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恨岛的房子是喻宵自己搭的, 虽然简陋,但通风好, 夏天吹着海风, 尤其舒服。

  喻青崖作为一个合格的徒弟,温柔贤惠地坐在喻宵一案之隔的对面,不敢越雷池一步。

  要搁以往, 他早就扒在喻宵身上了, 趁其不备,一点点越扒越紧, 像是一条进食的贪婪大蛇, 一点点将猎物整个吞在口中, 揉在怀里。

  不用管礼义廉耻, 不用管世俗非议, 他只是抱着爱人,天下谁也不能定他的罪。

  可是现在不行,这个人是他的师尊。

  明明是如此亲近的关系, 宛若一体,却在一线之隔的地方, 泾渭分明的分成两边,喻青崖对这个称呼,又爱又恨。

  他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前世那无望的暗恋。

  在祝龙破印之前,喻青崖和喻宵的流亡生活还是很平静的, 甚至是快活的。

  他自小命贱,却幸运的被喻宵捡回了家, 从此在天上衣食不忧, 金尊玉贵, 凡间最娇贵的大少爷,大概也比不上他养得更金贵。

  在师尊的庇佑下,他不曾识得人间疾苦,连天界的风雨也没遭受过,所以这次流亡,对于他来说,只是换了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

  是的,那个时候他很喜欢人间,天界哪怕再好,也挡不出清冷,长乐宫中虽然人挺多的,但大家都在追索大道,没有人间那种闹呼气。

  喻青崖当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祸,反正师尊都不怪他,又有谁能怪他呢?

  于是他把这场流亡,当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他离开人间时,还太小,对什么都新奇,所以拉着喻宵玩遍了一切他感兴趣的事。

  适逢人间过元宵节,灯火如昼。

  值此之夜,不设宵禁,有情的男男女女女,可以不用像往昔一样顾忌众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相约在一起。

  可是还会有些害羞,于是卖面具的摊子就火了。

  五彩斑斓的傩神面具扣在脸上,谁也看不见面具下羞红的脸。

  喻青崖的目光落在那些戴着五彩面具,亲密地搀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突然升起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跑到面具摊上,向老板要了一对同样的彩绘面具,一个塞给喻宵,一个留给自己,满眼期盼道:“师尊,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和你牵着手游街。”

  喻宵:……

  低头看了一下面具,又抬头看了一眼喻青崖:“人家是相爱的男女在幽会,所以才牵在一起,我们牵什么?”

  “呃……”喻青崖歪头思考了一瞬:“可是师尊,你之前也牵过我的手啊?”

  “你还记得那是几岁的事吗?”

  “那我现在长大了,就不能了吗?”

  “能是能,但最好今天不要。”

  “为什么?”

  喻宵拉过他,让他看那些路过的情人:“这就是书中所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淑女。”

  喻青崖不服地指向其中一对面具:“可是师尊,那里有两个和我们一样的君子,在牵着手哎。”

  喻宵看过去,还真是。

  乌朝皇帝多有断袖之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以致乌朝男风盛行,竟然真的有两个“君子”,当街牵在一起,还刚好被喻青崖看见。

  喻宵:……

  “别指。”

  果然,他那么大的动作,很快被两个“君子”发现了,两人气势汹汹地别过人群过来,看向喻青崖:“你有什么意见?”

  喻青崖一脸无辜:“我没有意见啊,就是第一天看见你们这样的君子。”

  两个人相视一眼,开始撸袖子。

  “敢当着面讽刺你爷爷我,吃爷爷一拳!”

  喻宵:……

  “跑!”

  两个壮汉在后面玩命追,喻宵拉着喻青崖在前面疯狂跑。

  身边响起阵阵惊呼,一起拉着手游灯会的情人们,慌不迭的将爱人搂在怀里。

  在这场混乱中,喻青崖却笑的见眼不见牙。

  师尊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与他一起穿梭在人流里。

  两边的人和物一点点消失,喻青崖眼中只有师尊的背影。

  他喜欢繁华,但是更喜欢在繁华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师尊。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甩掉了那两个蛮汉。

  喻青崖扣上面具,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喻宵:“师尊,现在能和我牵在一起了吗?”

  喻宵看着他,终于妥协了,将面具同样扣在脸上,对他伸出手。

  喻青崖兴奋地上前握住,靠得很近,满眼期盼地看向他:“师尊,现在我们是不是就和他们一样了?”

  喻宵虽然接过了他的手,但还是冷淡道:“不一样。”

  喻青崖不以为然道:“哪里不一样?”

  “我们不相爱。”

  喻青崖面具下大笑的脸,一点点僵住:“我们怎么会不相爱呢?”

  “当然不会,我们是师徒。”

  “那谁说师徒就不会相爱呢?”

  “师徒不会。”

  “为什么?”

  “这是有违伦常的事,反正我从没见过。”

  喻青崖:……

  低下头去:“我不想当你徒弟了……”

  “什么?”喻宵不确定他听到了什么。

  喻青崖顿时如梦初醒,忿忿不平地看了他一眼:“师尊你一点都不好玩,什么都不顺着我说。”

  “我为什么要顺着你说?”

  “如果你不顺着我说的话,我就会生气、就会难过,就不想理你。”

  喻宵看了他一眼,呵了一声,别过头去。

  大概对于师尊来说,巴不得他不理他,还能清净一点。

  面具下的喻青崖,缓缓掉下一滴泪。

  我不想当你的徒弟了,我真的不想当你徒弟了……

  回忆往昔,熟悉的疼痛又灼烧在心底。

  大概人总是喜欢得寸进尺,明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了这段师徒缘分。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总在说,我不想当你的徒弟了。

  ……

  关于陆危极不要脸的要求,喻宵就生气了一会,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继续品着喻青崖递过来的茶。

  他向来沉默寡言,没有喻青崖搭话,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一阵风吹过,将门前悬吊的几根竹管吹的咚咚作响。

  这么安静,本来是喻宵梦寐以求的时刻。

  但是他的心不静啊!喻青崖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止过!

  喻宵紧紧捏住茶碗,又要控制自己,不要把它捏的粉碎。

  他自来就不是什么温柔和顺的人,只不过他要用外界的安静,驯服心中沸腾的野兽。

  他已经习惯了心如止水的滋味,面无表情地将那团爆裂之火沉在水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隔着那层宁静的水面,与那只无法控制的不详之兽两两相忘,从而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宁静心境。

  五百多年来,他心智如铁,失控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最近,破功的迹象似乎越来越多,因为有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一直在向他的心湖里丢石头。

  喻宵睁开眼睛看他,他就不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分外无辜。

  喻宵看着他可怜又诚恳的样子,就放下了戒心,重新闭上眼睛静修,然后耳边就会想起那声熟悉的——咚。

  湖水下面的火焰凶兽,依然在沉睡,好像完全听不见这种响声。

  喻宵自己,或者说更平和的那个自己,却被这种无理取闹的恶作剧,搅的从指尖开始细微颤抖。

  他放下茶碗,抬起眼睛,目光如电地看向喻青崖:“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喻青崖哀怨地看了他,垂下眼眸:“没有。”

  他能有什么话跟师尊说呢?

  难道说我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你,所以你能喜欢我吗?

  可惜,前世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们不能相爱。

  多说无益,徒增伤感,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只有我一个人难过罢了。

  喻宵端起茶碗,一片平静。

  那你倒表里如一啊!嘴上说着没有,心里到底在嚎一些什么玩意!

  和沉在水下的那个自己相比,喻宵一直觉得自己的性格,控制的非常好。

  但他现在被喻青崖弄得,一点点暴躁起来。

  冷静、冷静,他现在还能冷静。

  共命之契是双向的,但自签订以来,喻青崖都很少察觉到从师尊那里传来的波动。

  大概是喻宵真的很不爱想东西,所以他的心湖总是一片平静,再深的浪都不能在里面掀起波涛,哪怕是得回累世记忆,也没在他心间掀起过太大波动。

  然而突然间,一连串莫名的涟漪,突兀地漾在他心间,一圈圈散开。

  这涟漪是如此奇妙,连喻青崖也品不出其中的滋味。

  他抬头看向喻宵,愣愣道:“师尊,你在想什么啊?”

  喻宵抬起眼眸,以前总是习惯性低垂半掩的双眸,直直地看向他。

  他素日里的抬眸时刻,多半蕴含着嗜血杀机,喻宵只有完全动了杀念时,才会将最专注的眼神贡献给对方。

  那双眼睛全心全意凝视人时,漂亮的不可思议,只是大多人都无法保存这种美丽,因为那是喻宵给予死者的专属待遇。

  然而这次他专注地凝视着喻青崖,眼尾勾勒着锋锐的弧度,眼底却一片平静。

  喻青崖心脏怦怦跳地凝视着这双惊心动魄的眼睛,它这次是如此不同。

  喻宵看着他,双眼目不转睛:“想知道吗?”

  喻青崖立刻抛弃了所有,疯狂点头,他的心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跳动着,总感觉要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喻宵嘴角上挑,却没有笑,一字一顿道:“但是……我、不、想、告、诉、你!”

  说罢将茶碗往案子上一撂,扬长而去。

  喻青崖:………………

  哎?

  “师尊,你话怎么说一半呢!!!”

  喻青崖彻底装不下去了,跳着脚扒在喻宵紧闭的门口,疯狂拍门哀嚎。

  啊!是什么!好在意!

  喻宵后背抵在门上,呵呵一笑。

  让你天天让我猜,现在你给我猜去吧!

  喻青崖的内心,现在就和外面的狗崽子一样嗷嗷乱叫,终于不会像之前一样,一直在他心里嘤嘤嘤了。

  虽然失去了耳朵上的平静,但是喻宵的心灵,终于久违的重新迎回了宁静。

  深吸一口气,抬头。

  啊,好爽,数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果然应该把伤害留给别人,把快乐留给自己,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谢谢,我爽了,你随意。

  崖崽:嗷呜!嗷呜!嗷呜!到底是什么!师尊你说清楚啊!嗷呜!嗷呜!

  你让我猜,那我不猜,我让你猜,你就给我猜去吧!

  让你天天嘤嘤嘤嘤嘤嘤嘤,嘤你二大爷,狗头都给你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