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棠坠入海中不过一两分钟,邮轮跟着砸向海面,巨物沉没时搅起的漩涡逼得所有人拼命逃离,陆家的保镖急于应对,注意力只错开了一两秒,就听见“扑通”一声,陆衍居然无视急行的快艇和将要吞噬一切的深渊,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

  ——动作之决绝,简直就是奔着殉情去的!

  之后的事彻底乱了套,快艇上的人也顾不上会被卷进去的风险,硬生生把船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跟着下水捞人。陆衍理智全无,被拉住了反手就要揍过去,他们挨了几下子终于按住了他,又是一番折腾才把人拖回船上。

  陆衍跳下去时被螺旋桨打伤了腿,一上岸就支撑不住地跌坐下来。所有人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连他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也顾不上检查,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要发疯。

  好在陆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怔怔望着不远处韩棠消失的地方。

  风浪平息过后,其他保镖陆陆续续汇集过来,陆衍被人搀扶着转移到了一艘设施齐备的游轮上。莱尔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船舷边,怀里还抱着那个背包,看到陆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陆崇胥也被人押了过来,他仅剩的那个心腹趁乱带着他上了救生艇,但直升机上的人盯得紧, 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踪迹。

  陆衍面无表情地扫了陆崇胥一眼——他现在的模样非常可怕,皮肤斑驳脱落,脸上身上遍布血污,腿骨似乎也断了,濒死的鱼一般蜷缩在地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一点活气。

  这是带给他前半生悲惨际遇的恶徒,也是因为他才会有今天的悲剧,陆衍本以为见到这个人会控制不住情绪,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处理掉吧。”陆衍声音很低,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崇胥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只见他颤颤巍巍伸直手,喉管里“嗬嗬”有声:“你……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跟你的人走么?”

  陆衍抬起眼眸,脸上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手下人立刻将陆崇胥架到他面前。

  陆崇胥实在太虚弱了,两条腿无力地垂在地上,微张的嘴角边不断有血沫涌出,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他们,一时间似乎连海浪声都消失了。陆崇胥抬起脸,那张布满死气的面庞忽然迸发出极其浓烈的狠意:“……他知道你的真面目了,他说他宁愿死,也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

  陆崇胥仰头狂笑,面孔狰狞扭曲,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砰。”枪声过后,陆崇胥呲目欲裂,仰头倒在地上。这场纠缠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终于划伤了句点,然而陆衍已经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了。

  他声音嘶哑地留下一句“去找,一定要把人带回来”,就拖着受伤的腿往船舱里走去。没有人敢跟,许是因为伤的太重,他没走几步就支撑不住了。

  天色转暗,陆衍半跪在地上,看不到神情,只能看到赤红色的夕阳破开云层,照见一个沉默的背影。

  搜救工作持续了三四天,连机器碎片都没捞到多少。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韩棠多半是被漩涡卷进深海找不回来了。但没人敢在陆衍面前直说。他不吃不喝的在岸边坐了很长时间,伤口不肯包扎,高烧也不肯治疗,直到支撑不住失去意识,才被手下人送进医院。

  陆衍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等了多久,他看着韩棠消失的地方,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后来连疼痛都变得麻木了。

  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知道反省。两辈子积攒下来的恐惧束缚着他,他怯懦,他卑微,他固执的听不进任何话,只会躲在自以为的安全塔里辗转难眠,明明光是想到会失去就于鏊发疯,却还不得不做出毫不在意的假象,偏偏他自以为是的觉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他甚至想用这副假象困住韩棠一辈子。

  种种伪装都在韩棠坠入深海的那一刻被撕碎。他在知道他最想要什么的时候,彻底失去了一切。

  陆衍身体素质不错,缝了针吃了药,各方面指标很快平稳下来。但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几乎每晚都失眠,得靠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后来有一晚莱尔叫人送了轻音乐——这是韩棠最喜欢的声音。

  安静的病房中回荡着轻柔的乐声,陆衍面无表情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恍惚间他像是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声音太小,没办法听清,生不如死的情绪牢牢钉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每天活的浑浑噩噩,但还有一部分理智清醒着,这部分意识挣脱身体坐了起来。

  他还在医院病房里,但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拉开了,都市夜晚璀璨的灯光穿过落地窗照了过来,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转身时,就看见韩棠正站在窗前。

  韩棠瘦削得厉害,从眼神到动作都透着瑟缩,不是后来被人好好照顾过的样子。在他对面站着个人,身影高大挺拔,完完全全将韩棠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陆衍心脏狂跳,紧张地几乎没办法呼吸,难以言喻的狂喜在血液中鼓噪沸腾——他回到了这辈子刚遇见韩棠的时候,回到了错误开始之前。

  韩棠不敢看他,还在低着头说话:“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总归不是因为喜欢……”

  陆衍就已经连一句话的功夫也等不了了,他踉跄着冲了过去,灵魂迫不及待跟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喜欢?”

  陆衍肩膀颤抖,手抬起又放下,生怕触摸到的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深深地看着韩棠,终于将在心里重复过很多遍的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陆衍情绪刹那间失控,他像是怕说的不够明白一样,又一次重复道:“……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而活的,我想跟你说话,我看见你就觉得高兴,我想亲你,抱你,跟你做一切亲密的事。”

  他顿了顿,努力平复着情绪。

  韩棠怔怔的,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沉默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陆衍的脸颊,指尖温度很暖。陆衍心跳一滞,控制不住地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被拒绝,不等对方做出反应,陆衍就偏过头,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脸。

  韩棠没有躲,就那么乖乖任他抱着,他听见韩棠带着困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谁?”

  陆衍眼睛发红,他能感觉温热的液体再一次落下,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了,他一字一句地对韩棠说:“我是陆衍,我是你的恋人。”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

  陆衍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温情的角落里。他一下又一下亲吻着韩棠,口中低低道:“宝贝,不要离开我,不要再离开我了……”

  醒时天光昏暗,似乎要下雨了。陆衍缓缓睁开眼睛。病房里站在几个医生,莱尔也来了。他们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看到陆衍醒了,立刻闭上嘴,齐刷刷用一种难言的神色望向他。

  陆衍没有去注意到这些人眼底的异样,他情绪恍惚,还没从梦境中抽离出来,感觉怀里忽然空了,也不顾手上还在输液的针头,张口就问:“棠棠呢?”

  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陆衍慢慢清醒过来,霎时间失落带来的压抑感又一次扼住了他,他神色不受控的阴郁下来。

  ”……还有什么事?”陆衍声音嘶哑沉缓,仿佛说话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陆先生,其实……”一个医生正要开口,莱尔做了个手势:“你们先出去,我来跟他说。”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陆衍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莱尔坐在床边,微低着头,有点不敢跟他对视。他把一块平板放到陆衍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陆衍慢慢抬起眼皮。

  那是一段监控录像,时间是昨晚。特护病房内外静谧异常,坐在病房会客厅的保镖也一手支着脸颊打盹。就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画面发生了变化。

  陆衍一扫之前漠不关心的神情,下意识坐直了。

  凌晨两点二十九分,他一声不吭地从病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足往床边走。他速度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艰难,可神情却异常急迫,像是面对什么期待已久,却又不敢靠近的东西一样。

  陆衍眉头微皱,画面上的的确确是他本人,可发生的这些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监控上的陆衍拉开窗帘,对面大楼的灯光映照过来,落在他眼底。

  监控外的陆衍神情剧变,心里蓦然升腾出一股寒意。太不对劲了,隔着屏幕他都感觉这种光刺激晃眼,可监控里的自己居然眨也不眨注视了许久,只看状态他是清醒的,可那副神情,却分明是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人。

  “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莱尔小声问。

  陆衍心头剧震,他忽然反应过来——监控里的人,重复了自己梦里的期待和恳求,他执着拥抱的爱人是虚幻的,但笑容是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

  这分明就是梦中的自己。他让朝思暮想的梦境混进了现实里!

  陆衍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明白这里面的头绪,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当初质问韩棠的场面——当时韩棠的欲言又止的反应,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冒出来。

  “你的保镖最先发现不对劲,就跑去找医生。但医生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没敢乱动,直到你自己晕倒了,他们才把赶紧把你送去做检查。”

  “医生怎么说?”

  “说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睡眠也不足,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莱尔大概是想安慰他,少有的委婉起来。

  陆衍直勾勾盯着他,某种爆裂的情绪几乎要抑制不住从瞳孔中冲出来:“你直接说。”

  两人对视片刻,莱尔道:“Sexsomnia。”

  “一种睡眠障碍,不多见,全世界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例。触发条件因人而异,酗酒、抑郁、滥用药品,都有可能导致这种异常,整个过程中病人自己没有意识,哪怕折腾一整晚,第二天脑子里也没有这段记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疗办法,只能靠药物安抚。我请你的管家在家里找了找。”莱尔顿了一下,摸出一个小药瓶推到他面前:“从你弟弟书房抽屉里找到的,几个医生确认过了,是针对Sexsomnia的安抚剂。”

  陆衍双眼不知何时布满血丝,他拿起药瓶时手指都在颤抖。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隆”一声,惊雷炸响。几个月前的宿醉的夜晚,那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时隔多日,又重新在眼前浮现。

  那场近乎强*暴的占有,无所顾忌到近乎凌虐的侵犯,所有他事后不以为意的伤害,都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他的宝贝身上。

  所以韩棠才会在第二天露出那种明显哭过了的委屈表情,会在自己下意识把他推开时那么受伤。那之后的每一次,那些艳丽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

  他们中间并没有第三个人,韩棠爱着的,偏袒给予的,只有他一个。他最在意的,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根刺,在此刻被拔出,可转眼又以更深更重的力度刺进血肉里。

  这些事韩棠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们明明已经做尽了最亲密的事,就因为他吝啬于吐露哪怕一点点心意,使得韩棠一次次失望难过,所以他宁愿让自己误会,也不肯说出真相。

  陆衍不自觉按住胸口,原本以为不会有比看着韩棠坠海更痛苦的事情,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开始。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莱尔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不忍心,但想了想还是一并交代了:“那天游轮上那个人的话应该是故意刺激你的,你弟弟没打算寻死,我当时被困在上面,他赶过来是为了抢救我身上的数据包,后来我听见上面发生了枪声,爆·炸可能跟也这场乱战有关,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你弟弟会跟我一起乘救生艇离开。”莱尔看他没什么反应,有点慌了,拿出手机把实验报告一页页翻给他看:“你看这个,我们在录入韩棠行为模式后,做过很多次模拟实验,结果都一样,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会让他忽然选择离开你,新搭建的模型我们试着加入了一些更大胆的假设,但目……目前……”

  莱尔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陆衍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里,他身体蜷缩着,像是想将从未示人的脆弱藏紧,但还是止不住压抑在胸口的哽咽。记忆深处许多不肯细想的画面烙铁一般,一寸寸烧灼他的身体,撕扯他的肝肠,疼到了极处,连灵魂都在煎熬中战栗。

  “既然没什么能让他离开我。”陆衍声音颤抖的不像样子:“那他现在在哪里?”

  莱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惊雷声炸响时,韩棠从睡梦中猝然惊醒。