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被带去面对洗澡这一猫生最残忍的难关,那凄厉的叫声尚在我耳边萦绕,而我倒没急着从青宵房间离开,端坐在横梁上,掌根撑着下颔,我仔细理了会儿头绪。
现在这个局面是,姬宣在山脚重病,随时都有可能被抬进药王谷,袁无功则在外神游,同样随时都可能回师门吃小孩儿,只有谢澄得知我复活,终日跟个鬼似的游荡在我附近,看他一眼都能折我八年寿。
再加上数次追杀不成,估计已对徐风此人起疑心的姬湘,和姬湘有血海深仇的姬渊,甚至还可以多添个身负玄术可通天地,还密切关注我行动的神棍李严进来……这一琢磨下去,岂止是折八年寿命,我头痛欲裂。
看来姬渊是对的,确实没时间给我留在这里消消停停养猫了,我得赶在这群人会面引发出一系列重大事件前,想办法收拾包袱迅速走人。
我是不太在乎这具身体又死过一次这件事,毕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对于其他人而言恐怕就不能这么简单下定论了。
谢澄确实接受比较良好,不,我怀疑他只是单纯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都没有问我是怎么做到死而复生的,在认出我的瞬间就彻底放弃抵抗交付了信任,与其说他接受良好,不如说他只是相信了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此外种种矛盾问题全不在乎。
没办法,小秋确实傻一点,从小被谢从雪当成祭品,长大后又遇到我这个没良心的山贼,心甜又心善,哪天叫人卖了,说不定还要帮着数钱,我能应付一个没心眼的谢澄,可姬宣和袁无功不同。他俩没那么好打发。
也就逢上姬宣病重,否则依照他的敏锐程度,在这么近的距离范围内我根本藏不住,可他病重,他病那么厉害,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忽的抬手,在耳边清脆地敲了个响指。
收一收,别想姬宣,就像谢澄,破除了死劫的天选之人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再去为他的病情烦忧牵挂……很不合适。
我得加快速度推动任务完成。这才是我当前首要之务。
我有我的任务,在这个世界,我有我必须要实现的目标。
可心里想的清楚明白,行为体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在确认白芷身处药王谷后,我本该立刻与她相见,通过她特殊的身份探明药王谷背后可能掩藏的秘密,这么简单的步骤,我却一拖再拖,甚至那日分明我都已经跟在了白芷身后,我最终都没有唤她一声让她回头。
不……这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既然知道自己怠惰,那就要着手改正……我只需要向前看,没必要在内心深处去反复叩问那个无意义的缘由。
——究竟为什么,我会拖延完成任务的时间?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平平板板地骂了自己一句,摘下一根肩头沾上的猫毛,就径直从横梁上跳了下去。
是夜,林间鸱鸺低鸣,薄凉月影散落,白芷裹着件大衫,一手拿着信纸,充满犹疑地来到了约定的小山坡下,左顾右盼,目中戒备。
“我已经来了。”她忽然出声道,“不知道你约我相见是有何目的,但最好不要有太多心机,你认为一个姑娘家会毫无准备地在深夜出门吗?”
说着她挺直了腰板,显出镇定自若的气态来,虽然这样的虚张声势反而会叫人看出她心中的胆怯,可已经很足够了,白芷独自生活在外能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明白自己有多脆弱,这样她便会深深将根须扎入土壤,风雨轻易不能再损伤她。
我不是为吓唬她才将她喊出来的,当下就从树干的背面走出来,移转的月光在我二人间若隐若现,她似乎一时没能看清我,仍是道:“自我离开京城,依依每月都会与我有书信来往,她在信上从未提及有派人来看望我,你认识我堂姐,你到底是谁?”
为了博取白芷的信任,我在留言上注明了她与白依依的关系,但看来这却起了反效果,白芷对我这个神秘人更加警惕了。
我说:“我现在叫徐风。”
白芷:“徐风?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最近武林盟在江湖上四处寻找一名叫做徐风的侠客,你是他?”
“应该是。”
“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叫做徐风的。”
白芷的语气很坚决,我还没有听过她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她总是温温柔柔,体贴备至,哪怕因姬氏皇族内斗而遭遇了那样厉害的磨难,她也没有真正去怨恨过谁。
她也不知道该去怨恨谁,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而言,被剖开小腹,险些死在暗巷中的少女,不过是路边一颗可以被随意碾压的石子,或者更甚,只是一片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尘埃。
所以白芷只能怨恨自己。
“白依依是你堂姐,当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如今也应当是内廷的女官。”我没有再走近,隔着月光端详她,“是袁无功引荐你进入药王谷,当初你在京城的医馆呆过一段时间,就是那时你和他认识的。”
“这种事情只要稍微打听就会清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
喉头开始发干,我咽了口唾沫,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局促。
白芷抬高了声音:“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想要约见一位女子,都该在太阳下堂堂正正地现身,只敢在夜里出没,阁下,勿怪我此刻措辞不礼貌。”
“你说得对,是我做的不好,我应该堂堂正正来见你,但是我可能……可能有些紧张。”我用力抿了抿嘴唇,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
过了会儿,白芷又说:“你是谁?”
“我现在叫徐风。”
“那以前呢,你以前的名字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我说不出话。
她蓦然上前一步,我本能往后退,山坡上,月亮正慢腾腾挪着幅度,那抹明亮的银光从我身后而来,终于照在了白芷的脸上。
“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三个字?”
“不是,我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你叫徐风?”
“现在是。”
“你认识我,我还在京城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
“是,但我也没有认识你很久。”
“你认识我堂姐,你去过皇宫。”
“是。”
“那你也一定见过当今陛下,你是听从她的吩咐才来到这里吗?”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有谁敢不听从陛下的吩咐。”
“那你是她的部下?”
“算不上。”
她顿了顿。
“你认识我,你也知道我是受袁先生引荐才来药王谷,那你认识袁先生吗。”
“认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是袁先生的朋友?”
“他应该没有朋友。”
“他有朋友,只是他不承认,你知道摄政王吗?”
“当然知道。”
“还有一个江湖人,姓谢,你知道我在说谁?”
“应该知道。”
“他们就是袁先生的朋友,你认识他们吗?”
“认识,可我不知道袁无功把他们当朋友。”
“你觉得袁先生是怎样的人。”
“药王谷圣手,救人无数,功德难以计量,那当然是很好的人。”
“那他为什么会没有朋友?”
“因为他像风一样,时而温柔时而酷烈,无拘无束,无法把握。”
白芷不再说话,于是我继续道:“但你不这么想,你说他像一块石头,看起来不那么明显,其实很可靠,也对,他帮过你,你总是很念恩情的。”
“念恩情……又有什么用,我从来没能报答这些恩情半分。”
我笑了:“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药王谷还有人给你委屈受吗,我记得以前你在的那个医馆,里面的人就很不是东西,嫌东嫌西的,都该挨揍。”
“我过得……过得很好……我、我……”
她哭起来,手捂着脸,双肩抖抖索索,零星话语需得从哽咽中一一分辨,我听清她是在问我过得怎么样。
这下我就可以把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从容地端上来了:“我也一样,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