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定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它敢确定。

  大乌鸦蹲在树杈上, 阳光顺着花树间隙洒进来, 岁月静好。

  藏在这里,什么人也找不到,什么事也不用想, 啊, 真是美好的生活,有那么一瞬间, 不太想当人了。

  大乌鸦一动不动地藏在花树的阴影里, 享受着头脑空空的快乐, 直到树下响起一个熟悉声音:“师尊……”

  大乌鸦:……

  它是怎么被发现的?

  喻青崖沉默不语。

  师尊, 你不觉得你那一身黑漆漆的羽毛, 在雪白的大梨树间特别显眼吗?

  喻宵:……

  但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喻青崖:……

  但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师徒俩面面相觑, 喻宵开始思索起来,如果被发现后, 就这么展翅飞走,会不会很没面子?

  而喻青崖则开始思索,要不要装作找了好半天的样子,不然就这么发现了,师尊会不会觉得很没面子?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 最后是喻宵用金灿灿的鸟眼看向下面。

  到底懂不懂事!不想看见你不知道吗!

  喻青崖被它看了一眼,异常委屈:“师尊, 你不要我了吗……”

  大乌鸦:……

  装什么可怜, 它难道会再次上当吗?

  啊, 不好骗了。

  于是喻青崖可怜巴巴地抬头,露出整张脸,和脸上的牙印。

  他的皮肤很白,任何痕迹都很显眼,这块几乎渗出血的牙印简直无法忽视,看起来异常可怜。

  但以喻青崖魔体的修复能力,简简单单牙咬出来的伤口,肯定当场就愈合了,根本不可能保留那么长时间!

  喻宵情不自禁地伸出翅膀摸上自己的唇,然后才意识到它现在是一只鸟。

  总之!早就愈合了!不要装了!

  喻青崖看着乌鸦气势汹汹的目光,眼神哀婉,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师尊不用那么看着我,师尊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舍不得丢弃,哪怕是伤痕,我也会珍藏起来,从今天起,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要带着这个伤痕,如果别人问起,我就说这是师尊送我的礼物,很珍贵的礼物。”

  喻宵:……

  想到喻青崖顶着被咬了一半的脸,逢人就炫耀,还说是他干的……

  是不是存心丢他的脸!

  他这辈子都没后悔过什么事,大脑发热反咬了这小崽子一口,大概是这一辈子都会铭记的黑历史,喻宵第一次对自己一时冲动的决定,无比懊悔起来。

  于是毫不犹豫地飞下来,生气地伸出翅膀要将他脸上的痕迹呼掉。

  然而这么一来,自己就落在了别人手中。

  喻青崖一把抓住它的翅膀,可怜巴巴地看着它,内心却咧开一个无法掩饰的笑容:嘿嘿嘿,抓住了~

  喻宵一动不动,任他抓在手中。

  刚开始有些气闷,后来突然想通了,明明是这小兔崽子做错了事,他心虚什么,他一点也不心虚,抬头用一对金色的小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好可爱~

  喻青崖心里这么想,但还是克制着将小乌鸦一口吞下的冲动,可怜巴巴地看着它:“师尊,就算你生我气,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好吗,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转身离去,让我去哪里都找不到你,我就会害怕得不行。”

  呵,当然是知道你会害怕我才要离家出走的啊。

  喻宵终于找回了主动权,得意地想叉腰,但是被喻青崖攥在手里动不了,就用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他。

  怕了吧!

  真是一只坏小鸟,喻青崖伸出手揪揪它硬硬的羽毛。

  但是师尊,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害怕。

  前世他和师尊在人间的灯节回来,因为那句“师徒不能相爱”,喻青崖陷入了长久的失魂落魄。

  喻宵大概能发现他的改变,但是每次问,喻青崖都闷声不吭地撇过头去。

  于是喻宵便也不问了。

  他那时是真的幼稚,一个少年人该拥有的一切敏感脆弱的小心思,他一个不少。

  而师尊的神经也是真的粗糙,大概身边发生的一切事,他都能做到视而不见。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个不知名的隔阂遥遥相望,要在以前,不管什么时候,师徒间的气氛都不会冷下来,哪怕只有喻青崖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喻宵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两颗心也是贴在一起的。

  然而自那天后,莫名地说着说着,就冷清下来,到最后,连喻青崖都不太爱说话了。

  有时候喻宵会看向他,喻青崖知道他一定在向他问一个答案。

  可惜年少的他,总是有许多奇怪的想法和执拗,于是他第一次对师尊的探究视而不见。

  喻宵也就没追问下去。

  天界的形势风起云涌,一日三变,人间的孤岛,好像也不再安静。

  以往喻青崖不管何时都要缠着师尊一起睡,而现在哪怕靠在一起,也是背对而眠。

  直到某天师尊枕着胳膊,背对他说:“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喻青崖觉得自己很委屈,他总有许多委屈师尊不知道,所以简短地哼了一声:“没。”

  其实是有的,但师尊你要自己看!你得转过来看看我!

  然而这种期盼永远不会在喻宵身上实现,沉默再次降临,许久喻宵才简单应了一声:“哦。”

  时间一点点流逝,喻青崖却因为这声简短的“哦”,煎熬的燃烧起来。

  他的心脏被那无法言说的爱恋炙烤着,每时每刻都无法获得宁静。

  然后就在那个宁静的夜,他的心脏变成了沸腾的岩浆,竟不能按捺分毫。

  当身边的人呼吸平稳之际,他怀着一种无法想象的勇气,将人翻转过来。

  月光下,师尊的脸似乎比月光还静谧,喻青崖像着了魔,将自己凑上去,献上了如蝶翼般轻柔的一吻。

  于是喻宵的眼睛倏然张开。

  喻青崖的心脏一下子跳出了心房,全身的血液争先恐后地往头上涌。

  他其实知道,师尊不是真的睡着,就算他真的睡着了,也必然会被这么大的动作惊醒。

  但是他就想这么做!

  一双通红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师尊。

  师尊,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所有,也是我真心祈求的答案,请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喻宵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月色下是如此清晰,喻青崖直直地望进去,想要在其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然而等来的,却是身子一阵无力的瘫软。

  他瞪大眼睛看向喻宵,喻宵却只是淡然起身,神情在月光的阴影下模糊难辨。

  在他的身后,一只三尾的雪白狐狸悄然爬上肩头,喻宵语气平静:“改掉他的记忆,你是狐族,很擅长这些。”

  喻青崖在惊恐中瞪大眼睛:“师尊……不要……”

  然而他目之所及的,只有师尊决然离去的背影。

  原来这居然是最后一次了,在他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等待一个答案时,其实已经没有明天了。

  他不仅没得到答案,甚至连师尊都失去了。

  人间沉浮的无数岁月,喻青崖胸腔只有无限的怨恨。

  他恨无常的命运,那是他曾经拥有的,视如珍宝的,无法舍弃的缘分,怎么敢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不由分说地一刀斩断!

  他恨杀死师尊的人,该死!都该死!我要你们都死!

  最后他甚至开始恨起了师尊。

  你怎么能一个干净的转身,就把我永远地丢在那里,我找不到你了你知道吗,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你!

  你大可以跟我生气,大可以斥责我,甚至可以就此不理我。

  但不要真的让我找不到好不好……

  一滴泪珠顺着喻青崖的眼眶滚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胸前。

  喻宵抬头,不知何时,他徒弟的眼眶中又充满了泪水。

  喻青崖双眼通红地看着他,哽咽道:“师尊,我错了,我只是喜欢你,你答不答应都可以,我都会接受的。”

  “但是不要一言不合就转身离开好吗,我很害怕,我害怕你从此就不要我了,还让我再也找不到你。”

  喻宵:……

  他也没跑多远啊,喻青崖不是一找就找到了吗,而且为什么又哭,哭得好像他在欺负他一样……

  忆及往昔,喻青崖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泪水涟涟地将小乌鸦捧在手心:“师尊,你不要害怕,我只是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对你表露心意。”

  “你可以喜欢我,也可以不喜欢我,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永远都是你的徒弟!你只要说个不字,我立马将这份感情丢弃,你相信我,我可以,我可以将这份感情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师尊,告诉我答案好吗,不管是什么我都能接受,但是求求你,别丢下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以后会比以前还听你的话,师尊,别丢下我好不好?”

  喻宵:……

  又来了,他徒弟那副无法不让人怜惜的可怜相。

  说实话,喻宵几乎要答应了,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因为喻青崖一旦对他哭,他就好像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但是不行,以前不管他要什么,他能给的自然会给。

  而现在,他徒弟在和他要他自己。

  这是他拥有的完全属于他的东西,偏偏此物的支配权,最不能轻易交出。

  所以他需要搞明白一件事,他对喻青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喜欢那自然是喜欢的,虽然他好像经常因为他生气,但只要养过这个小崽子的,就会知道这是一个多招人喜欢的孩子。

  但是爱呢?像喻青崖爱他一样爱他呢?

  这个问题自离开后喻宵也想了好久,最后想到的却是一团乱麻。

  因为他真的无法刨除所有外在因素去思考这个问题,就好像昨天还在他面前光屁股乱跑的奶娃,今天把自己收拾好了跑过来跟他说:“师尊,我想嫁给你!”

  啊这……一想到就让人忍不住皱眉的程度……

  跨过两世的光阴,喻青崖再次怀着满腔的期盼,等着师尊给出回应,然后就发现师尊的眉头越皱越深,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奇怪,哪怕他现在还是一只乌鸦的外表,也无法掩饰那溢于言表的一言难尽。

  喻青崖看着乌鸦越来越无法形容的表情,托他多年专业读师的造诣,瞬间分辨出了其中蕴含的复杂韵味。

  然后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虽然他在前世已经渡过了一个没有师尊的五百年,但在师尊的视角,其实也就过去了不到五十年的样子。

  五十年,对一个仙人意味着什么呢,大概是一个长醉就能糊里糊涂渡过的样子。

  所以对他来说是无数岁月的再回首,但对于师尊可能是……

  昨天还光屁股的娃娃,今天对他深情告白,这就是喻宵现在所有的感觉了。

  不要说认真考虑感情,他甚至有些微妙的负罪感。

  应该不是他把徒弟带坏的吧?

  五百多岁的老人,开始感受到压力。

  喻青崖:……

  “师尊!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急着知道答案!你多想想!想好了告诉我也一样!”

  “告诉什么?”

  “就是你喜不喜欢我那件事啊!这么重大的问题,绝对不能草率!师尊你要是现在不能做决定,就千万别急着做决定!以后再告诉我也行!”

  卧槽!可别因为这么搞笑的原因再黄了,那可真就是搞笑了!

  嗷嗷嗷!师尊!他长大了啊!他真的长大了!你再仔细瞅瞅!不要草率啊!

  然而黑乌鸦看他的表情很古怪,喻青崖忐忑地问:“师尊,怎么了?”

  喻宵看着他,说出口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刚刚我没说话。”

  哎?这里就俩人,不是师尊说的,是谁说的啊?

  缓缓抬头,就看见一株大梨树崛地而起,“神情”莫测地看向他们,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告诉什么?”

  喻青崖:……

  喻宵:……

  忘了这里还有一棵大活树呢……

  喻青崖拔腿就跑,大梨树在身后抡着树杈子狂追:“嗷嗷嗷!你们居然背着老娘乱搞!老娘跟你们说!老娘不同意!老娘不同意!喻宵!你要跟他跑了,这辈子都别认老娘当娘了!”

  喻青崖:……

  “师尊,这棵疯树进入角色得这么厉害吗?”

  喻宵:……

  别问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凭空多出一棵老娘。

  大梨树在身后嗷嗷叫,一直跑出孤其山范围,才把它彻底甩掉。

  喻青崖看向远方不停翻滚,好像酝酿着无数风暴的天际,叹口气。

  看来这次又是草草收场。

  手心突然动了一下,大乌鸦抖抖翅膀,挣脱他的手心,变成喻宵本来的样子。

  抬头看向汹涌的天际,这种异象很常见,意味着席卷两界的仙妖之战将再度爆发。

  而在真正的战争来临之前,一切都会很平静,翻涌的风暴,只有缓缓流动的壮美。

  喻宵看着远方,缓缓开口:“等打完这场仙妖之战,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打完这场仗,我们就结婚。

  崖崽:……

  不是,师尊,你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头呢!快吃回去!

  师.乌鸦嘴.尊:你当我什么都吃呢,哼。

  崖崽:嗷嗷嗷!快吃回去!快吃回去啊!我不想当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