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那开满药王谷的凤凰花在渐起的微凉秋风中片片凋零了。
怀抱着写满高深课题的卷轴,孩子在落满红花的长廊上奔跑,若将辈分暂且不提,如今青宵是师门里最为年幼的一个,便是举止过分活泼些也能叫人喜爱,何况他又天资极高,大有羽仪后第二人的架势,怪不得惯来严厉的惩戒堂长老见了他都要多几分宽容。
他边跑,边高声嚷嚷:“师兄在哪里?我有问题要他帮忙解答!”
连同羽仪在内,青宵有许多师兄,可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在寻找谁。
在这许多师兄中也是最为年长的那一个碰巧路过,见状就与同伴停了身,初初长成的温润青年笑道:“慢些,莫摔了!”
“易安师兄,你何时回来的?都不与我说一声!对了,你见到我师兄了吗?我要问他问题!”
“你在找羽仪?你羽仪师兄可是大忙人,学业上有何不懂之处,问我也是一样的。”
青宵鼓了鼓脸,脚尖在地上踢着,咕哝:“易安师兄也很厉害,但是,但是……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嘛。”
一听此言易安便将眉梢高高抬起,刻意做出愠怒的神态,他责备地道:“所以小青宵这是瞧不起我了?难道偌大药王谷,能入你眼的就只有羽仪一个吗?”
他身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与易安虽同为年长者,但尔雅却不是个老实靠谱的,过去最爱翘了课业溜下山去听戏斗蛐蛐不提,还总撺掇着一众后辈上房揭瓦上树摘桃,可谓长辈心中人嫌狗憎第一名。
只见尔雅极为浮夸地捂住心口,抽泣着叹道:“罢了,是我们不如羽仪资质卓越,不如他体贴周到,不如他那样受到师弟的信赖——好伤心,易安,你说我们活着作甚?找根绳子上吊吧!”
易安跟着捶胸顿足,翩翩公子形象说弃置不顾就弃置不顾:“我看后厨还有多余的面条,我这就去偷两根出来上吊!”
“好兄弟就一起上吊!”
青宵:“……”
未经人世沧桑不知人心险恶的孩子目瞪口呆。
青宵抱着卷轴,呆呆地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小没良心的,羽仪那样一板一眼的死正经究竟哪里得你青眼了?你忘了,你最爱吃的零嘴,不全都是我偷偷从山下给你带回来的吗?你易安师兄还给你做过风车,你不也当个宝吗?”
尔雅越说越入戏,他似真似假擦拭着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嘴角稍稍勾起,坏心眼的大人居高临下打量愧疚不已的小师弟。
终于,青宵蔫吧了,认输了:“我错了……”
“错哪里了?”
“我不该瞧不起易安师兄和尔雅师兄,羽仪师兄自然很好,但你们也很好,我其实从来不会将师兄们放在一起比较,你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
小师弟的态度如此端正诚恳,再挑不出差错,易安目中欣慰,然尔雅却不肯就此罢休,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正想再逗孩子两句,不远处就传来凉悠悠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
尔雅一僵,青宵惊喜地叫了声师兄,便浑若归巢雏鸟那般毫不犹豫扑向来人,羽仪立在廊檐下,肩头积了枯萎的花瓣,可见已到了些时候。羽仪一手稳稳接住撒娇的青宵,一面似笑非笑地抬目,扫向对面视线游移,左看右看就是不与自己对视的两位师兄。
羽仪抚摸着青宵的头顶,换来孩子一个亲昵的蹭蹭,他柔和地道:“有些时日未见到师兄了,身体如何,课业如何,大家近来可都还好?”
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清瘦,又兼清秀眉目,微笑时真如山间晨雾化作的幻影,他说话语调分明不轻不重,偏叫易安尔雅听得要冒出冷汗,心中完全生不出与这个师弟顶嘴反驳的勇气。
尔雅眼观鼻鼻观心,偷摸以手肘捅了捅易安,易安一个激灵,开口道:“都好,都好,我们昨日才回谷,正想着几时才见得到你呢。”
羽仪道:“此趟远行辛苦,师兄们定然疲惫,晚间我做些药膳,给你们送过去。”
“那当然好。”易安笑了起来,他伸手,就像羽仪对待青宵那样,易安也揉了揉羽仪的头发。
青年难掩欣赏地注视眼前这个最出色的师弟,道:“比我走时长高了点,饭都好好吃了吗?我从不为你担忧,只这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你忙起来就废寝忘食,我们不在的这两个月,你照顾好自己了吗?别只顾着师弟,却将自己忘了。”
羽仪刚要答话,尔雅已鬼魅般滑到他身后去,猝不及防将羽仪一把抱了起来!
羽仪惊愕道:“师兄!”
尔雅双手抄在他腋下,像模像样将人上下掂了掂,半晌,尔雅沉痛地道:“轻了。”
“……胡说,我都长高了,怎么会轻了?”
“你不信你师兄?你们这些个小的,不都是我抱着长大的?高了几尺几寸,重了几斤几两,哪有我不知道的?”
被当众揭了老底,羽仪双颊迅速泛红,耳垂也不例外,青宵张着嘴看被当成小猫崽举在空中的羽仪,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忽然蹦跶着道:“我也要,我也要举高高!”
尔雅哈哈大笑,将浑身不自在的羽仪轻轻放在地上,转手就满足了小师弟的心愿。
青宵满含喜悦的叫声洋溢在这方天地,羽仪面上红晕仍未褪,唇畔先带上了笑意,易安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青宵不可一世坐到尔雅的肩膀上,平日最爱漂亮的尔雅师兄正带着他到处跑。
就在这时,易安道:“高了,却瘦了,你啊。”
“尔雅师兄乱讲的话怎么能信?”
“尔雅从不在你们的事上开玩笑。”易安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是不是遇到难题了?你别瞒着师兄。”
羽仪微微笑着,垂首道:“遇到难题,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我不是被师兄们抱着长大吗,高了几尺几寸,重了几斤几两,连这些小事你们都一清二楚,我还能瞒什么?”
不待易安说话,羽仪又道:“倒是师兄,瞒得那么严实,都是去了哪里,足足两个月没有消息。”
“出发前不是讲过吗,上京去了,京中贵人无数,出了差池了不得,药王谷难免多上心些……说来我们这也是头回进京,羽仪,那真是个热闹的好地方啊,道路那么平整,修的房子又气派又宽敞,有许多我们这里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堆在小摊上——我还给你和青宵带了回来了一些,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羽仪对京城的繁华显然不感兴趣,他眯起眼,紧紧盯着易安,仿佛是要从对方的言语神态中寻得两处漏洞。
“所以,你们真的只是依照惯例去京城,让那帮久居宫闱的贵人安心?”
这话掩饰不住的犀利尖锐,易安不以为忤,反倒洒脱一笑,他拍了拍羽仪单薄的脊背,调侃道:“又在紧张什么?不然呢,你是怕师兄被谁拐去卖了么?”
“我不是——”
“好了,你还小,别为我们操心,你只需要和青宵一起慢慢长大,别的事,师兄会看着办的。”
羽仪还急切想再开口,易安却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看尔雅青宵所在的方向,片刻后他又看向不明所以的羽仪,青年俯下身,竖起手挡在唇边,要说个孩子间的秘密那样极其小声地道:“而且在师兄心里,比起最小的青宵……我还是要更疼你一些,青宵有他的父母长辈去关心,但羽仪,你只有我们,我们都是被药王谷捡回来的孤儿,无论何时,师兄都站在你这一边,无论发生什么,师兄都相信你。”
“……”
羽仪说不出话。
这一席话令易安脸也红了些许,药王谷大师兄是这么爱脸红的性格实在不能服众,所以他咳了咳,赶紧直起身恢复了君子的端庄风姿。
年轻弟子的笑闹让漫天红花也变得更鲜艳,尔雅扛着青宵遍地撒野,路过的人都被这胡闹的一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只有羽仪听见身侧送来一声尴尬又紧张的叮嘱:“这些话可不能告诉青宵,他会闹脾气的,你心里明白,师兄最喜欢你就好。”
谁会拒绝这样一份直白的偏爱?
可时隔多年,易安或许会后悔自己给出的这份偏爱,甚至不需要用久远时光来加以佐证,当他躺在那张冰冷的石台上,瞠着眼迎来人生的结局,当他涣散的瞳心映出立在他身侧,他最喜欢的师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当这一切发生时,易安究竟在思考什么已经无法考证了。
他也不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半晌,羽仪慢慢地抬起手,但他突兀侧过头,在门被从外推开的吱呀声响中,他听见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这里太黑,只有石台边燃满了烛火,毕竟如果不这样做,羽仪也无法精准将易安扼杀。
不多用一丝一毫的力气,不给一星半点喘息的可能,只消指腹在喉头某个穴位深深按下,易安就干脆地死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扇扇门被推开,一条条暗道被闯入,来人在踉跄,踉跄过后是摔倒,摔倒了又爬起,这么笨拙,羽仪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来者是何人了。
他完全可以躲,可以从容地收拾犯罪现场,不过有这么一种说法,那些极端变态的杀人犯其实是渴望被人看见自己的罪行,死亡即是他们的杰作,若得不到世间的惊叹观赏,这场戏对他们而言,便再也唱不下去了。
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了。
门外,青宵站在那里,他不住发抖,双膝前沾满尘土的布料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不知道是摔了多少跤的结果,他看见一动不动的羽仪,顿时如蒙大赦,他欣喜地喊道:“师兄!”
羽仪未曾回应他。
青宵也安静下去。
过了很久,青宵道:“师兄……”
“他死了。”羽仪简洁道,“我杀的。”
说着,他抬手随意覆上易安苍白面容,为死者瞑目。
他淡淡问道:“还不走,是想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吗?”
语声落地,青宵从僵直的状态中猛的回神,须臾间往后连退了三步,孩子唇舌嗫嚅,抖如筛糠,到了最后,才从满是血腥味的牙缝里往外挤出几个难以辨别的音节:“为什么?”
羽仪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想杀了他。”
“为什么……这不可能,为什么?师兄,为什么啊!”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你到我这里来,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了你的师兄。”
对着师弟,羽仪常笑,笑容清浅柔和,此时他也在笑,他笑得和过往别无二致。
烛火摇晃,无数道拉长的黑影投在墙壁上,巨蟒盘踞,毒蛇嘶鸣,沼泽淹没了昨日的假象,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像荒诞的梦。
什么都被扭曲了,唯有羽仪如常。
羽仪如常,羽仪微笑。
“不过来吗?”
“唉,我是吓唬你呢,即便我确实杀了易安师兄,那也不意味着我同样会杀了你啊。”
“你怕什么,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了你?你在怕我吗?”
“……”
“怕得很好,怕得很对,我以前就夸过你,你很敏锐,你的直觉从来很准。”
“来,带上这个灯盏。”
“出去的路,不要再摔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