲时,他并不愿在人前示弱。

  “将人……调到我身边来。”

  郭纵等人俱是一惊,还未及开口便见裴玉戈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开口,并主动说明道:“我身边向来不留侍女侍奉,也就只是在府里歇着时留春怜春寒几个大丫鬟打点琐事,除此之外都是正礼、狄群一众年长汉子,暗处还有死士跟着,不必担忧我的安危。再则,不论那女子是谁的人,比起女眷扎堆的王府后院,她在我身边一举一动都会格外扎眼,即便真有异心,想来也便于察觉。若她真与宫里通气,我将人带在身边,也可以做给人看。”

  “属下只怕爷知道要发脾气的。”

  郭纵代众人委婉提醒,裴玉戈看向他们,却是直言不讳道:“诸位大多虚长明珠几岁,也算是伴着他长大的‘功臣’了。往日情分不假,可莫忘了明珠将来有一日或许要登临那至高之位的,可别真将他一直看做重情的孩童!”

  这话说得有些无情,却扎扎实实是句大实话,如锤般落在每个人心头。

  “臣…定拼死效忠!”几人之中一向爱与人唱反调的柯慈此时此刻倒是与裴玉戈生出了些心意相通之感,他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第一个主动向裴玉戈跪下行礼的。当然,他跪的并不是裴玉戈这个人,他跪的是裴玉戈代表的萧璨,跪的是对方直言的那条帝王之路,所以他自称‘臣’,而非‘下官’。

  跟着是郭纵与师小南,而如沈娘子、秋浓二人本就是专心内宅之人,今日乍一听裴玉戈这番近乎‘狂悖’之言,一时震撼,慢了一步才跟着跪下去。

  裴玉戈出言示意他们起身,手撑着榻边缓缓站起身道:“取官服来替我换上,我去接明珠。”

  众人无人反对,毕竟萧璨今日入宫,身边一个掌事的亲信都没带,只那两三个亲卫也必会在宫门外就被拦下,他们几个没人能放心在府里等着。

  御书房内,萧栋伏于案前,桌上的奏折落了好几摞,几乎将这位年轻帝王埋进去。

  他执笔埋头批阅奏折,整个御书房内无人敢出声置喙此刻心情不佳的帝王。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原本埋首奏折的萧栋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即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抽空半转头扫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大太监赵园,不悦问道:“何事?”

  大太监下意识扫了眼一言不发跪在御案前的人,才低头忙回禀道:“禀陛下,是……雍王妃在宫门外求见。”

  萧栋听到是裴玉戈来,显然更是不悦,他丢开朱笔看向沉默的弟弟,忍不住讽道:“明珠,你这倔脾气便是跟裴玉戈学的?!”

  裴玉戈从前便敢为温燕燕的事犯犟,萧栋如何不清楚这是个倔的。尽管因殷绰死前之言而对这个弟弟没有先前那般坚信不疑,可到底还是有些偏向的,便下意识将过错都怪罪到了裴玉戈身上。

  “臣弟只是不想倔,并非不会。”

  “好、好、好!”萧栋被弟弟呛了句,冷笑着连说了几声好,随即一掌拍在御案上,皱眉斥道,“看来还是朕从前太惯着你了,竟让你连欺瞒君上的荒唐事也敢去做!”

  “皇兄,臣弟说过了,殷绰父子为逼问温御史当日查找的罪证,不惜私设刑堂,对一个弱女子以酷刑相逼,难道没救回人来也算欺瞒君上么?臣弟不知府上还有能人,竟能面见皇兄禀事,只不过这人眼神实在是差,竟将臣弟后院美妾看作是先帝近侧女官,臣弟实在委屈。”

  萧栋此时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线传回的消息,可作为帝王,他也不能就这么直白顺着认下在弟弟府里安排眼线的事。萧璨说得言之凿凿,好似真是被冤枉了一般,萧栋拿他一时没有办法,按着太阳穴不耐质问道:“那好。明珠,朕问你,殷绪疯了是否与你有关?”

  萧璨毫不示弱,不答反问道:“皇兄宁愿相信乱臣贼子死前胡乱攀咬的话么?!”

  “你说那离宫女官是从殷家父子手下救回的,而那前后殷绪便忽然失了踪影。京兆府、千牛卫及禁军奉朕之命在京城内外四处搜寻半月有余仍然一无所获,他们唯一不敢问的便是你府上,后来殷绪疯了之后现身也是恰巧拦了你回京的马车,你倒是给朕说一说这几桩事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其实萧栋掌握的不止这些,但是刑部及内阁呈禀的那些证据口供中都有佐证亲弟弟曾参与了各个环节,并最终推动了太师一派倒台。在听了殷绰死前‘陈情’,身为帝王的他无法再认为弟弟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在无人时一人细想,竟深觉弟弟如今陌生。而一旦心中有了这个疑影,便会本能地寻着这个想法去反推此前种种,更觉萧璨参与推动了每一步。

  萧栋说不清此刻对亲弟弟是什么心思。

  猜忌?失望?还是后怕?他说不清,但总归无法再如从前那般推心置腹,最重要的是他没办法不去想萧璨究竟是否知晓当年旧事。

  事关这至尊龙椅,他无法真正安心。

  “你这脾气被朕惯得越发犟了,既有报效朝廷之心,又不是早年无知孩童了,便该收心敛性。御史台为朝廷耳目,须得平和公正之人方能统领服众。去年你既嚷嚷着不愿接这苦差事,那朕便不再勉强你,明日便免了你身上这累赘去。你性子过于急躁,日后还是跟着宗亲多磨磨性子,正巧近来礼部和宗正寺正一同筹备着历年春猎的事宜,朕会发道明知给瞿获他们,让你跟着几位卿家耐心学学,少被那些不知进退的武蛮子带着学坏。”

  “皇兄当真觉得朝中武将尽是粗蛮之人么?”

  萧栋不悦道:“你质问朕?!”

  “臣弟不敢。只是朝中文武平衡方得平衡,哪怕如今四海升平,也是各州……”

  “萧璨!”萧栋这次是真怒了,他是帝王亦是兄长,此刻被做臣子的弟弟‘教训’,直接连名带姓训斥道,“这不是你该胡言乱语的!朕当日虽许了你的任性,让你娶了男子,可这终归是违逆阴阳大伦之举!裴玉戈生得一副妖媚模样,朕是念在他还有几分才学才不予计较,若你执迷不悟,那朕便不得不去猜测有人仗着一副好皮相蛊惑人心了!”

  这话由帝王之口说出,已是威胁。

  萧璨听出来了,或许是因为真真切切被亲兄长当面猜忌威胁,一时心绪激荡,眼中竟泛出些泪光来。

  萧栋也瞧得真切,不知怎的,他心里也跟着生出几分愧疚感来,只是帝王尊严让他无法放下身段,只板着脸别开头冷声道:“滚回去闭门自省!再有下次,朕绝不放过蛊惑你的罪魁祸首!”

  “皇兄……”

  “出去!”

  帝王砸了手边茶盏,御书房内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直呼陛下息怒,离得最近的大宫女被碎瓷片划到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来。

  “臣…告退。”萧璨原本直直跪着,闻得帝王发怒,只压下眼中泪水,俯身重重一磕。

  那一下磕得极响,再听得萧璨自称,众人亦是跟着心中一惊。

  雍王从来都是皇帝跟前最受宠的弟弟,何时规规矩矩行过大礼,更不用说这磕出不小声响的一下叩首。

  不过阖宫上下甚至朝野内外很快就都会知道一件事。

  雍王…要失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