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市西面的桐安村, 一户山脚的人家灯火通明。
客厅,一张方桌的四面坐着四个人。
一对中年夫妻,一对即将面临审判的年轻情侣。
抓着裤腿的手攥紧, 手背的细骨一根一根立起, 跟着颤抖的手一起,几乎痉挛。
“说之前, 我要跟你道歉, 对不起。因为......”
话语哽咽起来:
“我没办法像你期望的那样,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子。因为, 因......因为, 我喜欢女生。”
终于,她将隐瞒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叶华没有吭声,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陈美娟也没有说话, 因为她崩溃到以为自己在做梦。
只是那只握着筷子的手颤成了筛子, 搭在碗边的筷子剧烈抖动, 发出杂乱的敲击声。
“你......”好半晌, 喉咙底发出沙哑的声音, 陈美娟勉强开口,“你说的, 妈妈听不懂。”
叶菀佳低着头, 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腿上掉。她不敢看妈妈脸上崩溃的表情,但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喜欢学姐,我们一直在交往。从大学, 到研究生,到工作, 我们一直在一起。对不起妈妈......但,但我真的很爱她,她也很爱我。我,我们——”
啪!
一声巨响,筷子狠狠摔到桌上。随即而来的,是高高扬起的手。
几乎是同时,坐在方桌另一边的裴苏叶飞速起身,蹿上来抱住叶菀佳,将头护在自己的胸口,迎头承受落下来的巴掌。
“你......你......”
那巴掌终究没有落下,甚至27年来,陈美娟也从未动手打过叶菀佳。看着不顾一切冲上来保护女儿的裴苏叶,手僵在半空,长满冻疮的手不停颤抖,终究,还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收了起来。
叶华赶紧将她拉住,劝着重新坐了下去:
“你说你,大过年的,跟孩子置什么气?”
说着,把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朝裴苏叶二人挥挥手,安抚道:
“没事,没事的啊,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然则,谁也知道,这顿饭已经吃不下去了。
陈美娟顿时掉下眼泪,眼中指责,却又心疼:
“妈妈从来没有打过你。今天,你说这样的话,妈妈也没下得去手。佳佳啊......”
声音颤抖起来,“你,你怎么会这样呢!”
面对孩子的出柜,父母的第一反应皆是,我好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突然喜欢同性?
接着,就是无尽的自责:
“是不是妈妈跟爸爸不好,你才觉得结婚不好,所以才......”
“这跟你们没有关系。”
叶菀佳在裴苏叶保护的手臂里抬头,漂亮的脸上满是泪痕,“我从高中就喜欢女生,没有遇到学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女生。”
“你!”陈美娟陷入未知的痛苦里,苍白的唇颤得厉害,却说不出半个字。
话及此,裴苏叶松开叶菀佳,缓缓站直了身子,面朝陈美娟二人的方向深深鞠躬,90度深角。灰色大衣描摹出颀长的身形,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影子显得模糊又陈旧,反倒烘托出一股庄严感。
嚓......
大衣的布料摩擦出细微的声音,诉说着她胸中的毅然。
“叔叔,阿姨,对不起。”
她真挚且体面地道歉,即便直起腰之后,头也微微抵着,以一个晚辈的姿态接着说:
“我跟菀佳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来拜访过二老,是我的疏忽。今天,对于你们而言,确实有点唐突。我母亲知道我喜欢女生的时候,也是消化了很久才能接受。所以,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她的磊落,让陈美娟的痛苦倍增——因为她发现,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孩比她的女儿还要优秀,并且,性格脾气俱佳,她无法从任何一个层面,学历、人品、性格等等等等,无法从这些层面去劝诫叶菀佳,告诉她,你喜欢的这个人不好。
“小裴......我知道你很优秀,但是,你不为人父母,你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哽咽的话支离破碎,声音颤得不像样子。
“但是。”
裴苏叶颔首,心跳有些加速,但好在,她将叶菀佳看得比生命还重,因着这一层感情,她的神情尚算冷静。
“我跟菀佳都是真心的。您了解她,她对待感情很真诚,而且长情。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并不是随便玩玩,我们真心想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
陈美娟说出这三个字,看不到任何希望,“你们这么年轻,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到你们老的时候,生了病,不能工作了,没有孩子,谁来照顾你们?万一你们被别人欺负,没有力气还手,谁来帮你们?”
裴苏叶抿唇,一个一个回答她的问题:
“我跟菀佳现在工作不错,以后的养老金应该比较可观。至于孩子,如果精力足够,我们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女孩。但是,就算领养,等老了之后,恐怕也不能全都指望孩子,她也有她自己的人生。到时候我和菀佳可以去养老院,跟认识的朋友一起,应该也挺开心的。”
她耐心地回答完所有疑问,最后,又是深深的一鞠躬:
“菀佳两年没回来,你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确实不该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打扰。我在汽车站那边订了一个酒店,先不打扰你们天伦之乐了。再次跟您和叔叔道歉,对不起。”
语罢,她缓缓直起上半身,正要去拿包,被叶菀佳起身拉住:
“不行,你不可以走。”
裴苏叶握上抓着小臂的手,宽容地笑:“小叶子,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要给叔叔阿姨一些时间。我在这里,只会产生负作用。别忘了,阿姨还生着病。”
说到这里,叶菀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现在天都黑了,你怎么出去啊?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裴苏叶瞬间哽咽——不要小叶子,她怎么忍心!
叶菀佳一哭,父母两个一下子急了。陈美娟的手抓着桌边,叶华噌地站起来,劝道:
“小裴,现在天都黑了,外面挺危险的。这个地方到处是山,不像你们城市,外面都有灯,都有警察。而,而且,我们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裴苏叶歉然笑道:“叔叔,我知道。只是我觉得我们都要冷静一下,不然,菀佳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因为我闹得不愉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叶华看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又回头看看陈美娟,权衡了一下,有了主意:
“不然这样。我开车子,送你跟佳佳一起去,你一个人住酒店还是不安全。这样你跟佳佳,你们俩也冷静一下,我跟你阿姨在家也再想想。你看行不行?”
裴苏叶为难,她想退出,主要是为了成全一家人的天伦之乐。现在叶菀佳眼巴巴地要跟她走,叶华也上来帮腔,甚至,已经取出了三轮车的钥匙。
她知道,要不是确认她的安全,夫妻俩是不会安心的。于是点头:
“那麻烦你了,叔叔。”
那天的最后,叶华送二人去了车站的一家酒店,确认二人住下之后,才又骑着三轮车回家。到家后,他给叶菀佳发了到家的消息,走向坐在饭桌前,从他离开起就一直没动过的陈美娟。
“佳佳她们住下了,你放心嘛。”
“呜......”
下一刻,陈美娟无力地抓着他的手臂,积压的情绪彻底释放出来,哭声呜咽,宛如深山之中不慎跌入陷阱的孤狼:
“孩子以后怎么办啊......”
“唉呀。”叶华安抚地抱着她,“她们有她们的想法,现在的年轻人,想的跟我们这一代不一样。”
陈美娟哭得越来越伤心,抽噎道:
“孩子以后老了,无儿无女的,谁照顾她啊......华哥,孩子以后怎么办啊!你说她怎么办啊......”
与一些家长不一样,她没抱怨“为什么我们家孩子被带坏了”“那个同性恋来骗我们孩子的感情”,她只是在担心,叶菀佳一直跟裴苏叶在一起,老来无子,没有依靠。
其一,是因为她知道,叶菀佳自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一旦决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
其二,是刚才叶菀佳走时,回头望了她跟叶华一眼,一字一句说:
“妈妈,我爱你们。但我也爱学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