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脚步。
很远的地方传开人群的喧闹,更衬得小巷寂静无声,那人意识到我的靠近,不易察觉地侧过头,夜色里我难以辨别对方的脸,但这点月光足够让我看清他在干什么。
“好家伙。”我轻声道,“小秋绝对会嫉妒死我的。”
对方一身夜行衣,自知事不成,猛然起身往巷子外逃去,我顺手从我那袋纪念品中抽出一条月老的红绳,在手里一抻,再次挥出去时,软绵绵的绳子犹如长鞭,狠辣无比地缠上了夜行衣的小腿,硬是将他拽倒在地。
我虎口卡着绳子,笑了笑:“月老的绳子看来还是比想象中——”
不等我说完,夜行衣从地上窜起来,不再想着逃跑,而是几步就近到我跟前,手中银光闪烁,赫然是一把开膛用的小刀!
那上面还沾着受害者未凉的血。
“——有用。”我说完了话,旋身避开刀锋,一掌带着风声劈下去,重重打在对方手臂上,清脆的咔嚓响声后,小刀掉地,我一脚将其踹开,正要将夜行衣彻底擒拿,那躺在地上的女尸却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人竟还活着!
我登时愣住,然在这等紧要关头,一秒的失神足够扭转战局,夜行衣瞅准机会从我手下逃出去,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跑出数米远了。
我刚要追上,那受伤女子却在低低痛呼,借着月光一看,她腹部的衣服已经被血污染红,不立即送去就医怕是来不及了,我咬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夜行衣逃窜的背影,便跑去女子身边看她的情况。
险些就要被彻底剖开的肚腹,被塞了黑布的嘴,她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眼里更是浸满泪水,即使如此,我也看出了她就是方才在月老庙和我说话的姑娘。
前后不过两炷香功夫……!
我顾不得太多,抱起她的上半身,回头厉声对玄凤道:“去最近的医馆喊人,快!”
玄凤鸣叫一声,顺着巷子疾风般掠过,很快就消失了。
“痛,好痛……”我解开她嘴里咬着的黑布条,她似乎被喂过麻药,意识十分涣散,但依旧在痛呼,“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我不想死……”
我点住她身上的几处大穴,勉强止住从切口处流出的大股的血,姑娘本能抓住我的袖子,泪水流得更急:“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我发誓。”我从胸前取出一个小玉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让她服下,她呛咳不止,目中全是恐惧,死死望着我,似乎怕我抛下她。
我想起她之前笑着叮嘱我,最近不太安全,要我早些回去。
如果她死在这里,她心中的情郎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爱慕自己的姑娘,死在离月老庙百米远的地方,只是为了向上天祈求一段与他的美好姻缘。
她与我不同,我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死了也无所谓的。
“你叫什么。”我说,“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怕,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呼吸变得困难,勉强道:“我,我叫白芷……”
“白芷是吗?好名字,这也是一味药材名,你不该命绝于此。”我回视她的眼眸,握紧姑娘逐渐冰冷下去的手,一字一顿道,“白芷,你不会死的,月老庸碌,上天无能,但我发誓,你不会死的。”
玄凤最后引来的不是什么普通医师,赫然是数日不见的袁无功。
他一身玄衣,见我抱着快昏过去的姑娘半跪在地,袁无功神色顿时沉下去,我们没时间交流彼此为何会在这种地方,他一面从袖袍中抖出一袋银针,一面蹲下来查看伤情,我顺势让开,单手撑着墙,微微喘息。
“怎么回事?”袁无功直接撕开姑娘的上衣,望见那一道微微敞开的血线,惊道,“莫非是那个至今未缉拿归案,专杀年轻女子的行凶者?”
我靠着墙,低声说:“应该是,我与他过了两招,叫人逃了。”
袁无功紧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检查伤势,长出一口气。
“这姑娘运气好,没受什么大伤,估计是你赶来的时候,对方还没真的使力剖她肚子,现在是吓晕了。”袁无功又收回银针,捻起那被血浸透的衣服,自言自语道,“既然只是一点皮毛伤,怎么会出这么多血……”
“钟儿!!!”
玄凤炸开的声音如惊雷,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它急速拍着翅膀,不断地喊:“钟儿!钟儿!钟儿!”
袁无功奇怪地看了眼玄凤,做了个简单处理便将姑娘抱起来,准备送到医馆好好诊治,随口对我笑道:“是你的鸟?还挺聪明,刚才就是它来叫我的,一路喊着钟儿钟儿,可灵性了。”
我把脸藏在巷子的阴影里,只说:“你快去吧。”
袁无功也知事情不容耽误,带着白芷很快走掉了,他们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我也再撑不住胸中的那股气,沿着墙,猛地滑坐在地。
玄凤的尖叫声快要破音了:“钟儿!钟儿!”
“闭嘴,休息一下就好。”我闭上眼睛,又从之前那玉瓶里取出药丸,给自己吃了一颗,玄凤落在我膝头,乌黑的眼珠不安地看着我。
我手指有些发抖,摸了摸它小小的脑袋,又扭头剧烈咳嗽起来。
“钟儿!”
“好了好了,没事,我吃了吊命的人参丸。”
“你怎么!又!”玄凤狂躁得恨不得啄死我,“钟儿!钟儿!”
我咳嗽着笑,放松下来,瘫在角落,仰头看着月亮。
既然有袁无功,再加上我刚才的处理,白芷应该是不会有事了。
我没有违背诺言。
这就很好。
我喃喃道:“拜神求佛果然没有用,到头来,能救人的,还是只有自己啊……”
“哈哈,哈哈哈!”
我畏天命,但我知道,天命才是对的。
三位天选之人乃此世的根本,他们的命运牵连着浩荡的红尘,我要救他们,因救他们就是救世。
要我救世,又要我无视身边向我求救的人,譬如当年在那场大火里,奄奄一息的英娘。
我畏天命,但我仍不完全听从它。
既要我救世,就救得更彻底一点好了,英娘如此,白芷如此,这身随时该为三位天选之人牺牲的血肉精气,分一点给旁人又如何?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个问题。
我救世人,何人救我?
我支撑着回到王府,一头倒上床,气血大亏的滋味并不好受,我知道自己必须起来吃点东西补身体,可却挣扎在醒不来的噩梦里,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谢澄闯进我的房间,粗鲁地喊醒了我。
“那个药不死人的家伙说你昨晚看到了那个开膛手?”谢澄掀开我的被子,大声道,“你还跟他过了几招?你怎么就没抓住呢,多好的机会啊!”
我脸埋在枕头里,头痛欲裂,闻言,侧过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谢澄被我骇得倒退一步,“干,干嘛,脸色这么可怕是要吓唬谁,我问你话呢。”
我揉着太阳穴,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怔怔地呆坐着,谢澄小心翼翼靠过来,戳了我手臂一下:“喂,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沙哑道:“拿点吃的来,最好是那种补气补血的。”
“你都还没回答,反而先使唤起我来了?!”
我注视着他。
片刻后。
“拿拿拿,我拿行了吧!”
喝完一碗红枣粥,总算才觉得不会下一秒就要过奈何桥,但整个人依然十分疲倦,天旋地转的只想睡觉。
我抱着被子,眼皮又开始打架,谢澄还在喋喋不休:“那个人长什么样,你怎么撞见的,跟他过了几招,他武功是什么路数,还有还有……”
“没过几招,急着救人。”我低声说道,“你去问白芷吧,她怎么样了?”
谢澄扁了扁嘴:“没多大事,一点小伤,那姑娘还没醒呢。”
“那你等她醒了再问。”
我倒回枕头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体温好低。”谢澄撑着我的床,居高临下注视我,“怎么了,生病了吗?”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肩膀真是宽,阳刚之气扑面而来,是一团能让饥渴之人心甘情愿拥抱的,滚烫的火。
我感到拘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没有血色的嘴唇:“昨天风吹多了。”
“我喊那个毒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疲惫再度淹没了我,自己也快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有点累……”
刚才的噩梦又连了起来。
我站在太平间,自己的尸体边,低头看那张死人才会有的,惨白的脸。
被病痛折磨多年,死去的时候,这具身体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宛如骷髅。我长久凝视着过去的那个我,他不英俊,不健康,和闻人钟天差地别。
但那才是我。
“儿,儿子啊……我的儿子……”
“呜呜呜,呜,你回来吧,你要了妈妈的命啊……”
一个女人跪在床边,牵着死者的手,满脸都是苦痛的眼泪,她的丈夫半抱着她,强忍悲痛,安慰道:“儿子很坚强了,撑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很累了,让他走吧……让他解脱吧。”
“不!为什么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儿子死!”母亲绝望地摇着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快要在她的眼泪里溺毙了,“他才十七岁!什么都还没有做,这么小……我的宝贝才十七岁啊!”
我走到她身边,低声喊:“妈妈。”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泣。
我慢慢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我会回来的。”我紧闭着眼睛,感觉到热意在眼眶里不断聚集,“我是你们的儿子,不会是其他人。”
“请你们再等等我。”
“钟,钟儿……”
火势滔天,照亮半边夜空,燃烧的横梁断裂,砸落在地,激起一片极其呛人的尘埃。
少女被一块巨石压在废墟里,洁白的脸上全是脏污,她艰难地仰起头,目视前方,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像是要求救。
但最后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快走!别过来,危险……走啊!钟儿!”
玄凤扑簌着翅膀,火星子都快溅上它的羽毛,也焦虑地叫着:“钟儿!钟儿!别进去!”
我远远望着这一幕,即使相隔这么多年,依然能闻到房屋被烧焦的味道,而视线范围内,那急匆匆赶回来的少年不曾回头,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淋在身上,转身便闯入火场,他用湿透的毛巾捂住唇鼻,眼中只有奄奄一息的少女。
那甚至不算少年,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钟儿!”玄凤尖利地喊他,“钟儿!”
“闭嘴。”少年静静道,“除非老天开眼,降下大雨扑灭这场火,否则我非进去不可。”
当然没有一场能扑灭这般灼烈火势的大雨,极光阁动手总是干脆利落,不会有人能从这场火里逃生。
上天永远闭着眼睛。
少年的身影在火中逐渐扭曲,他躲开无数坠落的断木,终于抵达少女的身边,跪下来,奋力搬起那石头。
双手刚碰上去,就发出滋滋被烫伤的声音,他面色不改,用常人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巨力搬开了石头,顾不得喘上一口气,将下身被压至瘫痪的少女抱起来,又看了眼一边已经断气的奶娘。
他那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上,一瞬间浮出了极深的哀戚,少年咬了咬牙,便背对着奶娘,大步冲出废墟。
玄凤最后鸣叫一声,翅膀扑过,大火自动分开,为少年开路,让他得以逃脱。
他将进气多出气少的女孩放在地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一身的伤,忍耐多时的泪终于落下,打湿了少女的脸。
“姐,姐姐。”他哭道,“我害了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英娘勉强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少年面庞上,她恍惚地笑了:“没事,你没事就好……”
她平时是多么泼辣的人,总是揪着少年的耳朵,逼他写字念书,总是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他,说,我们钟儿,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当人上人的,就像你父母那样。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
温柔是一种致死的品格。
英娘艰难地抬手,要去替闻人钟擦眼泪:“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小王子,我爱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爱你,弟弟。”少女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爱你。”
“不!!!!!!!!”
他睁大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抓着英娘软下去的手,浑身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他拼命俯下身,似乎想要将自己藏进英娘的怀抱中,想要逃避现实,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那样子其实是很滑稽的,也显得很懦夫。
我蹲在姐弟身边,下巴搁在膝盖上。
“玄,玄凤!”他颤抖着,手指一把抓住鹦鹉的羽毛,“救她!拿什么换都行!救救她!”
迟迟不肯降雨的天阴云密布,在此刻,细雨淋漓,雨势渐大。
大雨倾盆。
他的嗓子已经彻底破了,变声期用这种声音说话真是难听得很。
“玄凤!!!!”他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神色狂乱地说,“我求求你!你肯定有办法的,救救英娘,不要……不要让我的姐姐死啊!”
鹦鹉陷入了静默,雨水打湿每一片羽毛,贴在它发抖的身体上。
“钟儿。”它简单道,“救,钟儿,救,救。”
我没兴趣再看下去,站起来,仰着头,任由那不间断落下的雨落在我的瞳孔里,汇成海洋,淹没过英娘,淹没闻人钟,淹没玄凤。
最终淹没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