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进展的确不会如此顺利,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尽管有绪陵狂风暴雨般的威逼怒喝在前,又有白芷好似无尽秋雨的无言垂泪在后,景瑜依然没有说出内情。
可见袁无功牌吐真剂并不那么管用。
等我们赶回屋时,景瑜已经被暴怒的绪陵活活打断了两根肋骨,管家在旁边哎呀哎呀地,就是不上去拦,只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废话,像什么“绪将军莫动怒太过,肝火旺盛仔细伤了脾胃”“想来也是有苦衷”“血,血不要弄到地上呀多难收拾啊”。
合理怀疑他的真心话只有最后一句。
白芷还是坐在原位,一手搁在桌上,肩背神情皆是僵硬无比,我们进门时,正好听见她开口问:“是有苦衷吗?”
“……”片刻,景瑜偏过被绪陵揍得歪过去的脸,吐掉半颗染血的牙齿,声音居然还挺淡然,“这不重要。”
绪陵一脚把他踹出三米外:“重不重要轮得到你想当然吗?!”
他盛怒下的力道何其大,这带风的一脚简直能踢断柱子,景瑜没死也得去半条命……等等,他是不是朝着我的方向踢的?!
管家陡然睁大眼:“小公子小心!”
我只觉眼前一花,景瑜狼狈不堪的身形堪堪停在我身前几寸外,从旁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接住了被绪陵踹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他,我扭头一看,谢澄面沉如水,手腕轻轻一抖,又把人扔了回去。
“注意点。”他不大高兴地皱眉,又顺手把我往背后拨了拨。
姬宣上前一步,停在地上那滩血迹前看向奄奄一息的景瑜,按理来说景瑜没照实交代他应该发怒才是,可姬宣非但不恼,还微微笑了,声音里也带着丝微不可查的愉悦语调:“看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打动不了你,那就来用用我们的手段吧——石安,把他带下去吧,回头我再来审。”
管家责备地看了绪陵一眼,便低声应了是,门外进来两个侍卫,训练有素架起绪陵,正要拖出去时,绪陵却道:“慢着!”
男人眼里涨着血丝,指节开绽爆裂,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往外喷着刀剑般逼人的气息,绪陵用力深呼吸,口气冷静得近乎冷酷:“景瑜说到底也是我金吾卫的人,现在事情没查明,理应由我带回去审问,就不劳宣殿下操劳了。”
管家皮笑肉不笑:“绪将军这是哪里话,我们宣殿下执掌边境军权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还算不上操劳。”
“将军,不必为我着想了。”
景瑜瘫坐在墙边,手捂着腹部,虚弱地咳了咳:“到此为止吧。”
绪陵还欲开口,老人眯缝起藏在一层层褶皱后的眼睛,低着嗓子,谦卑而柔和地道:“避嫌这个道理,堂堂金吾卫上将军,是不需要我一个老奴来提醒的吧?”
气氛越发凝肃,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每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姬宣和绪陵都是将帅出身,平日不动真格也就罢了,此刻两方毫不退让,那碰撞出的火星子简直是肉眼可见。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了一点。
姬宣这个二皇子,的确不受宠。
否则就算大喇喇如绪陵,再如何情绪波动,开口前也该再三思量。
这么多年,他每次回京城述职时,除了这个由石老保护起来的小小的住所,大约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姬宣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
孤独到,因贪恋那一丝并不存在的亲情,最后死在了叔父秦王的暗算下。
孤独到连像我这样泛泛之交的山贼,也可放在身边宽忍对待。
我不由微微眯起左眼,插言道:“绪将军莫非是怀疑宣殿下不会秉公处理此事?大可不必有此担忧,这世上再没有比殿下品性更加高洁出众者了。”
余光里,姬宣朝我这边侧身望了过来,我并没注意他,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表情,只直视着绪陵,微笑着续道:“宣殿下自回京后,针对开膛手一事的调查一日未曾停歇,其劳心为民上下皆知……”
“劳心为民。”绪陵重复了一遍,他冷冷看着我,“闻人钟,你跟我来这一套?”
我笑意淡了淡:“上将军大人,皇子殿下面前,请慎言。”
“闻人钟你——”
“这是何物?”
袁无功那标志性的轻佻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众人皆看去,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屋内书桌边,弯腰拿起了桌面上平铺着的几张画满涂鸦的宣纸,我和绪陵一时都怔住了——
那是我们方才嘻嘻哈哈画的扑克牌。
袁无功两根手指拈起宣纸,疑惑地打量上面的图案:“这画的是……女子?拿着玫瑰,戴着的这是什么?花冠?”
绪陵再顾不上和我针锋相对,立时愤怒地回身道:“什么花冠!那是皇冠!Queen!Q你懂吗!”
“戴着皇冠的女子……”袁无功摸着下巴,“画这东西是作何用处?”
绪陵语穷,快速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没什么用处,就随便画画,随便画画而已。”
袁无功亲切道:“擅自以抹黑的方式描画王孙贵族,按律是要当斩的哦。”
“什——等等!我哪里抹黑了!我画得辣么——用心!辣么——好!”
绪陵一把从袁无功手中夺下画,正气凛然:“这玩意儿的好你不懂,不懂就别瞎说!”
“那是我见识短浅了。”袁无功摊开手,笑吟吟不再开口了。
但叫他这么一打岔,绪陵刚才那涨到极致的情绪也落了下来,捏着手里的扑克,欲言又止地朝我这边看,踌躇半晌,才一把将神志昏沉的景瑜从地上拎起来,二话不说就塞到了我怀里。
怀里一沉,我:“?”
景瑜:“……”
陡然接到这么个大活人,心情真是不一般的复杂。
“不管怎么说,景瑜都是我兄弟,此事可疑,我要查个明白。”绪陵按着我的肩膀,沉声道,“这段时间,我把他交给你了。”
我说:“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
“在场所有人,你我关系最紧密,我不信你信谁。”他不由分说地,“出了事,我也找你。”
我生平最怕两种人,一种是似英娘那般泼辣爽利的女子,随时就要来揪我耳朵打我手心,一种就是绪陵这样蛮不讲理的……老乡。
老乡都是债啊。
我越过他,看着姬宣。
姬宣不置可否。
我便一手接住了景瑜站不稳的身体,说:“我只给你五天的时间,这五天我尽力保他不死,但要是没结果,绪将军,你自己同宣殿下去说。”
这话我说出口都嫌心虚。
这是得有多大脸,才能在堂堂二皇子殿下手里保一人安全啊,我算什么东西,天台配钥匙我配个几把?
也就姬宣不跟我计较了。
只不过姬宣虽不计较这个,却有其他的话要说。
“石老。”他淡声道,“把人拖下去关着吧。”
就轻描淡写把到处吐血脏兮兮的景瑜从我怀里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